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炉燃香,缕缕丝烟从兽首吞口中袅袅升起。

    在耳边的轻声软语中,韩绍加重了几分呼吸的力度。

    阵阵香气萦绕鼻息,漫入肺腑。

    “确实别有一番风味。”

    平日里府中女侍也会在书房中焚上一些燃香宝篆,供他凝神静心。

    韩绍虽然不通此道,但上三境的修士无论神魂还是躯体,皆早已入微。

    此时细细感受下来,顿时察觉到这其中的天差地别。

    与这陈文君亲手调制出来的珍品相比,之前他书房里燃的那些,实在是太过俗气。

    “可……可还合乎郎君心意?”

    声音轻柔、绵软,一如这袅袅升起的丝烟。

    飘飘忽忽、若隐若现。

    “文君有心了。”

    韩绍说完,顺势真心实意地夸赞道。

    “手艺不错,可称大家。”

    ‘文君’小字,这个从来只有父祖、兄长唤过的女子闺名。

    出自眼前这只见过区区两面的男子之口,顿时让陈文君心中生出一股从未感受过的奇异之感。

    一张娇美容颜有如火烧的同时,女子原本还有些略显僵硬的躯体,终于彻底融化在他怀中。

    或许这世间的女子就是这样。

    在解开了心底的某些束缚之后,便再也无所谓端庄不端庄。

    “只是手艺……不错么?”

    声若蚊呐,近乎低不可闻。

    可在这躯体依偎、气息交缠的毫厘之间,就算再细微的声响,也能听得个真真切切。

    韩绍甚至从中听出了几分委屈、几分失落,乃至几分美人嗔怪。

    垂眼对上那一双含雾水眸,韩绍笑了,轻轻挑起那近在咫尺的尖俏下颌。

    “本侯不夸你手艺,该夸你什么?”

    从未与男子以这般距离对视过的陈文君,有些慌乱地错开视线。

    可无奈那只挑在自己下颌的手指,却不给自己躲闪的机会。

    “夸人么?”

    听到韩绍这般直白的话,那张白皙如玉的娇美面容,通红如火。

    在发现自己怎么也逃不开与韩绍对视后,慌忙微微阖上了双眼。

    视线朦胧间,她似乎看到了一片阴影笼罩而下。

    而后便是一阵有如虎狼凑近猎物的轻嗅。

    “确实……人比那所谓宝篆,尚要好闻一些。”

    不知道是整日跟那些香料、香粉接触,被腌入味了。

    还是此女天生自带的体香。

    总之,味道确实很特别。

    与虞璇玑身上那股清冷摄人的异香不同,这股香味虽然不算浓郁,颇有几分淡雅怡人之感。

    可细嗅之后,却给人一种舍不得挪开的感觉。

    听得一声压抑的喉头滚动,再看那潜藏在单薄眼皮下不安转动的眼眸。

    韩绍轻笑一声,然后道。

    “怎么?终于知道怕了?”

    女子略显单薄的樱唇轻抿,贝齿轻咬。

    似乎在努力克制内心的紧张与惊惶。

    直到隐隐感觉到眼前那片阴影缓缓退后,才悄然将那双不知何时闭上的美眸,睁开一道缝隙。

    隐隐约约的视线中,那远胜世间男子的面上似笑非笑。

    可出乎意料的是那双本该一片火热的眼眸,此时却是一片清明。

    一瞬间,所有的紧张、惊惶与羞涩全都有如潮水一般褪去。

    取而代之的则是一股从未感受过的挫败之感。

    这世上绝大多数女子的最大信心,便是源自于容貌。

    曾几何时,那一双双或明或暗、或渴求或贪婪的目光,让她感到厌恶、反感的同时,却也带给了她身为女子的莫大自信。

    自信没有男子能够拒绝自己。

    特别是在自己舍下身段和尊严,主动屈身靠近的前提下,更加不可能。

    可如今眼前那双充满戏谑与玩味的目光,却将她潜藏在心底的那份自信一瞬间击得粉碎。

    “是……是妾身不够貌美吗?”

