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四十四年春,京都非庸城,

    庄严肃穆的承德殿上鸦雀无声,卫国国君幕容霁正端坐在他的龙椅上,手揉着头,俯看着下面跪着的男子。

    而那男子四周尽是明黄色的奏章,凌乱地四散散落着,有的还落在他铺开的衣袍上,分明是刚被砸下来不久。

    “朕的琼王真是好样的。这星野眼下的局面,也是有我们琼王殿下一半的功劳吧。”皇帝冷声道。

    跪在下面的慕云枫忙俯身磕头,“儿臣知错。”他清晰地感觉到他的额头磕到了奏折的一角,硌得有些痛,但却不敢移动半分,生怕激怒了父皇。

    是啊,确实是他的错。

    若他早日便报,请父皇定夺,也不会有眼下这个局面。原本只当是小事,竟未想到却在今日早朝,被那帮文臣大儒群起攻之。

    他已经在这殿上生生跪了小半日,父皇脸色依旧是喜怒无常。

    但他又不甘心,为何他那痴傻的太子大哥即便是做错了父皇也会替他找补,而到了自己身上便是不问过程只问结果。

    他只能安慰自己,这一定是父皇在拿储君的要求在要求自己。若不然为何军功赫赫的他,做什么父皇总是能挑出一两条不满意。

    “朕给你二十日期限,解决不了你就自己摘冠吧。这个亲王就不要做了!跪安吧。”

    “是。”又是重重地磕了个头。

    起身想走,却被皇帝叫住。

    “桐儿呢?”语气却已经柔和了许多。

    “回父皇,皇妹今晨借了儿臣的府兵,出宫去了。看这个时辰,应该是到了临仙楼用午膳。”

    “嗯,去跟你母妃请个安,便回府吧。今夜的百花宴莫要迟了。”

    正午,正是吃午饭的好时机。

    非庸城最有名的饭馆临仙楼同往日一般热闹,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而就隐藏在这份热闹中,一灰衣男子轻手轻脚正从一翠色锦衣女子的腰间偷窃一麻色香囊。

    这一幕,恰好被好管闲事的秦语霜瞧了个正着。

    “天子脚下,竟有如此胆大的小贼。”这一声说大不大,却足以引起一处慌乱。

    惊得那小贼忙转身就逃。

    而翠衣女子一声惊呼“我的香囊!”,抬眼便用目光去搜寻那出声的少年。可惜只来得及看见一抹白色的身影,穿过人群而去。

    秦语霜本着闲事多管,饭吃几碗的优良八卦精神,连那女子的容貌都不曾看清就追着小贼去了。

    就是这临仙楼的店小二,头脑可能不太灵光。面对奔逃而出的贼人,不但未拦上一拦,竟还被那小贼撞倒,撒了一地的菜汤。

    而紧随其后的秦语霜自然便不偏不倚踩个正着,一头砸进了刚进门的玄衣男子怀中。

    秦语霜的脸埋在了那人怀里,隔着衣服都能感受到胸口那僵硬而结实的触感,再混上那周身上下似有似无的檀木香气,她有些神游。

    还没来得及开始意淫,便砰的一声被摔到了地上。

    那一地还是温热的菜汤油污,秦语霜清楚地感觉到刚才打翻的那些菜,一定是刚出锅的。白衣,绿菜叶,红烧酱汁,她已经不敢想象自己眼下的形象了。

    而那玄衣男子并没有相扶之意,面无歉色,甚至可以说是一脸嫌弃地瞅了一眼,便自顾自掸了掸身上被秦语霜弄皱的地方,孰若无睹向里疾步而去。

    “你这人怎么这样!”秦语霜的话递得很快,但还是没有在被众人的议论声淹没前,追上那男子的步伐。

    本想着追上前去理论一番,但她起身再瞧,那身影竟消失在了围拢得越来越多的人群中。

    听着已经开始议论,她生怕有人发现她的身份,忙转身跑掉了。

    这笔账她记下了,等来日一定是要算个清楚的。

    可是,她刚刚没看见那人的脸啊!憋屈,真是憋屈。

    整条街道的人都在今日正午,看见一白衣少年,身上挂着青色的菜叶,红色的肉汁,当然还有各式各样的菜渣油污在房顶上飞奔跳跃。

    这是掉进菜沟里了?

