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无天日的天牢内,有血液的腥膻味儿,也有肉腐烂时的酸臭味儿,简直令人作呕。

    换做往常,元月宁肯去厕所刷恭桶,也不愿来这地方受罪,可现如今的她,每一次迈腿都十分坚定,丝毫没有退却之意。

    借孙瓒的光,这一道来畅通无碍,惟夹道两侧的犯人们,频频投来的毫无底线的凝视,以及发出的阵阵嚎叫,令她有些不舒服。

    “闭嘴!再扯着嗓子乱叫,割了你们的舌头!”随行侍卫终无可忍,边拿剑用力敲打着围栏,边瞪眼予以警告。

    犯人们识相得很,不约而同收了“神通”,只无声拿眼光追随元月的行踪。

    担心她走得时间长不耐烦,侍卫好心提醒:“娘娘,最里头左边那间就是了。”

    元月定睛远观须臾,加快了前进的速度。

    当一道道指头粗细的铁栅栏不断在余光中淡去时,有一个束手束脚、脑袋低垂的影子占据了全部视线。

    “公孙冀,皇后娘娘看你来了!”那侍卫照旧用佩剑磕打两下铁围栏。

    视野之中,他极为缓慢地拉起了自己的头颅,露出一双半睁不睁的眼睛来。

    “……打开门,我要当面跟他谈谈。”元月逼迫自己去忽略痛心的感觉,面无表情地下命令。

    侍卫答应着,一面取了钥匙凯牢门,一面说:“小的就在外边,倘或有什么变故,娘娘一出声,小的马上来。”

    “多谢。”思来想去,她还是决定对这份好意做个回应。

    侍卫倒也知分寸,道一句“惶恐”,便退守在外。

    元月微垂了目,观察脚下的路,潮气四溢的地砖以不可抵挡之势缠绕在双腿之上,元月遭不住紧了眉头。

    乱平到现在,已有近一月光阴,公孙冀便在这方“炼狱”呆了一月,日夜遭受着五花八门的刑罚。

    度日如年,生不如死。

    勉勉强强定住心神,她来到公孙冀面前,由上自下打量着,悬挂在他身上的几块儿破布已然分不清颜色,这倒是其次,最为要紧的是裸露的皮肤,竟没有一处是好的,鞭痕、烫伤、刀伤……

    不忍再看,她错开目光落向昏暗的墙角,那儿藏着一只拳头大小的耗子,嘴巴上下蠕动着,细瞧,原是在啃一小块儿布,与他身上残缺不全的布料出自同一个地方。

    “……那些事,我全部听说了。”措不及防地,那只耗子回看过来,恰和元月接上眼神,“我知道,我没什么立场指手画脚,但我有一句话想说给你听……”

    她停了下来,往鼻腔中吸了好大一口气,才接下去:“覆水难收,你我都该活在未来,而不是活在过去……你明白吗?”

    如若往昔是美好的,那么去缅怀无可厚非;反之,何必一味自怨自艾,到头来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

    人,总该向前看的。

    她是,公孙冀是,杜阙也是。

    “覆水难收……”公孙冀反复嚼了两遍这个词,忽地一笑,“怪我,识人不清,误入歧途……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

    错得彻头彻尾,错得溃不成军。

    公孙冀这辈子,是个天大的笑话。

    他嘲讽奚落自己,元月也跟着不好受,却未到流泪的地步,只是去驳他:“不,曾经你为大齐奔走的七年,我一直记在心里,没有一天忘记过。你的人生,并非是个错误。”

    公孙冀抬起头来,直直望着她,眼眶里有什么在微微闪动着。

    “放下吧……”元月笑着说,“放下李冀的使命,做回公孙冀。不论结果如何,你现在只是公孙冀。”

    燕朝凋零的苦痛,不该由当时尚且是个嗷嗷待哺的婴孩的公孙冀来承担。

    上一辈人的仇怨,合该由上一辈人了断。

    公孙冀,本该只是公孙冀。

    ”我,真的可以吗?”凌乱的发丝遮住了公孙冀大半的面容,可那闪烁着希冀之光的眼睛却夺目十分,“我真的可以做回公孙冀吗?”

    元月眼眶酸涩难当,只好拼命憋着劲儿摆出笑颜:“只要你愿意,随时都行。”

    然而,他久久未有回应,那耀眼之色亦黯淡下来。

    她也不催促,李冀肩上的担子困了他多年,不是三言两语便能消融的。

    “回不去了,从揭竿而起的那刻开始,公孙冀便永永远远消失了。”他惨然一笑,“造成无数生灵涂炭的罪人,是我。”

    元月无从辩驳,他的确对国对民有功,可这抹不掉他破坏了这份安定的事实。

    “就像你和我一样,再也回不去了。”沉默间,他低叹道。

    她抿了抿嘴巴,也叹:“其实,我今日来有一个目的……”

    “圆……元月,你不用说我也猜得到,”公孙冀笑了笑打断她,“自食恶果的是我,不该将你牵扯进来。欺骗你,伤害你……对不起。”

