陈澜只道:“那内鬼与顺陵驿刺客,未必就是一伙人。”

    卫述缙却不放过他,道:“我明给你说穿了,此刻为着这笔巨富盯着你的,可不止你我背后两双。”

    陈澜笑道:“你知道的,比我知道的,只多不少。冯大人若私藏了那笔巨富,玉江何以七八年没有差使,吃尽当光,寻了短见,丢下孀妻与一众幼子?我若手里捏着密报,不向圣上禀明讨个好差使,不卖其他大人换个人情,倒为了巴结旁人穷的逐顿买米,天底下竟有这般蠢的人么!”

    卫述缙闻言寻思了一会儿,问道:“冯显申何时走的?他兄长冯显仁入仕早,走的也早,冯大人返乡前便被罢官,谪戍西宁卫,在那儿没的。冯显申的名儿我是记得的,在当年榜下即用的‘老虎班’里头,当时便派到铜石,何以七八年没有差使?”

    陈澜道:“卫大人你想不出道理的事,我便能想到?这些年我多少回想帮衬他,却是在铜阳没有路子,那地方你也晓得,官声中饱惯的,两三千往来不济事,我手里头的银子,自个儿上下打点尚不够使,如何替他找路子?只得每年助个一二十两,年前接到任状,我还去信给他,年后到京,他长子来信却说他正月里吊死了。”

    卫述缙人也精明,如何不知道这其中关窍,道:“虽说人情势力,大抵如此,若是旁的新进士,没甚根底,百八十年没人想着,也不稀奇。冯显申到底老子是做过中堂的,岳丈官至福建布政使,也不肯沾手替他挣个前程,可见这里头的水深着呢。”

    说罢,却转过头来盯着陈澜,目中含笑道:“论起来,鹤叔你可是冯大人手里考出来的进士,更兼寿终床前侍汤奉药之实,个中情分自与旁人不同,历数古今,此节义可比魏昭奉粥、子贡结庐,如今圣上不难为你,反另眼相待,可见忠孝节义的牌坊也非如你所说那般全然无用,是也不是?”

    陈澜避重就轻道:“亏得圣上恩典,陈某母忧去职,犹能起复本任,如今圣上又以重案相委,正当咱们做臣子的殚精竭力图报的时候,岂可妄度圣人之意?”

    卫述缙笑了笑,故作叹气:“若是旁人,恐真叫你这番话给唬住了,你既存了哄我的心思,我问道真个也是假,何苦给自个儿找不自在。”

    陈澜道:“谁哄你来?你是一计不成,便拿话来激我,我也不怕你恼,好歹自有公论。你我二人之间,彼此猜忌是常有的事,倒不见得因此生分了,何况旁的人。是非有无,随他说去,只圣上信得过我便够了。”

    卫述缙笑道:“如今你在圣上跟前说得上话,便在我跟前儿装起个‘忠臣孤子’来,嘴上又满是忠孝节义了,好你个陈青天,请别的大人屋里去坐罢!我等卑污苟贱的,仔细污了你的清名。”

    陈澜分毫不恼,道:“所谓仕不计善恶,迁无论奸小,如玉江这般,你我晓得他本事的,方说他怎样怎样好,为官治务怎样能干,品级却是怎样低,换了旁人,别说这京城和铜阳官场上的人,便是铜阳平常百姓,又有谁晓得呢?若可拿权,奸人做得,忠臣自然也做得,如何都是升迁之法,忠臣变奸人便是有情可原,我这奸人变忠臣的反不受人待见?”

    卫述缙道:“你这张嘴,最是能言善辩,用个不知真假的腰牌,便同我换了禁中密报,在我这儿看了人头,便说自个儿在某某处也看了个人身,世上哪里就有这样凑巧的事,却被你说的有鼻子有眼儿的,可旁人要从你这张嘴里挖出些什么来,倒比登天还难了。”

    陈澜道:“如今咱们身边没个可信的人,我好容易同你说这些,倒叫你贬的一文不值,反疑我藏事。腰牌真假现下无从考证,可郑三孝房中无头之身,你随我去一看便知,便是有人趁此当口毁尸灭迹,那房中也断不会无迹可寻。”

    卫述缙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只转头唤了卫荣,就在陈澜面前穿戴收拾,陈澜起身笑道:“此时不宜打草惊蛇,恐要委屈卫大人做一回梁上君子。”

    卫述缙道:“你连忠臣孤子也做得,我这梁上君子如何做不得?”

