纱织今天一上午都在休息,前一天晚上,刚好接待了一组客人,他们来自大阪,席间还有外国人捧场,这让她干劲十足。可送走客人后,那种无名的空虚迅速袭来,倒使得她疲惫不堪。泡在浴池时,她就一直在畅想,怎么安排这几天的休息日,但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没有比睡觉更享受的事情。

    朋友夏子打来电话,计划着要去金阁寺做个“一日游览客”。尽管生活在京都许多年了,她们却因为工作原因,甚至没来得及好好看京都的名胜古迹。

    不过,纱织却说,自己很疲惫,没有办法好好出行。

    “真的不去?”夏子觉得很可惜,继续说道:“过了二月,就没这么多空闲的时间给我们休息了,到时候肯定会被客人胡搅蛮缠的。”

    进入春季,正当时樱花快要盛开的时刻,许多人慕名而来,其中也不乏对艺妓好奇的人,再者,一遇上黄金周,游客们就更不得了了。很多时候,这个行当只有在春季才会如此热热闹闹的。

    “倒也不是,就是觉得休息的时候如果还要和人打交道,未免过于辛苦了。”

    听到这样的话,若是普通人,心中早已不满,如果说此话的人还是善于周旋的艺妓,难免会对她本人的从艺资格产生怀疑。同为艺妓的夏子却不这么想,因为两人感同身受,就能多一份适时的体谅之情。

    夏子一下子也泄了气,声线渐渐慵懒,“纱织你这么一说,我也懒得去了,还是睡大觉更适合我。”

    “不用迁就我,”纱织摇头,她知道夏子很想去金阁寺,但是却被她的情绪所感染,“夏子去吧,睡完一觉,慢悠悠地过去,不也很好吗?”

    “就你最会说话是吧?”

    “没有,我是真心觉得,睡一觉之后若是打不起精神,那就继续睡。”纱织不是给夏子一个台阶下,她是实话实说。

    于是,今天一觉醒来,见时间尚早,纱织又沉睡了过去。最终夏子也没像计划中那样梳洗打扮着去金阁寺,在宿舍里懒懒散散地发呆看电视。

    可是事与愿违,尽管两人的引退仪式逐渐逼近,作为老师门下人气最旺的艺妓,总会接到一些突如其来的工作。夏子这时也不得不庆幸自己没出门,否则急匆匆地赶回来,又是化妆又是穿衣什么的,也太麻烦了吧。

    打电话叫醒纱织和夏子的是老师,不过,想见她们的另有其人,是同门的师姐。

    洋子是老师的得意门生,就算已经退役许多年,可在她们俩的心中,洋子象征着自己永不可能攀爬的高峰。她们每年都有几次机会见到洋子,虽说观察不透洋子的想法,却十分明白,这位师姐是不会去做没有意义的事情的人。

    师姐每年只会在四月樱花盛开的时节来京都探望老师,为什么今年提前了那么多?

    纱织正在梳洗打扮,忽然想到自己的引退仪式,她隐隐意识到,这有关于自己的未来。但是她并不确定,如果洋子仅仅是看一次她的现场,也不能说明什么,可今天是第二次……

    她和夏子的职业生涯已经走到了尽头,退役后做什么,纱织还没想清楚。现在很多投身艺妓的孩子大多出身中产阶级,像早期艺妓那样多是穷苦人家的女孩已是少见,然而纱织却来自后者。

    她作为茶屋老板娘的养女,接受教习培养,上至传统唱腔,下到行走坐卧,都有严格的要求,当然,这笔费用也不轻松。培养一个艺妓,至少得花一百万曰元,纱织的原生家庭自然拿不出这么多钱。

    因此,纱织出道后的每一份工钱,都扣除了当年实习期的学习费用。为了实现艺妓的梦想,明明知道会负债累累,却还要执着地走下去,期间她也遇到了愿意为她赎身的金主,可她并不想那么做。