    听到这声带着几分落寞的问话,韩绍稍稍一愣。

    而后忍不住哑然失笑。

    到底的初临战阵的新卒,骤然遭受挫折,便很容易陷入自我怀疑。

    却不知自己的种种作为,在韩绍这样的人眼中实在是太过刻意与稚嫩。

    不过韩绍还是有些好奇道。

    “你这些……都是谁教你的?”

    韩绍本想说‘手段’,只是手段这个词太过冰冷,于是索性省去了。

    陈文君闻言,低头螓首,讷讷道。

    “我等女子出阁前,自有嬷嬷传授一些……一些闺阁之事。”

    闺阁之事,看似有些难以启齿。

    可越是世族高门,越是对此事郑重其事。

    因为除了固宠,维持女子出阁后的地位外,还涉及到子嗣大事。

    所以但凡世族女子出阁,都会有专人传授此道。

    只是陈文君到底是并未历经人事,所以当着韩绍的面说起这些,还是免不了有些羞耻。

    说完,又似乎想了什么,带着几分惶急道。

    “郎君放心,妾只……只对郎君使过这些……”

    知道她这是怕自己误会,韩绍失笑。

    他倒是没多想。

    毕竟另一方世界历史上的王侯、世族之中,也有这样的规矩。

    而且不只是女子,世族中的男子也一样。

    到了一定的年岁,便会有女侍专门侍奉,主要就是怕家族后辈‘没见过世面’,一朝见貌美女子便被迷了心智,以致于被人算计坏了功业、修为,甚至连带着家业也被外人篡夺。

    只是他原先只以为就算是‘教’,也只会教授一些床笫实战之术。

    却没想到竟然教的这般细致。

    就像身前这兽首香炉中点燃的焚香宝篆……

    韩绍顺手将那香炉招入手中,靠近了轻嗅两口。

    然后对依旧蜷缩自己怀中恋栈不去的女子,好笑问道。

    “这也是那些嬷嬷……教你的?”

    听到韩绍这话,怀中女子先是脸色腾地一下再次晕红,可旋即又退去了几分血色。

    “妾……妾没有想要加害郎君的意思……”

    这宝篆之中确实被她加了一些东西,可这些东西只是……只是辅助……

    见她被自己一句话吓成这样,一如之前初见时那般匍匐在自己面前,韩绍也颇为无奈。

    “行了,本侯知道你没有害我……”

    别说是她没有这个胆子,涿郡陈氏想必也没有。

    他只是好奇,这娘们儿一天到晚都在捣鼓着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

    这焚香宝篆既然能加上一些催人‘奋发’的东西,若是换上一些别的呢?

    比如一些能够杀人于无形的……

    韩绍心中忽然生出几分兴趣。

    只是眼下明显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所以韩绍也只起了個念头,便暂且放在了心里。

    从软塌起身,伸手将她扶起。

    一双玉臂入手的手感很好,就连韩绍一时间也有些不舍得放下,于是索性顺延而下,伸手握住了那只柔若无骨的玉指柔荑。

    掌间传递的温度,颇为灼热。

    渐渐抚平了陈文君有些惊慌的心神,竟然让她感受到了几分温暖之意。

    更让她下意识地想要靠近。

    所以随后韩绍便错愕地发现那窈窕婀娜的身形,竟又顺势依偎在他怀中。

    “郎君……妾有点冷……”

    天时至冬,天寒地冻。

    而女子体质属阴,喜阳畏寒,也是正常。

    只是此时韩绍听到这话,却是一脸无奈。

    “本侯今日只是来看看你,并无其他意思。”

    说完,又道。

    “有些事情水到渠成即可,不用太急……”

    陈文君这位陈氏嫡女今日的种种作为,他其实心知肚明。

    或许是入府这么多天,他一日都未来过。

    让她有些不安。

    所以才会急切地想要用自己的身体,来稳固自己在这后宅和他心中的地位。

    乃至稳住整个涿郡陈氏未来的生死荣辱。

    只是韩绍不是很喜欢这种目的性太强且太过急切的交换。() ()

    然而还没等他顺势将怀中的女子推开,却听她轻声低语道。

    “郎君不想要妾身吗?”