    他二人离了卫屋,趁着夜色,直往郑三孝屋中去。羌阳驿城内要道三横两纵,郑三孝赁居之所位于东街民宅,卫、陈等官员往来皆住西街贤觉寺。到了地方,卫述缙原以为要费些功夫,却见陈澜轻推窗扇,竟未上锁。

    陈澜飞身一跃便至屋内,在屋中搜找了一番,确认无人,复立于窗前对卫述缙低声笑道:“卫大人,此时夜深,咱们动静还是小些,下官便不开门迎你入室了,您请吧。”

    此时,轻云之中,有些月色上来,正照南窗,将陈澜一双笑眼映的分明,卫述缙瞧在眼中,笑了一笑,轻声道:“我道你方才笑甚么,原是笑我不配做甚么梁上君子,这倒罢了,夤夜逾窗入户,风魔俊儒大约还是做得的罢。”

    陈澜笑道:“卫大人面上瞧着正经,滢词艳曲信口便来,从不识羞,不晓得勾了多少怀春倩女,可这屋里头没甚么金屋娇娘,只有个丧命多时的无头男尸,现下大约也不在这儿,倒白费你这番风流心思了。”

    卫述缙扶框借力,单膝微曲,稍一纵身便蹲坐窗台之上,背月而笑: “你数我历来之事,哪一样是正经?正经人最是没趣,若是天底下的人都自诩正经,岂不误尽世间有情男女?”

    陈澜不同他饶舌,递了手去扶,卫述缙也不辞让,顺势借力跃入屋中,陈澜朝窗外四周望了一遭,方才将窗扇掩上,从里头上了锁,一时屋中昏黑一片,陈澜一面从怀中拿出火折引燃,一面低声取笑道:“卫大人色胆包天,看我明儿禀了官府,拿了你这偷香窃玉的小贼!”

    卫述缙不以为然道:“色胆亦是胆,朝中就得有咱们这般胆大包天之人,才能将事办成了,那些个半截入土的孔圣人,规矩道理是讲的极好的,惹得龙颜大怒,还不是要咱们这些不正经人哄得圣上开心,才能保住他们一众腐儒的项上人头,得了便宜,倒反过来骂咱们。”

    说话间,二人已至方角柜前,打开,却无一人一物,卫述缙打量四周,漫不经心道:“陈大人,这柜中从头至尾,连半点血迹也无,须知我亦是办过几宗案的,岂肯上你的当?”

    陈澜道:“就知道你搁这儿等着我呢,这屋中尚有残证,不信验不明下官的清白。”说罢将火折凑近房门一照,却见门扇内里两侧原是门闩限木之处,多了不少构件。

    卫述缙神色一凛,上前看了一番,问道:“这上头何来许多刀痕?”

    陈澜听了,也上前细观,一看便心中有数,道:“我方才进来时,用薄刃穿缝试探过房门,见不可同寻常门闩一样以刃作手移开,才走了窗户,倒不至于留这般仓促的深痕。”

    陈澜藏着半句话,心道:回头叫衙门的人拆了,拿着其中钉帽儿到街上一问,便知此物出自谁手、图纸又从何而来。今夜那人亦知此机关留了破绽,便想削木毁迹,然夜深人静,这又岂是容易的事,那人此刻或弃之回房,或还伺于暗处,等他二人走后下手,既如此,他二人便不得不先下手。

    卫述缙又岂能想不到,他以手抚摩木上刀痕,于其上轻叩几下,又轻声问:“此物做何用?”

    陈澜将手中火折递与卫述缙,道:“卫大人逾窗偷香不正经惯了,却不知道这个玩意儿么?”说罢一手轻按门闩下头的悬木,一手轻抬门闩上头的横木,那横木竟是个活扣,一扇门便开了,门闩的一半却还悬在空中,另一扇门分毫未动,原用作固门的门闩已形同虚设。

    陈澜出门,以指扣门缘,稍一使劲,二门闭合,只听轻微一声细响,门扇便不动了。陈澜跃窗而入,见卫述缙手举火折立于门前,便道:“如何?可证下官清白否?”