    纱织做出的决定,不得不说十分天真,但是坚持自我的天真往往是大部分普通人所不具备的东西。

    即使没人会喋喋不休地大讲“艺妓无用”这种金钱至上的道理,也不会再嘲讽她费劲心思还清了所有的债务,但对纱织来说,这些年的经历,她并不后悔。只是现在摆在面前的疙瘩是自己退役后该做什么。() ()

    就这样胡思乱想着,花了很长的时间在专门的理发店做好了头发,换上了宽大的和服,这下算是端正了工作态度,迈着碎步来到了和室里。

    ……

    成田胜也是没想到,除了稍微了解了一些艺妓文化,自己竟然在京都什么也没做,懒散了半天光阴,下午四五点时才在附近散了会儿步。走过和式酒店外的观月桥,坐在了洋子准备的包间里。

    取暖器把和室包间烤得暖洋洋的,洋子又打开了一扇窗,月亮出来了。

    “晚上好。”

    纸门被拉开又关上,女孩身上背着硕大的腰带结,穿着绚烂靓丽的和服,伏在地上。接着,女孩抬起头来,是一张擦着白粉的脸,梳着桃割鬓,像个精致的瓷娃娃。

    女孩笑嘻嘻的走到洋子的餐桌前,在成田胜那侧的桌角边,软绵绵地坐了下来。

    “我来给您斟酒。”

    成田胜看着女孩漂亮的衣裳,只见她穿着一件祥云纹样的和服,五六个硕大的祥云覆盖了她的全身,祥云里又填塞着金色白底的扎染,祥云之外则是红底白点的鹿子斑。光从这套和服的质地来说,他就知道女孩不愧是洋子的同门师妹,人气不减。

    女孩见成田胜已经开始喝汤,从和服宽袖里拿出一个鹿子斑样式的手巾,递了过去,讲道:“这里有手帕。”

    成田胜看着她的一举一动,然后笑着说:“这孩子,也太懂得察颜悦色了吧。”

    女孩听到后也不生气,做出了一个更为开心的媚笑送给成田胜,轻言:“是这样的吧?”

    洋子对女孩说,“你的衣服真漂亮。”

    在了解过艺妓的兴衰史后,成田胜对这个行当的人产生了一丝温情,他喝了一点曰本酒,笑着摇晃起来。同时也没忘记洋子拜托他的事情,细细的观察勾勒着女孩的五官,转而对洋子讲道:

    “她不仅是你的同门师妹,和你的气质也很像,很不可思议。”

    成田胜几乎从不在她的跟前直言对白,洋子有些惊讶,不知为什么,又有些难过。

    “今晚你不用特别殷勤,放松着好好玩吧。说起来,是我们没有事先预约,打断了你的休假计划。”

    女孩大眼睛扑哧扑哧地闪着,一会儿看看洋子,一会儿看看成田胜,她已然是个老道成熟的艺妓了,可做出如此孩子气的表情,却十分自然。

    “我知道您,您就是那位成田胜先生吧。洋子桑经常提到您。”

    女孩告诉成田胜,她早就在其他酒桌上听人说过有这么一位“经理桑”,也从洋子口中得知他的很多信息。

    成田胜笑了,自嘲道:“是吗?那还得多亏了洋子,要不然,我的名气不会有这么大。”

    “忘记介绍自己了,我叫做纱织。”女孩正是纱织,工作和生活时的她判若两人。

    “纱织桑,名字很好听。陪酒很辛苦吧,待客什么的,最费心思。是不是要一直工作到深夜?”

    “同门的姐妹们都是这么过来的,洋子桑也说,凡事不能想太多,如果想太多太认真,是干不了艺妓这份工作的。可是,也不好说,有时候也会想痛痛快快地回家睡觉。”纱织懂事地说着话,井井有条的道理之下,有种难以被人察觉的可爱。

    “我在想,纱织桑脱下这身和服,穿上小洋装,会是怎样的光景。”成田胜正吸着烟,半分玩笑,半分认真。

    纱织恢复了她营业式的陪笑脸,无懈可击,又觉得自己沉默下去会拂了成田胜的一番好意,立刻打上了补丁:

    “与洋子桑比起来,我自愧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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