    其实她此时也意识到自己今日的表现,有些太过急躁了。

    可正所谓开弓哪有回头箭?

    既然已经开了头,若是最后只能潦草收场,她只怕自己接下来再也没有勇气走出这一步了。

    与其如此,还不如将错就错,一鼓作气做完这一切。

    所以那一声轻声低语说完之后,陈文君接着又道。

    “要了妾身,既安了妾身的心,也能让妾身父祖安心,让如今城中那些世族高门安心……”

    “如此一举数得,郎君又何乐而不为?”

    能在城头战事已经开始的关键时候,抽空来自己苑中露上一面。

    除了说明如今的战事尚不算激烈外,也在侧面说明自己这位郎君其实对他们涿郡陈氏等一众世族高门,并未真正放心。

    他也希望借此机会向她父祖表明一番亲近的态度。

    只是如果只是简单露上一面,又怎么会及得上将事情铸成事实来得直接?

    而听到陈文君这话,韩绍忽然意识到自己此时怀中这名看似行事‘莽撞’的女子,似乎远比自己想象中要聪明一些。

    最起码不是个笨人。

    只不过这却不是韩绍改变主意的理由。

    因为他讨厌将这男女亲近之事当成筹码。

    毕竟那样的话,只会让他感觉到索然无味。

    然而就在他准备开口的时候,却听怀中女子忽然又道。

    “就算郎君事务繁忙,也不在于这一时半刻……”

    韩绍闻言一愣。

    “什么叫不在于这一时半刻?”

    怀中女子以过来人的口气,认真道。

    “那事很快的,想必也不会耽误郎君太多时间。”

    韩绍蹙眉。

    “你听谁说的?又是那什么嬷嬷?”

    陈文君闻言,想说她见过族中养的两只狸奴行那事,过程并不长。

    可终究没好意思说出口。

    于是只能眨巴了下眼睛,点头道。

    “嗯,嬷嬷说的。”

    韩绍嗤笑一声。

    “伱家嬷嬷说错了。”

    “实践方能出真知!以后不可尽信他人之言!”

    男人什么都能忍!

    唯独不能忍受这等‘一时半刻’的污蔑羞辱之言!

    说着,忽然毫无征兆地将怀中女子打横抱起。

    往身后软塌走去。

    而怀中女子只是惊呼一声,却没有丝毫地抗拒。

    “郎君别……别在这里,去里间……”

    ……

    素白绣帕铺床笫。

    锦绣罗衣散落遍地。

    冬日呼啸的寒风,吹开窗棱帷幔,招招摇摇。

    从小到大,陈文君就格外讨厌冬天。

    因为冬天太冷了。

    可偏偏这幽州的冬天来得早、去得晚,又是那么漫长难熬。

    所以陈文君调香、制香,然后在点燃的同时,汲取那星点火光中的一丝暖意。

    只是此时她却忽然不讨厌冬天了。

    因为怀中拥着的那轮烈阳赐给她的那份灼热,让她甚至迫切需要从那窗外呼啸而入的寒风中汲取一丝清凉。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