    是他亲手把她的一颗真心丢掉的,怨不得别人。

    不及元月发表意见,他又说:“元月,好好活着,为自己而活,别再轻易为他人绊住手脚了。”

    纵是个铁石心肠的,恐也不能不为之触动。

    她咬着嘴唇,哽咽道:“你的话,我会记在心里的……”

    公孙冀极细微地点了点下巴,脏污的脸上似有欣慰掠过:“……回吧,我看着你。”

    元月湿漉漉的眼底浮上几分笑意:“好。”

    随即,转首。

    跨出牢门之际,背后突然传来沙哑人声:“元月,保重。”

    她没回头,背向声音的源头,应声:“公孙冀,你也……保重。”

    再次沐浴在烈日之下时,元月看见了一人,一个令她牵肠挂肚的人。

    “阿月,别来无恙。”

    她上前拥住那抹清瘦的倩影,涕泗滂沱:“我一切都好……阿衡。”

    一个时辰后,一辆马车驶入长安街,稳稳靠在一座结满蛛网的宅院跟前。

    车夫收了马鞭,跳下车,朝不时溢出欢声笑语的车厢内扬声道:“皇后娘娘,郡主,到地方了。”

    移时,一只微微发黄的手由车帘子里伸出来,仔细看去,那手的背面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痕,指腹处长满了薄茧,五个手指头,无一例外。

    帘子半撩开,露出一张英气的脸孔。

    “阿月,来,抓着我的手下来。”杜衡轻松沾地,向后头递出胳膊。

    元月含笑不语,借力落地。

    “进去吧,母亲和我妹妹都在里面。”杜衡依然牵着她,笑容可掬。

    元月抬高眼帘望头顶的匾额,厚厚的尘土之下残留着几个笔画,用心分辨字迹的走向,不难得出结论:端阳王府。

    “伯父不在吗?”不愿勾起杜衡的伤心事,她绽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杜衡单手叉腰,口吻轻快:“庆王托父亲安顿来京的流民,走了大半个月了,怕是还得个把月才能处理妥当。”

    元月存着几分意外,唏嘘不已:“伯父真乃大丈夫,不由得让人敬佩。”

    杜衡噘着嘴,故作不满:“我也随父亲风餐露宿、浴血奋战,你怎么不夸夸我呢?”

    说得两个人都笑了。

    笑完,一齐进了府邸,不想和牵着杜衡妹妹的杜夫人打了个照面。

    “伯母,”元月一把捉住杜夫人伸过来的手腕,发觉她实在瘦得厉害,因不忍把气氛搞得太过悲伤,于是以开玩笑的方法将真心话道出口:“您瘦了好多,直硌得我手心疼呢。”

    杜夫人含嗔轻轻打了下元月的手背,看着一边掩嘴偷笑的杜衡说:“瞧瞧,当上皇后还是这么无法无天的。”

    元月却是正经起来,小声道:“很快就不是了。”

    杜夫人一脸不明白,杜衡却知晓个中由头,想着在场也没外人,遂解释:“皇上答应了放阿月自由,只是她是个有情有义的,非得等皇上好起来才肯走呢。”

    听着这话苗头不对,元月忙咳了声,转而蹲下来去逗杜衡妹妹。

    她妹妹还小,正是对什么事也好奇的年纪,冷不丁看见一个陌生的面孔,手指也忘吃了,只顾歪头冲元月傻笑。

    “可起名字了没有?”元月一面问,一面回了她妹妹一个可亲的笑脸。

    杜衡抱着胳膊答:“有了,大名叫杜锦,不过你可以唤她小桃子,我们都这么唤她。”

    元月哑然失笑,忍不住上手掐了把杜锦红扑扑的脸蛋儿,啧啧称赞:“这名儿取得好,生得粉团似的,摸起来也软乎乎的。”

    说罢,从脖子上摘下去年许夫人送的长命金锁,给杜锦戴上去。

    “不点大的小孩子,给她这么贵重的做什么,快收回去。”杜夫人不依,欲还。

    “我还有一只呢。”元月漫不经心地笑笑,重新把金锁按回杜锦的胸口,“再说了,你们怎么还跟我客气,与我生分了不是?”

    话说到这份上,杜夫人只好笑着领情。

    又逗了会儿杜锦,杜衡提议到后园子里的凉亭喝碗酸梅汤消消暑,于是一行几人逶迤往后园子去了。

    在凉亭里畅谈了半日,不觉到了午时,杜衡母女留元月在府上用过饭,知她病还未大好,上午又去天牢里受了累,便趁着让她歇了一个时辰的午觉,等热气不那么重了,才命人准备车子送她回宫。

    回宫后,元月惦着今儿没去看杜阙,遂半道上转了个弯前往太极宫。

    不料正撞撞上行色匆匆的吴守忠,停下来一问,她当即愣住。

    默了好一阵,方将信将疑地反问:“他,当真……醒过来了?”

    吴守忠话音都在发颤:“真,比真金白银还真!娘娘赶快去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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