    卫述缙转过头来看他,缓慢道:“我自诩出身微末,见多识广,可这些年无论是京中还是地方,不说见过这等奇技淫巧,更是闻所未闻,倒比陈大人这般中了进士、点了翰林的读书人少些见识。”

    陈澜面上笑道:“哪有这么神通广大,只是从前在外头办案,见蓄栏常用此类机关,虽同眼前构造只一二分相似,道理大约总是一样罢。这样的事,本就是见过便知道,没见过便不知道的,哪里称得上见多识广。”

    卫述缙笑了一笑,也没多问,反道:“驿中来往文册可俱在你房中?”陈澜应了,卫述缙点了点头,伸指凑前一抹,却见灰尘积案,道:“匕首可在身上?将东西拆了来,咱们便去你屋里瞧瞧这郑三孝的来历。”

    陈澜犹豫了半晌,卫述缙笑道:“圣上许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今夜对上你我二人,便是他人就在这儿,我也还是这番话。”

    陈澜用匕首磨了一会儿,木头吱吱响了几下,只听得忽喇喇霹雳一声,风雨骤至,陈澜便也不再顾忌,手脚一并使劲儿,一个健步,将那机关劈开,抱在手中,卫述缙屈身拾了地上的钉帽儿,二人相视一笑,便大步而去,留门扇雨打风吹,几个霹雳,震的砰砰响。

    且说这二人急急跑了一阵,浑身皆湿,寒风吹来,冷不可当。从来说,“春雨贵如油”,这雨来得快,去的也快。二人匆匆奔进屋子,宋妈原在炕上垂头打盹,陈澜唤她起来,到伙房烧些热水,端碗热汤。待她走了,二人便各自脱了外头湿衣抖晾,俱只着中衣,凑在炉边闲话。

    陈澜道:“我这儿比不得你那儿,难为卫大人将就着些。”

    闲来无事,卫述缙在案首挑几本书来读,见覆釜生所著《六涯斋笔记》,便道:“你可认得这个覆釜生,究竟是何许人么?”

    龛焰犹青,炉香未尽,二人依坐炉前,两臂相靠,陈澜笑道:“大约是个在南燕做过官的南人罢,原是读来顽笑消遣的,若是多知晓些燕地山川风物,遇事时用的上,是再好不过了。”

    卫述缙道:“上回在顺陵驿,我在你案头见到此人所著《西行见闻录》,回去也寻了他的集子来读,只有一卷《幼时杂记》颇具意趣,还纳罕你如何认得这等痴人。”

    陈澜起了心思,道:“你倒说说,此人如何当得‘痴’字?”

    卫述缙道:“字里行间,对父母尽子道,对朋友尽友道,对族亲尽亲谊之道,凡是同他沾亲带故的,想来都能叫他照应的妥妥贴贴、无忧冻馁。他家中有座数尺高八仙捧寿的流金鼎,焚香时,烟从鹤鹿口中吐出,却说什么贫贱骄人,我穷了这许多年,倒从不晓得贫贱有什么好,竟可以拿来骄人,富贵反叫他说成俗人。”

    陈澜手里翻着驿里的名册,笑道:“依你所说,此人假仁假义、口热心冷,怎么算是痴人呢?”

    卫述缙道:“这倒未必。假仁假义、口热心冷,这是说咱们自个儿的话,此人同咱们,那是一阴一阳,一南一北,便是得了机缘结识一二,做个朋友,朝夕相谈,亦是无用之功。文章说,他家从小给他定下个妇人,唤作陈云,我还道是你本家,以为你同他是旧识。”

    此刻有人叩门,陈澜开门,接了宋妈手里的汤,递与卫述缙,自己也端了碗来喝,道:“我若同这等人有交情,怕是早已发达了。想我从前出来,没个见识,上头和下头问我讨主意,我也是没主意,若遇故人指点一二,不说升官发财,少得罪些人便好了。可此人若同你说的那般,恐是个不怕得罪人的主儿,我却是不敢与他共事的。”

    卫述缙笑道:“你这么说,是觉得他该是个循规蹈矩的孝子贤孙、义臣节士,我看不然。他幼时同陈云相嬉,竟杀鸡为乐,不得要领,只将鸡首割了,无头之身仍于庭中四窜,二人怕极,忙取了果品、捏了泥人去田头土地神龛拜神,耽误了时候,天色晚后,二人又迷了路,归家已是掌灯时分……”

    “我找到郑三孝了。”陈澜打断道,指着手里名册与卫述缙看,卫述缙忙搁了汤碗去瞧,却见上头写着:“郑三孝 籍贯铜石渭阳四丘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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