    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这是一篇传承久远的上古诗篇,载于【六经】之中。

    陈文君除了调香、制香这一喜好外,也擅文赋、精音律。

    只可惜这一篇名为【采薇】的上古诗篇,她也只有幸读过寥寥几句残篇,并没能通晓其意。

    只知道是似乎在写一个未能归家的旅人。

    【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漫漫归途,仿佛没有尽头一般。

    那一定很累吧……

    就像此时的她一般,只能在一条看不到尽头的归途,踽踽前行。

    【行道迟迟,载饥载渴】

    陈文君鼻息急促,紧咬薄唇,努力用舌尖湿润着有些干涩的薄唇。

    苦苦忍耐着。

    其实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到这段残篇。

    或许是这篇上古诗篇的【采薇】之名,与她很喜欢的一种花名相同吧。

    采薇,又名月季。

    花香袅袅不绝,引人徘徊,故又称徘徊花。

    只是此花虽生得艳丽,其枝却遍生尖刺。

    稍有不慎,就会被刺出血来。

    陈文君小时候去花园采花时,曾被刺过,并且流下血来。

    所以每次受伤,她总会下意识想起当初那一抹艳丽的嫣红。

    因为真的……很疼……

    可没办法谁让……她喜欢呢?

    其实早在两人初见之前,他们就已经见过了。

    那一日,蛮族退去,族中忙着折返定北城收拾残局,以便后续瓜分城中残留资产。

    而她因为精通术数一道,暂且随行帮忙筹谋一二。

    也就是那一日,她看到了那一骑身胯异种龙驹与一众镇辽黑甲中特立独行的身影。

    那一刻,居于车撵中挑帘望去的陈文君,那一骑身胯异种龙驹的身影,似乎也向她看了过来。

    心慌之下,她退缩了。

    因为她看到与他同行的那一道身姿卓越的女子身影,正冷冷地看着她。

    她认得那女子。

    是辽东公孙一族的当代嫡女。

    她在警告自己,又或者说她是在防备一切敢于靠近、觊觎某人的女子。

    陈文君记得当时自己除了不忿、恼怒,以及对那一骑身胯异种龙驹的身影印象颇深外,本身并没有想太多。

    直到后来回到族中,彼时一众闺中密友会晤。

    其中一名密友忽然说起一段以区区三百残兵横扫草原、马踏龙城,最后在定北城下一战成名的不朽传奇,陈文君才莫名动了几分心思。

    因为这个传奇故事的主角,正有一骑标志性的异种龙驹。

    也就是那一次,她也才知道当初城门处那被辽东公孙嫡女视作禁脔的白面小将。

    其人姓韩,单名一个绍字。

    再到后来,那人一举凭此泼天功绩得天子赐侯【冠军】,名震幽州。

    时隔不久,又亲率大军马踏北固宗,屠其宗、灭其门,乃至整个定壤郡包括郡守、郡尉在内一众世族高门也被牵连其中。

    诸般种种,一则则消息传入陈文君耳中。

    只是渐渐的这些被动听到消息,便不足以满足她被勾起的好奇心了。

    她学会了主动收罗那人的事迹。

    包括年初正月,各方势力在更名后的冠军城被整个连根拔起的事情,其实陈文君知道的,不比族中那些掌权者晚,更不比他们少。

    只是她对谁也没有说过。

    就连她那位向来将视作掌上明珠的父亲,也是如此。

    一来,她无法解释自己哪来的消息渠道。

    二来,她也无法跟旁人言说,自己为什么会如此关注一个本该跟自己毫无关联的陌生男子。

    三来,她发现自己忽然喜欢上这种躲在暗处窥伺一个人的感觉了。

    她并不想被任何人打破这种感觉。

    这是属于她一个人的隐秘。

    每当她将那人做下的种种事情,在无人的暗室中一条条罗列、汇总。

    她都会有一种极为奇怪的愉悦感。

    因为她正在用一种常人没有尝试过、想象过的方式,认识那人、了解那人。

    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这世上再也没有一个人会比她更了解那人。

    甚至是那人自己。

    只是就在她自以为自己已经‘认识’了那人的时候,某一天她忽然发现那人似乎一下子陌生了起来。

    视线中那一面罗列、记载某人事迹的墙壁之上,突然多了几个锚点。

    神都、草原,乃至南方那数州之地。

    所以他到底要做什么?

    “从今日起,你该刻苦修行了。”

    “身子骨太弱,如何能承本侯恩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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