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冬藏微窘,立刻从兜里掏出钥匙递给聂清唯。

    是最常见的那种金属齿牙形状的钥匙,上面贴了一个小小的标签,写着B206,是聂清唯办公室的房间号。

    聂清唯伸手接过,转身开了门。

    门一打开,映入眼帘的首先是一扇大窗,窗外绿树成荫,显得十分幽静。这间办公室靠北,户型方正,摆了两个面对面的办公桌、书柜,最右侧有一套深棕色的沙发和茶几。

    聂清唯站在门口侧过身,手把着门,让赵冬藏先进去。

    两人进了办公室,聂清唯将门敞着,把方才上课用的资料放在办公桌上,向赵冬藏介绍:“我对面这个桌子是学院另一位叶老师用的,他上个月出国访问了,得半年才回来。”

    赵冬藏点了点头,打量着这间办公室。屋内装饰素雅,文件资料被聂清唯整理得一丝不苟,整整齐齐摆在桌上。

    赵冬藏忽然觉得命运的安排实在玄妙,她意外回到另一个时空,得以窥见聂清唯那本被她忽视的真正生活——如果不是会到过去,她又怎会知道聂清唯人生的前二十几年过得如此清苦却始终不甘放弃?命运又让她重返现实,见证他多年努力未被辜负。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聂清唯比她大三岁,今年正好二十七岁,七月份刚刚受聘H大数学院副教授,职业生涯的起点不低,称得上是前途无量。

    赵冬藏的心里忽然涌上一股难言情绪,有感慨、有心酸,但更多的是欣慰。

    聂清唯从办公桌下的纸箱里抱出一沓作业本来,说:“你先坐一会儿,我这里有几本作业要批改,很快,十来分钟就好。”

    说完,他抬头看一眼赵冬藏,却见她怔怔望着自己,眼底情绪晦暗不明。聂清唯不由得停下动作,语气温和:“怎么了?”

    赵冬藏没有表露心绪,收回目光,摇了摇头说:“没事。”

    “那——你先在沙发上坐一会儿?”

    赵冬藏讷讷道:“好。”语气尚有些沉闷。

    聂清唯温和地看她一眼,抽出凳子坐下来,批改起了作业。

    赵冬藏走到沙发旁坐下,方才来势汹汹的感慨和思绪渐渐平稳,她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为什么要在这儿等他?

    怎么忽然有一种被“算计”的感觉……

    想开口问,然而抬头一看,聂清唯盯着眼前的作业本,神情专注认真。赵冬藏只好把话咽了回去,转头打量起摆在旁边的书架。

    上面每一层都是英文期刊,赵冬藏看一眼就头大,她百无聊赖,一本本扫过去,只有最下面一排的角落里出现了一本中文的。

    她凑近一看,竟然是聂清唯的博士毕业论文。

    赵冬藏忍不住又看一眼聂清唯,他仍旧低着头在改作业。她鬼使神差般,从书架上抽出了这本论文。

    封面是浅蓝色样式的,标了论文的题目、学校、作者等信息,翻开前几页,上面琳琅满目一堆数学公式。赵冬藏虽然是数学专业出身,但毕竟不学数学好多年,又是远超她水平的博士论文,赵冬藏只大概能认识一些专业名词和符号,其他的内容早已不属于她的认知范围。

    她看了几页,兴致缺缺,索性走马观花般随便翻了翻,直到看见最后几页最上方居中的字体,赫然是两个大字——致谢。

    赵冬藏的动作不由得顿住,纸上的字像湖面跃出的鱼群,一个一个跳进她的眼中。

    “行文至此,本篇论文将要完成,我的博士生涯也即将划上句号。此时此刻,有太多话想说,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想了想,那便从我的来处开始吧。

    从小在一个贫困县城长大,生活清苦,唯一不算太惨的是父母恩爱。常听母亲讲起她和父亲过去的故事,她说父亲性格沉稳脾气又好,为人靠谱干活也稳当,说起这些时母亲脸上是满满的幸福。

    然而这些我却都未曾见过,只因在我出生后没多久,父亲便意外生了一场重病,不久后就撒手人世。关于父亲的样貌,我脑海中已没有印象,只剩一张他年轻时的照片被母亲珍重地摆在家里的柜子上。

    从那之后,我与母亲两人相依为命,因为遭受不了父亲去世的打击,母亲的精神开始出现问题,必须长期服药控制。父亲的去世、母亲服药的费用和年幼的我让本就不富裕的家庭陷入贫困。

    为了维持生计,母亲把尚在襁褓中的我背在背篓里干活打工,因为经济拮据,我没有上过幼儿园。到了不得不上小学的年纪时,母亲忍着病痛一人打两份工,赚的钱除了用来吃饭,其他的都给我交了学费。

    儿时还不懂得人情世故,却已经见过了太多世间冷暖。被人欺负和瞧不起尚且是小事,经济上的困难却让这个本就风雨飘摇的家庭几乎陷入绝境,人在最穷苦甚至到了吃不起饭的境地时,往往是记不起所谓尊严的。

