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章江胡表里

    奉天,城东秘宅。

    日落西山,像是一颗被捅破的蛋黄,残阳余晖流得到处都是。

    院子里满地黄昏,似乎很暖,其实很冷。

    “咔――哐啷!”

    江城海坐在房门口的小板凳上,单手劈着柴火。

    身后的厨房传来“滋啦”一声响,小花正在努力学习做菜,香喷喷的肉香很快便飘到门外。

    院里的两条大黄狗垂涎欲滴,似乎比以前更傻了,不过好在没死,还能叫唤。

    无论怎么看,这里都是一处寻常的农家小院,普通到不能再普通。

    江小道去施医院接三叔去了。

    孙成墨的伤势还未痊愈,可时下鼠疫大有蔓延的趋势,继续待下去太过危险,只好尽早出院。

    小花这才连声道谢地收下钱。

    说罢,他又看了看小花,发现不过两年光景,这小丫头的个头已经窜起了不少,不再扎着两根朝天揪,而是编了一条大辫子梳在脑后,身上却仍穿着破面烂袄。

    “小妍,其实,你用不着这样。”

    “爹,你太夸我了。”

    胡小妍默默地低下头,说实话,心里挺高兴。

    江城海倒不是苛责小妍的无用功,只是担心她整不好,反倒容易引火烧身。

    “爹,可‘海老’的蔓儿很大啊!连那帮小靠扇的都听过。”

    “想听实话么?”

    “那又怎么?成败浮沉,本来就是无常。”

    “杀!肯定是要杀!问题是怎么杀?”

    “蔓儿大有啥用?”江城海自嘲道,“我手上才几个人?六个!六个人都能出来内鬼,我何必自欺欺人?我有一个弟兄,还在山头上混,前几年已经有两百来号人了,换做是我,我可带不了!”

    “就是南边儿那两个江相派。”胡小妍解释道,“爹,你不是说他们跟倒清有关么,小道的暗堂口平时没什么事儿,我就让他们看着那俩人,看看都见过什么人,再让小道记下来。”

    江城海默认道:“小妍,所谓江湖,其实说穿了,就是说一套、做一套。面子和里子,都不能少。”

    “这我倒也知道。”

    “怎么杀?”

    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江城海喟然叹息道:“有的人,只要他在,就能把大家拧成一股绳!他也未必有钱有势,但身上总是有股劲儿,让人忍不住想要追随。如果小道能看到周云甫年轻的时候,他也会服!”

    胡小妍点了点头。

    “噢,也是大姑娘了!”江城海从兜里摸出一张五元奉票,“平常有零花么,拿着,要过年了,去买两件新衣裳。小妍就你这么一个丫鬟,也不能穿得太寒碜了。”

    “我了解小道!”江城海宽慰道,“这小子,虽然毛病不老少,但也有可取之处。倔是倔了点儿,但就因为这股劲头,我敢说,只要他还活着,就不会把你扔下不管。”

    “小道也有优点,勤快,吐口唾沫就是个钉,要是能把嘴上的毛病板正板正,倒适合当个面子。小妍,你更适合当里子,你要更狠,心要更硬。唉,也许老六当年说得对,小道跟了我,即是靠山,也是贼船。”

    这一点,从她第二次见到他的时候,便坚信不疑。

    可是――

    说着说着,她的眼神便又一次不由自主地瞥向残疾的双腿。

    江城海则接着说:“我不是当瓢把子的料,小道目前看来,也不太像,但如果小道和你在一块儿,也许――只能说也许――你们俩,能混出点模样。”

    胡小妍则是推着木轮椅跟在后头,爬上炕,在炕桌上给老爹倒了杯水,随后又拄着胳膊,在炕上挪动屁股,说是要给老爹找条褥子。

    “爹?”

    胡小妍不知该怎么接话。

    “我最信任的,就是老四和老七。可惜了,要是老四还在的话,倒是可以给你俩帮衬着点!”

    “嗯!”

    胡小妍一点就透,连忙说:“然后,爹你就会把那人杀了?”

    “你也不需要再去证明,你不是个累赘。”江城海接着说,“自从那次,你凭着一根蜡烛,就猜测我没有大碍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不是什么累赘!”

    “过年就十七了。”小花如实答道。

    俄顷,胡小妍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小花,赶紧谢谢老爷啊!”

    “多大了?”江城海问。

    “我出来跑,也四十来年了,山头绿林,市井江湖,大小头目也见过不少,直到最后我才相信,或者说承认――”

    江城海沉吟一声,忽然又道:“人都说,四十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其实我早就知道,我不是当瓢把子的料,很多人也一样,只不过他们不愿意承认罢了。”() ()

    “我?”胡小妍连忙摇头,“我只是个女的,还是个残废。”

    “那要咋样才行?”胡小妍问。

    “为啥这么说?”江城海反问道,“也许,你自己就是这种人。”

    “杀了他。”胡小妍没有丝毫犹豫,这也是为了小道的安全。

    小花这才回过神,连忙站起身,说:“啊,谢谢老爷!”

