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节前两日,元月提出想去虞州城逛灯会,杜衡恰好有空,欲作陪,她没点头,拍着杜衡的肩膀语重心长道:“你家中事务繁多,外有一个夫子的担子在肩上压着,我一个闲人,最不缺的就是功夫,自己去便可,你且在家忙活你的事吧。”

    杜衡再三坚持,她再三回绝,终以她取胜作罢。

    当天大早,元月背上前一天夜里收拾好的包袱,带上半天的干粮,与一直送到村口的杜衡挥手告别。

    山路曲折,费时费力,她几乎走一段歇一段,原定正午上官道,不想足足延后了两个多时辰,太阳快落山才摸到官道的边。

    幸而官道上人、车络绎不绝,搭车不算难事。

    在路边等了半刻,拦下来一辆驴车,以一两银子作为进城路费,掐在戌时前,呼吸到了城里的空气。

    明儿便是节日,城里处处张灯结彩,各色花灯映得夜空也泛着奇光异彩,身在其间,不由为之一动,肚子也跟着蠕动起来。

    元月收起满满兴致,随手一点,指了面前一家客栈选作接下来几日休憩之地。

    走近举目,“呈祥客栈”四个大字高悬于檐下;视线下移,里面冷冷清清的,只闻算盘珠子拨动时的脆响。

    推门踏足,半截身子藏在柜台底下的掌柜的笑脸相迎,态度热络。

    她是个爽快人,掌柜的也是个直性子,双方一拍即合,敲定二楼中间一间上房。

    接了钥匙上楼,开门、闭门一气呵成。

    屋内十分敞亮,推开窗整个虞州城的夜景尽入眼底。

    心满意足关窗,卸下包袱来出门,打算去填饱肚子。

    掌柜的仍在楼下打算盘,尽管算盘打得火热,却也不影响他耳朵的灵敏程度。

    元月刚下来,他便起身趴在柜台上冲她招手:“姑娘,你朋友让我把这吃食转交给你。我正准备上去,你就下来了,巧了不是。”

    他面上谈笑自若,心里可不住犯嘀咕。

    现在这些外乡人打扮得越发古怪了,大白天的穿一身黑,还扣着一顶面具,瞧着怪渗人的,还好他开店几十年,见过大风大浪,暗自奇怪一阵也就不以为然了。

    元月微紧秀眉,近前一睹究竟,柜台上放着一个饭香四溢的食盒,打开来,总共三层,全是她素日爱吃的饭菜。

    光看着,食欲便已被勾了起来。

    “送这东西来的人,去往何处了?”她盖好盖子,拎在手里。

    掌柜的向楼上努努嘴:“就在姑娘隔壁住着。”说到这儿,他脸上浮出疑惑的神色来:“你们俩不认识吗?我还以为你们俩是一起的。”

    元月侧身往楼上瞄了眼,笑道:“算是半个熟人吧。”

    掌柜的更摸不着头脑,看看楼上,再看看她,默默摇了摇头。

    元月抿抿嘴巴,提着食盒回身上楼。

    经过隔壁房间门前,不禁停住步子,门缝里透出几束光亮,屏息细听,里面有轻而缓的脚步声在向门靠近。

    响动戛然而止,门缝黯然无光。

    元月晓得,是里头那人的身躯将光遮蔽了去。

    此时此刻,她与他,在一门之隔的距离,无声对视着。

    彼此心有灵犀,谁都没挑破寂静。

    良久,元月俯身,使食盒触地,由其中取出两盘菜,搁到门边,随即封上盖子,起身回房。

    她将后背抵上门板,拍打着突突直跳的胸脯,心中不停重复一句话:元月啊元月,你真是魔怔了。

    “吱呀——”

    隔壁的门开了。

    这一瞬间,耳畔惟剩心脏跃动的咚咚声。

    恍然,那边的门悠悠合上,阻隔了一切动静。

    而她,长长吐出一口气。

    深夜,元月抱着被子直直盯着对面的墙壁,嘴边忽然沁出丝丝苦笑。

    张婆婆说得不错,此人确是个风流鬼,专来讨情债的,着实令人生厌。

    十五这日白天,元月一直待在房间养神,而墙的另一端,同样鸦雀无闻,倒是早、中两个时段,开关了两次门。

    随之,她的门外则摆好了香喷喷的饭食。

    她照单全收,却不吃白食,待夜幕降临,预备出门上街赏灯之时,在那门外放了一两银子用以饭钱。

    至于那人收不收,她没能亲眼确认,因为她早一头栽入了节日的热闹中。

    贯穿虞州城的永乐街街头,火树银花、人山人海,元月嫌挤得慌,特爬上街中央的桥上,俯瞰这片盛景。

    桥下拥满了男女老少,桥上则缀着一对对耳鬓厮磨的有情人,元月横在当中,不觉把世间万种情话听了个遍,人家小女子面红耳赤,她也万分不自在,低着头快速从一簇簇缠绵悱恻的景色中落荒而逃。

    一直转到一片河边,放任湿润的河风吹了几趟,躁动不安的心方才重归平静。

    河岸上也扎着不少人,有的放河灯,有的放孔明灯,元月心思微动,去旁边的小摊前买了两个荷花灯,觅了处空位,将其中一个河灯推上河面,而后启唇道:“看够了吗?看够了便过来一起放吧。”

    她左右两侧之人都一愣,环视一周,只见身后笔直立着一道玄影,面挂假面,腰悬长剑,看着十分不寻常,或者说,不像个好人。

    众人脖颈一凉,不约而同躲开来。

    元月嗤笑一声,回头直视那令人避之不及之人:“我觉得‘风流鬼’的称号不适合你,该改叫‘促狭鬼’才是。”

    她抬高身姿,步步逼近:“心胸狭隘,两面三刀,脑子一根筋……”

    此时,她与那人一步之遥,“杜阙,这次食言的人,是你,不是我。”

    说好的天各一方、互不干涉,可他呢?足足跟了她大半年,真和促狭鬼似的……阴魂不散。

    面具挡住了他的容颜,然挡不住他眼底释放出来的情绪,——他在回避她的凝视与诘问。

    “怎么,找不出理由来为自己辩解了?”元月笑着,突然伸手抚上那黑不溜秋的面具,“无颜见人是吗?那我偏不给你藏匿自己虚伪嘴脸的机会。”

    话音一落,面具骤然揭落,萦绕不散的那副容颜,重见天日。

    元月只允许目光为之停留了须臾。

    她将另一盏荷花灯丢入杜阙怀里,不管他接住与否,自己利落折回河边,口中道:“我许你跟着我,光明正大跟着我。”

    话语脱口的刹那,胸中陡然通畅了。

    或许,这就是行随心动的感觉?

    迟迟不见人来,她回眸催促:“大半年未见,你耳朵也不中用了吗?”

    “……可以吗?”从她的视角,可清晰看见他按在莲花灯上的手指在不断收紧,而那对深沉的眼眸,好似有狂风暴雨席卷而过。

    元月“啧”一声,蕴笑反问:“你都偷偷摸摸跟踪我一路了,现在又装什么无辜?我劝你,趁我这会儿心情好赶紧决定要不要承我的好意,不然我可不敢保证,等会儿会不会反悔。”

    四目相对。

    他的眼角一点点弯曲、上扬。

    他说:“阿月,好久不见。”

    元月回:“杜阙,别来无恙。”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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