    躲开众人,闪身跳进自家院墙内,吓到了院中正在绣花的莹秋。

    “怎么搞成这样?小姐不是去临仙楼偷偷看琼王去了吗?”莹秋忙放下手中正绣着的花,边走边从怀里取出手帕,捋了捋秦语霜发梢挂着的不知是什么的一坨。

    “别提了,可能情报有误,他今天并没有来。快帮我打水洗澡。”

    “是得快点,这再晚一些怕是今夜圣上办的百花宴就来不及了。”

    秦语霜泡在浴桶里,回来了这么多年,没一天是安稳的。

    当年从城墙上一跃而下被扎成了筛子,虽然很痛,痛的立即便晕了过去。

    她恍惚中听见了鞭炮声,等她恢复意识一睁眼,她便回到了她八岁那年的除夕时节。

    她翻来覆去地想这到底是为什么。许是上天听见了她的不甘?又或是之前发生的一切不过都是一场梦?

    她周而复始过着熟悉又陌生的日常生活,可直到在上元节的那个灯会上,她一眼就看见了那双蜷缩在墙角阴暗处,藏匿在破衣烂衫和蓬头垢面下的眼,明亮而骄傲,与自己颇为神似。

    那是莹秋。

    原来这一切都不是梦,是真实存在过的。

    既然一切都能重来,她不想再像之前那样碌碌无为,那样软弱不堪。她亦不想她最后的结局如之前那般,国难当头之际毫无作为,被人扎得像个筛子一样,任马蹄践踏。

    她想护住自己,护住莹秋。所以她领了莹秋回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冲到了父亲面前,诉说她想像其他簪缨世家子弟一般,入学堂的想法。

    而历经两朝,风光无两的太傅秦渊却只是睨了她一眼,用她无比熟悉没有一丝情绪的语调说道:“你早已是陛下亲定的琼王妃,无需抛头露面。”

    她昂着头,用几乎恳求的语气问道:“若有一日,女儿无法自保,该如何?”

    她想着,那个世界的自己死后,父亲是不是会后悔未护住她?是否会心疼自己在马蹄之下的尸骨无存?她用颤抖的声音说道:“女儿做了一个梦,梦见女儿在战场上死了。”

    “今日是什么日子!你在这大呼小叫说着什么。”

    话还未说完便被打断了。

    没错,今日是上元佳节,按规矩不应言及生死。

    从书房出来,走在她那寂静无人的院前,她突然明白了,为何前世他可以就那般放任自己被他人胁迫和亲,为何受别人欺辱时他总教自己隐忍找自身原因,为何他总说他公务繁忙无暇顾及她。

    因为,他是不在乎的。

    她一直以为,父亲只是不敢面对她,若不是她,她的母亲也不会难产死掉。所以连带着有些恨她,毕竟他们是那样的伉俪情深,满朝皆知。

    而眼下,在这个八岁的身躯里,以十八岁的一双眼来看,他不是恨,不是怕,而是毫不在乎。

    没错,只是毫不在乎罢了。她的生死也好,苦乐也罢,他都不在乎。

    重活一世,她要保全住自己,保全住她在乎的每一个人。

    她抱着瘦骨嶙峋的莹秋哭得泣不成声,“莹秋,从此以后,就只能靠我们自己了。”

    那时,玉兰花还未开。光秃秃的树干下,两个衣着单薄的小人,成为了这个冬天彼此唯一的依靠。

    泡在热水里的秦语霜渐渐闭上了眼睛,好想睡。前一世她从来未觉得这非庸城好吵,虫也吵,人也吵,就连那漫天零散的云看着也都好吵。

    她有点疲于应对这些人了。

    像前世一样,十日前,卫王急召秦渊入宫,要定下琼王和她这位太傅独女秦语霜的婚事。

    莹秋忙一纸书信通知她回京。

    要知道卫王膝下仅二子一女,皇后早殁,太子痴傻,这位颇具战功的琼王殿下慕云枫自是继承皇位的不二之选。

    前一世她便是不明其中厉害,莫名其妙就成了众世家小姐的心头刺,而自己却浑然不知,还在那儿因迎合不了众人品味而自惭形秽。

    这一世她原本是打算先观察了解琼王的喜好,提前博得他的好感,顺利成亲。毕竟若是成亲一事没有什么耽搁,便不会有后面宴席上被雪台国使者盯上,被迫嫁去雪台的故事了。然后再等事情了结以诈死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远离尘嚣回归山野。

    因听说这临仙楼是慕云枫私产,她已经自费花了好些银钱来这整个非庸城最贵的酒楼临仙楼吃了好几日的午饭。

    可是竟一次都未见到琼王。

    更是没想到,今天吃饭的不是自己而是自己的衣服!

