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阙最是警惕,半点动静也躲不过他去,今儿却稀罕,她并碧春两人都走到他身后且站了好一会了,他仍浑然不知。

    “你去外边等我吧。”她将灯笼塞给碧春,柔声道。

    碧春回头望了眼黑漆漆的路,立时扭脸回来,禁不住打了个哆嗦,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娘娘,奴婢就在这儿等着,保证不发出一丝丝响动,您能不能别撵奴婢走……”

    见这情形,她无奈妥协道:“也罢。”

    扫过碧春涨红的脸,目光落在了那个毫无声息的背影上。

    接连唤了几声无果,元月用手轻推了推他的肩膀:“陛下,醒醒。”

    这回倒是有些进展,只听他口中念念有词:“别……打我,我再也……不顶嘴了……”

    刚要张嘴,又闻:“……馄饨……好吃……”

    元月急忙压下面上的恍惚,抬高声音道:“陛下,地上凉,回去歇息吧。”

    这次奏效了,杜阙慢慢揭开眼皮,对着她如水面般的面孔看了片刻,上下唇微微打开,那是“阿”的口型,但他说的却是:“皇后。”

    她欣然答应:“是我。”

    “朕真是喝昏了,竟不觉走到冷宫来了。”他率先拿开视线,擦着她的肩线望向游廊的尽头,那儿是他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不需亲眼查看,元月也知晓他看向了何处。

    “今儿是陛下的诞辰,来此处已是不吉利,莫说呆了这么久了。回去吧。”蹲得有些脚麻,她咬牙起来。

    “朕长在这儿,论吉利与否,朕更有发言权,不是么?”杜阙借着柱子起立,小幅度地晃了晃头,径直去往黑暗深处。

    因有事相求,她自然不能不管,缓步跟去。

    帝后都走,碧春才没胆子留守,捏紧灯杆小跑着追上。

    元月给了一个侧目,并未说什么。

    屋子原是木门,年久失修的缘故,早不抵用了,出入畅通无阻。

    今晚无月,幸好碧春手里拿着灯笼,光亮微弱,却也照得出屋子里大概的布置。

    一张锈迹斑斑的木床,一把残缺不全的椅子,只此,再无其他。

    恐怕没几个人会信,一国之君曾在如此简陋的屋宇度过了整整十七年的光阴。

    “还是走时的模样。”杜阙走入里面,眼光从左向右巡睃。

    元月不愿发表意见,便静静站在门口,他则拿手不时抚摸各处。他最洗洁,却由着灰尘染上指尖。

    不觉过了多久,总算结束了这场无声的追忆,他冲她道:“回吧。”

    她还是保持沉默,让开一小块儿路,等他出来。

    “皇后专程找过来,是为赵家小姐而来,对么?”回程很是安静,一直出了冷宫,杜阙才打破缄默。

    元月不觉得意外,还是六皇子时他便手眼通天,当了万人之上的天子,更别妄想有什么能瞒住他了。

    “赵小姐和方公子情深意笃,生生分开,实在太过可惜……”她斟酌好词句,继续说:“于陛下不过举手之劳,于他们可难于登天。陛下不妨赏个恩典,成全他们吧。”

    杜阙突然发笑,打过来的眸光凌厉了几分:“皇后不肯为自己向朕低头,但肯为素不相识之人来好言求朕……该说你有情,还是无情?”

    得到这个结果,她早有预料,看来赵棠要失望了。

    “陛下不同意,便罢。权当我没提过吧。”

    他无悲无喜的话音接起她的尾音响起:“朕对你,有求必应。明日一早,朕便为她二人指婚。”

    波澜不惊的心不由泛起了涟漪。

    定了定,元月低眉谢恩:“那我先在此代她二人谢陛下隆恩了。”

    “……只是感谢么?”他的声线低沉了些许。

    她抬起眼帘,只见宫灯的光束斜映在他的明黄袍上,打亮了缕缕龙纹,十分耀眼。

    “陛下若嫌站着谢恩不够,那我跪下来谢,可否?”说着就要跪。

    胳膊肘被架在空中,纹丝不得动。

    “皇后当真不明白朕的用意吗?”他的话里,含了薄怒。

    元月不假思索:“我愚钝,未能察得陛下的意思,陛下不若直言。”

    她懂,他在向自己索要生辰礼。

    可她压根没准备,连去年随手揪来敷衍的半旧香囊,也不曾有。

    他果然动了怒,改扶为掐,两只胳膊硌得生疼。

    “你送我的香囊,我一直贴身佩戴,日夜不离身,即便它是你一时拿来应付我的。”杜阙改“朕”为“我”,声线略带颤抖,似是气急了。

    元月只管忍疼,一下也不挣扎,两只眼盯着他腰间随风摇曳的兔子香囊,口吻平淡:“陛下既知那是敷衍的产物,何不扔了去?正所谓眼不见心不烦。”

    蓦地,眼前一空,只剩悬挂香囊的带子在剧烈晃荡。

    “赠香囊的深意,我不信你一无所知。”

    手臂突然向上一抬,她本能去看怎么回事,正正好跌一幅猩红的画卷中。

    鼓鼓的香袋子在那修长的指节下,被蹂躏得扁扁塌塌,不成样子。

    元月死咬着下唇,道:“我不知道。”

    “在我大齐,女子只会给心悦的男子香囊,”杜阙嗤笑,“你,还在抵赖什么?”