    常常记得那时几十块的学费就能让母亲愁眉不展,但她硬是咬着牙挺过去了。到了大一些的年纪时,一到了放学的时间,我就开始和母亲一起干活,那时候的想法很简单,只是想着我要干很多很多活,多赚一些钱帮母亲分担生活的压力。

    父亲的那张照片依然被母亲摆在柜子上每天擦拭,我看着这张照片,常常在想,要是父亲在就好了。

    到了初中,学校免除了我的一切学杂费用,因为成绩一直不错,我还有奖学金可以领,总算是能让母亲少一些操劳。高中时,我很幸运得到了宏岭基金的资助,除了奖学金之外,每个月有了一笔固定的资助金用来生活。

    上大学时,我第一次坐上了离开家的火车,因为母亲身体不好,不放心她一个人留在家里,我带着她一起去了学校。火车上我们带了很多煮好的鸡蛋和蒸好的馒头,正值开学季,车上有许多大学生,他们带着零食和泡面,我拿出袋子里的馒头一口口吃着,心底却并不羡慕他们手中的盒饭。

    那时我想,最苦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以后一定会越来越好。

    H大是开放式校园,我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小小的地下室供母亲暂住,大学四年,我常常往来于教学楼、宿舍、兼职的店铺和那间地下室之间,生活忙碌又充实着。

    本科期间,遇到了很多优秀的老师与同学,也有很多人为我提供了学习与生活上的帮助。感谢我的导师贺林老师及文学院余泽宏老师的帮助,他们夫妇二人给我带来了深远的影响,也是我一辈子的恩师。

    课程学习、项目研究和论文定稿都是一个个繁复的过程,感谢贺林老师对我的耐心指导和鼓励。那时因为喜欢文学,选修了余老师的课程,余老师偶然得知我的家庭情况后,便决定让我跨院系担任《唐诗宋词鉴赏》这门课程的助教,只因为助教每个月都有工资可以拿,感谢余老师的信任和帮助。

    在我拿到A大直博资格的那一年,母亲病情加重,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就在湘城市去世了,母亲生命最后的那段日子,常常念叨着父亲,后悔没来得及去他们当年定情的地方再看一眼。母亲走后,她的骨灰被装在一个小小的罐子里,我带着她回了老家安葬,又去了另一个城市父母定情的那棵大树下一趟。

    那里天很蓝,那棵树也还在风中昂扬。

    到A大读博后,我有幸获得了公派赴美交流的机会,那是我第一次踏上另一个国家的土地,真正体会到了不同文化下迥异的风土人情,短短的一年时光让我受益匪浅。

    记得那年中秋节,我住在学校附近的一间小公寓里,窗外正好能看见月亮,我探出头,楼下有人在吹萨克斯,我仔细分辨,竟然是《茉莉花》的调子。

    那一刻,身在异国他乡的我只觉得无比感动,看着月亮,我忽然就想到了一句诗,是李白的那首《春夜洛城闻笛》,最后两句很符合我当时心境——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

    ……

    过往经历如电影一幕幕闪现,此时此刻我坐在电脑前,身在离湘城千里之外的北京,敲下这篇毕业论文的最后几行字。

    回望过去的二十余年人生,有过困惑、有过无助、也有过迷茫,然而此刻回想起来,连当时最困苦无助的感觉都化作了经历过后的成长与喜悦。

    感谢祖国、感谢母校H大与A大,感谢一路走来帮助过我的所有人……”

    整篇致谢语言平实,甚至没什么多余的修饰词,更遑论文采和辞藻,但赵冬藏的心里却无法平静,她呆坐在原地,只觉耳畔嗡嗡作响。

    虽然早就得知了聂清唯之前的生活,但此时看到他亲手写下来的自述,冲击力无疑更大,赵冬藏竟然觉得自己的心,轻轻颤了一下。

    身旁突然传来一声轻咳,赵冬藏下意识抬头,聂清唯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批改完了作业,走了过了。

    有几分被当场抓包窥人隐私的尴尬,赵冬藏立刻阖上书页,讪讪道:“学长——刚刚在书架上看到你的论文,就随手翻了翻,实在是不好意思。”

    聂清唯却神色坦然,语气柔和:“嗯,没关系。”

    赵冬藏一呆:“学长,你不生气?”

    聂清唯失笑:“这是之前拿出来给几个学生参考的,后来就放在这里没拿回去,再说,既然都摆在书架上,还怕你看么?”

    他神色温和,语气淡定,好像真的对此事不介意。

    赵冬藏转念一想,也对啊,他都写出来了,还怕人看吗?

    她尴尬地笑了笑,说:“学长的论文写的很好,我确实学习到了很多知识。”

    聂清唯语气低柔,“学习谈不上,只是不足之处——”他轻笑着,“还要请赵同学多多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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