    “小姐,莹秋可以进来吗?”

    “进来吧。”

    莹秋回身关上门。“小姐,莹秋来侍奉小姐沐浴。”

    “秋姐,你不必如此。我说过,你便是我,我便是你。”

    莹秋忙跪下道:“小姐这说的是哪的话,若不是当年小姐善良,从深巷中把我捡了回来,又悉心教导识文断字。可能当年我便死了,也可能是被人捡了卖去青楼。”

    秦语霜想起前世的今天,正是莹秋的死期。

    百花宴上,她衣衫不整当众受辱,吏部尚书独女假意好心带她更衣,却不料刚进屋就被人打晕了。醒来便发现被人锁在房内,而房内之人正是尚书府人那不争气的内侄。

    莹秋为保她清白,顶下了与外男私通的罪名,站出来声称是自己将她锁在房内欲加以陷害,被听闻丑事赶来的父亲派人杖毙,一卷草席便裹了扔去了乱葬岗,任野狗撕咬。

    等她去收尸只来得及捡回几块沾满血污的碎片和爬满蛆虫的尸块。

    想到那画面,不由得心里一阵冷战,身体不住地抖了几抖。

    “小姐你怎么了?”

    “我没事,秋姐我们之间,不用说这些的。你放心,总有一日我会带你离开,去你想去的地方。”

    这一次,她不再是那个无力自保的柔弱少女了。

    学艺十载为的就是今日。

    上辈子别人欠她的,她都要一一讨回来。

    莹秋没敢起身,俯下身重重地磕了个头,“小姐,是莹秋鸠占鹊巢顶着小姐的身份过日子,吃穿用度比小姐还像一个名门贵女。倒是小姐,堂堂太傅独女,每日在那男人堆中求活,过着刀尖舔血的日子,是小姐委屈了。”

    秦语霜冷哼了一声,“我算什么太傅独女。”

    这四个字,没有一字说错,却又一字未对。

    “老爷方才还派人来送百花宴的头面,可见应还是惦记小姐的。”

    “是吗?我那位父亲大人在乎的应该只是我们秦家的门楣吧。这么多年,我大半时日不在京城,而你顶着我的名义生活,可有被他发觉半分?”

    莹秋没有言语,摇了摇头。

    秦语霜冷笑了一下,她真可笑,方才竟然还会有所期待。

    亲生女儿离开数载,父亲却浑然不知。若说这也算在乎,那真不知不在乎会是什么样子。

    “秋姐,眼下京城的形势正是关键的时候,我让你替我带着面具示人,就是为了今年。在这些贵人堆里秦家小姐已然是个胆小怕事的闺阁女子,更有人猜测这面具下的脸必定丑陋不堪。而如今皇上身体渐衰,太子又愚笨痴傻,那堪登大宝的人非琼王爷莫属。偏偏我与他又自小便定下的亲事。如今各大世家都盯着我,盯着整个秦家,恨不得挑出秦家的错处来,好让皇上废除婚事。而我们眼下只有顺利嫁入琼王府才能拥有权利,才能保命。所以万万不可行差踏错,稍有不慎你我小命休矣。”

    “小姐放心,陛下赐婚,又岂能轻易悔婚。莹秋见过琼王爷,风姿绰约,文采非凡,是整个京城女子的梦中情郎。如此霁月清风之人,又岂会违背道义?”

    “是吗?他若是真如你说得那般好,我又怎会有那样的结局?”

    前世她也曾期待过那位风姿绰约的琼王爷可以挺身而出,仗义执言。毕竟雪台国抢的可是差点就成为他的琼王妃,这公然被抢亲着实有些怂包。但是若去和亲的不是她,那便是当朝公主。在亲妹妹与她之间,琼王自是没有任何阻拦,甚至是欣然将她推了出去。

    埋怨吗?也是情理之中,她也没法埋怨,只能感慨自己曾经是多么的人微言轻。

    但这一次,不一样了。

    她要不遗余力,尽快嫁给琼王,然后查清她前一世的所有真相,离开非庸城。

    过自己肆意快乐的日子。

    还有不到一年,秦语霜暗暗下决心,这婚事是一定要尽快定下,越快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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