    “我向来不关心那些琐事的,你应该了解。”她微微笑着,实话实说。

    她的确忽略了赠香囊寓意一说,当时送出去,不过是想着应付完事,后来事儿多,也就忙忘了,谁能料到时隔一年会被他翻出来逼问……

    这件事儿上,她是无辜的。

    “好,我不逼你。生辰礼,我也不强问你要。”杜阙团住香囊,手臂垂落在身侧。

    刚松了口气,他又有话传来:“你我成亲时未来得及行的结发之礼,是时候补上了。”

    一语才了,杜阙由腰后抽出一把短刀,抬手取下发冠,利落割下一缕发丝,随即旋转刀身,把刀柄推入她的掌心,热切看过来。

    情知推脱不得,元月也不矫情,同样拆了精心扎好的发髻,割断一撮头发,捏在手心。

    碧春眼尖,注意到了藏在她发丝间的两根白发,欲言又止。

    “你看,我才十七岁,白头发也长出来了。”她比碧春离得更近,何曾看不看那点扎眼的银色,遂情不自禁感叹。

    杜阙默然,取来那撮发丝,与自己的绑在一起,油然揣进了自己的怀里。

    她本不稀罕要那玩意儿,收了感慨,和他对望了半晌,直言折腾大半夜倦了,搭着碧春的手步入茫茫夜色。

    太监们放着辇候在离御花园不远处的宫道上,逮见元月的影子,手忙脚乱與起撵往前朝迎。

    元月只言片语也无,顺势坐上去,凭感觉整理散落的发丝。

    回了寝宫,丽萝搓着手来接,瞧她披头散发的说不尽的狼狈,咽下满嘴的问候,忙掀帘将她让到里边。

    屋里热气熏人,元月穿的朝服里里外外好几层,汗马上出了一身。

    欲脱又不敢脱,怕骤冷骤热的消耗完仅存的这点子元气,于是先坐下来喝了杯温水。

    “娘娘今儿可见着元大人、许夫人了吗?”丽萝奉命守在宫里,不了解寿宴上的情况,只记着早上曹平递的话:今儿元大人夫妇也在受邀之列。

    碧春随身伺候了她半夜,清楚她现在累极了,替她说:“见到了元大人,没见着许夫人。”

    丽萝暗暗一惊,思量着该怎么问下去才不冒失,正拿不定主意,元月主动说起:“赶上季节交替,母亲兴许身子不大好,不方便来。”

    “也是,那天曹平打元府回来还说听见夫人说话带着咳嗽。”丽萝笑道。

    元月实在累得慌,放下杯子叫她俩给自己抹了把脸,又自个儿草草拿牙粉刷了牙,倒头就睡了。

    站在床边探头观察、屏息听了好半天,丽萝方对碧春丢了个眼色。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回廊底下,生怕被她不小心听着,硬走到尽头才互相问起来。

    “娘娘怎的散着头发,脸色还那么难看?”丽萝问。

    碧春一五一十把这一路发生的都说了。

    “按理说咱们做奴婢的不该多嘴,可陛下最近也忒过了些……娘娘都这样了,一见面非得绊上几句嘴。”丽萝心直口快,替元月不平。

    碧春也搭腔:“谁说不是?咱们娘娘眼看着瘦得脱了相,也不知还能不能……”

    后面的话被啜泣盖住。

    “前儿我悄悄问过太医,太医只是摇头,问急了也就长长叹气……这可怎么好?”丽萝的眼睛也湿了。

    两人相对流了会儿泪,渐渐好些才续起刚刚的话头。

    “娘娘的心病在陛下那儿,可宫里谁不知道,陛下离不开娘娘,不然当初也不会大动干戈带娘娘回来……”碧春吸吸鼻子,“你我身份低微,能有什么法子?”

    丽萝唉声叹气着。良久,突然左右张望了两圈,确保四周空无一人,才把碧春拉道墙根底下,神神秘秘道:“我这心里总有种不好的预感,许夫人该不会出什么事儿了吧……?”

    碧春赶紧捂她的嘴:“你可别胡说!许夫人还不过五十,虽说平日体弱多病,总不至于……总之,你别乱讲!”

    丽萝双手扒住她的手,呜呜着点点头。

    见状,碧春也不追究,松了手,因不放心她的嘴快的毛病,满脸严肃地又叮嘱了一遍。丽萝满口保证。

    然后各自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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