    江城海有点不自在地走到里屋,在炕沿儿上坐了下来。

    其实,这一套准则,何止于江湖。

    胡小妍点头道:“爹,我懂了。”

    柜门一开,江城海忽然瞥见被褥上面,摞着一沓纸,便问:“那是啥玩意儿?”

    江城海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说:“那个谭仁钧啊!先前,我让老四和老七盯过他们一阵子,那俩人应该干净,没想搅混水,净在那到处撺掇倒清而已。你整这些东西干啥?”

    江城海解释道:“小妍,我刚拜码的时候,专门给老爷子干一种活儿。虽然老爷子那时候点式压人,但也做不到人人归服,不然他就成皇上了。总有些硬骨头,明明输了,也不愿拜码。这时候,老爷子就会请他吃一顿酒,当着所有弟兄的面,把那硬骨头放了。”

    “唔,好。”

    小花不敢拿,踮着脚往里屋瞄。

    胡小妍从未怀疑过江小道会出尔反尔、始乱终弃。

    “!江湖不问出身,也不问男女,只要你有手腕,大伙儿就认你的蔓儿!你看你大姑,也是个女人,不是照样混得风生水起?”

    “名单?”江城海一脸疑惑,“什么名单?”

    “别叫老爷了,又不是啥大户人家。再说了,谁家老爷自己劈柴啊!”江城海笑着往锅里瞟了一眼,没看明白,问:“你这做的是啥?”

    “爹。”

    “哦,呵呵,乱炖挺好,啥都有,吃着方便。”

    小花正在全神贯注地吹火做饭,全然没注意到有人进来。

    “天生的?”胡小妍思忖了片刻,“那周云甫算吗?”

    江城海并未不悦,家里有规矩是好事儿。

    “神不知,鬼不觉。”

    “给,坐着!”江城海把小板凳递过去,“柴禾给你劈好了。”

    人也长得愈发秀气,只是一看那双手,到底是天生的苦命。

    胡小妍无法感同身受:“这……可能是我还没遇见过这种人吧。”

    “当然!”江城海毫不犹豫地回道,“只不过他现在老了,又没有儿孙倚仗,所以才变得疑神疑鬼,越来越刻薄、狠毒,但他年轻的时候不是这样,你们没见过――如果能重来一次的话,我还是会心甘情愿的给他当头马!”

    “而且,我听小道说,你不是把那帮小靠扇的,管教得挺明白么!”江城海又说,“别觉得他们是帮孩崽子,就好管教,这世上最难管的就是人。想让别人服你,光有枪,不行;光有钱,也不行;甚至又有枪、又有钱,也不一定能行。”

    胡小妍垂下眼睛,似乎有点儿受打击,小声喃喃道:“先前反正也没什么事儿,就顺便让他们盯着去了,合计着万一哪天有用……我就想帮帮小道,也不知道该咋帮。”

    江城海看着锅里的菜汤,白菜帮子、土豆块、冻豆腐、粉条子、还有几片雪白的大肥肉,眼里没有半分挑剔。

    “可他现在败了。”

    江城海可不是江小道,打眼一瞅,立时明白了儿媳的心思和顾虑。

    窗外的夕阳,在她的脸上勾出一道毛茸茸的金边儿。

    “爹?”

    给完了钱,刚回到外屋地,胡小妍便打开房门,说:“爹,小道马上就要回来了,进屋坐一会儿吧,炕上可热乎了。”

    江城海点点头,说:“也许吧!毕竟,那帮小靠扇的,不算什么硬茬儿,你从小耳濡目染,用冯老太太那一套,也许还能应付,但以后就不一定了。就拿那个赵国砚来说,如果我不在,你咋办?”

    片刻过后,小编筐里已经积满了柴禾,江城海拄着膝盖站起身,拎上柴火和板凳,转身走进厨房。

    江城海深吸了一口气,有些颓然道:“这东西学不来,有些人,天生就是瓢把子!”

    胡小妍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老爹肯定不是在问杀人的方法。

    “呃……乱炖。”小花有点难为情,“暂时还不会做别的,不过正在跟少爷学呢!”

    “这个?”胡小妍把那几张纸放在炕桌上,“这是名单。”

    “爹?”胡小妍听出了不对劲,当即神色慌张地问,“你……你到底要干啥?”

    正在这时,院子里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

    北风来信――沈国良要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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