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章黑金

    堂会一直唱到了傍晚。

    江连横陪好了最后一桌酒,送走宾客,便晕晕乎乎地回到屋内,留下满院杯盘狼藉。

    小花领着仆从、家丁和护院的小弟,左右操持,收拾残局。

    她年岁虽小,但在小妍的悉心调教下,差人办事,可圈可点,众人也是一口一个“花姐”,叫得很亲。

    来到一楼客厅,江连横坐在鹅绒沙发上,吸了一支烟,摆弄两下手边台灯的穗花,四处看看屋内的陈设、装潢,嘴角忍不住微微扬起。

    为建这座大宅,前后共耗时一年,加上添置家具,雇佣下人,操办宴席,花钱自然如流水一般。

    具体花了多少,江连横心里也没个数,算盘全由小妍去打,自己从不多问。

    他自称这是一种觉悟――刀头舔血,该享受就享受,不能含糊。

    其实是扯淡,这厮打小儿就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调性,跟刀头舔血,并无多大关系。

    吸完了烟,江连横“咕咚咕咚”灌了一杯凉水,抹擦一把脸,缓了缓身上的酒劲儿,站起身,把上下拾掇立正,这才缓步上楼。

    到了二楼,先是恭恭敬敬地去给大姑请安,问她吃得好不好、睡得香不香、有没有啥要买的。

    横竖就是那么几句话,日日夜夜,翻来覆去地说,他也从不觉得厌烦。

    许如清的情况越来越稳定,在屋里养了一只小白猫,人看上去精神很多,只是不禁吓,时不时总抱着一张照片,怔怔发愣。

    问安过后,江连横退出房间,立马换上一副冷脸,大踏步朝主卧房走去。

    推开房门,宾客们送来的贺礼,早已堆在屋内。

    胡小妍正坐在轮椅上练字,并不抬头看他。

    餐桌上的饭菜,早已凉得透透的,果然是一口没动。

    “什么意思?”江连横气冲冲地坐在扶手椅上,“还不吃饭?差不多得了!”

    “没胃口。”胡小妍淡淡地说,“不饿!”

    水火相济,那是对外!

    一旦日子安生下来,俩人这就算是针尖对麦芒,咋瞅咋不对付。

    江连横一拍桌子,瞪眼骂道:“你以为我稀得管你?你他妈爱死不死,别把我儿子饿着!”

    胡小妍嗤笑道:“肚子还没起来,咋知道是儿子?要是儿子,生出来我就掐死!”

    “敢?”江连横霍然起身,一把薅住媳妇儿的衣领,“我他妈抽你信不信?”

    “打!”胡小妍红着眼,却浑然无惧道,“我要是哼唧一声,我跟你一个姓!”

    争吵声传到楼下。

    四风口正围在厨房的餐桌上吃着便饭。

    张正东抬头瞄了一眼棚顶,喃喃道:“哎,咱们不用上去劝劝吧?”

    “!不用,吃你的吧!”王正南扶着衣襟,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汤,“道哥要是能打大嫂,除非太阳从西边儿出来!”

    “这话属实!”李正西饭菜塞了满嘴,呜呜地说,“别说大嫂现在怀了孩子,就算没怀的时候,道哥也没打过啊!你们忘了去年夏天那回了?”

    “记得记得!”赵正北憋笑道,“那回也不因为什么,给道哥气得浑身哆嗦,咔咔扇了自己二十几个耳刮子,脸都抽肿了,愣是没动大嫂一根头发丝儿!”

    众人嬉笑一阵,门口突然传来脚步声。

    赵正北靠近门口,侧身探出脑袋:“诶?远哥,你们来啦?”

    玄关处,韩心远、赵国砚、钟遇山和刘雁声四人,一身华服,各自备好贺礼、红包,忧心忡忡地看向楼上。

    外家的宾客凑完热闹,该是自家的弟马过来表示孝心的时候了。

    赵正北领着韩心远等人前去拜见,刚上楼梯,楼上的争吵声立时戛然而止。

    推开房门,却见江连横和胡小妍隔着茶桌,各坐一边,面带春风,眼含笑意,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赵正北心里偷笑――真能装啊!

    别看俩人平日里呛呛个没完没了,可除了四风口和小花以外,但凡是在弟兄们面前,胡小妍对江连横,向来是给足面子。

    道哥一开口,大嫂从没半个“不”字。

    当然,待到弟兄们退下,关上房门,该吵还是要吵。

    四个人,现如今各司其职。

    韩心远照看“会芳里”的场子;钟遇山照看“和胜坊”的生意;赵国砚各处收租以及江宅安保;刘雁声文化最高,算是账房兼军师。

    四人放好贺礼,递上红包,照例闲话几句。

    众人见桌上摆着饭菜,便问:“嫂子,还没吃呐?得多多照顾身体啊!”

    胡小妍含笑点头:“正要吃呢!”

    江连横瞥了她一眼,哼哼一声,旋即问起各处生意。

    一问之下,钟遇山的话就见大,原因无外乎“和胜坊”的生意恢复得最快,蓝道取财,即便没有“穿堂风”的能耐,也差不了太多。

    韩心远稍显郁闷,“会芳里”的生意,虽有恢复,但少了“串儿红”,总是难能更进一步。

    生意即是如此――不进则退。

    赵国砚各处收租、收保,顶着江家的名号,自然万事亨通,无有阻碍。

    刘雁声管的账目,跟韩、钟两家一对,也是四平八稳,挑不出毛病。

    可问题便也出在这一个“稳”字上,没有横财,没有新的财路,便无异于原地踏步。

    胡小妍默默听完众人汇报,单转过头,看向刘雁声,却说:“雁声,最近生意上的进项,能换现洋,尽量去换现洋,黑钱庄的价差,只要不是太离谱,也都一并换了。”

    刘雁声连连点头:“大嫂也听说小洋票要毛慌了?”

    胡小妍应声道:“报纸上看见的,以防万一。”

    “什么报纸?”江连横想起白天苏文棋的话,便说,“《盛京时报》?那报纸,都是二鬼子写的玩意儿,不能信!官银号倒闭,那还得了?”

    胡小妍顾及他的面子,便耐下性子,微笑道:“连横说得也有道理,但真金白银,总是错不了。你们最近,尽量多收现洋,手上的小洋票,能兑的,先兑一些,看看情况再说。”

    众人点头领命,又闲话了几句,便起身告退。

    屋子里刚一静下来,江连横就扯着嗓门喊道:“小花!把屋里的菜热一热,你嫂子要吃饭了。”() ()

    “别喊了,我不饿!”胡小妍冷着脸说。

    “刚才你不说正要吃么!”

    “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

    “啧!媳妇儿,差不多得了!”江连横主动示弱,“我不就叫了个堂会么,花不了几个钱!”

    “是就光一个堂会的事儿么?”胡小妍反问,“你也不看看,你这一年花了多少钱!”

    “花就花了呗!又不是不能挣!”

    “挣,在哪儿挣呢?你知不知道家里现在啥情况?”

    “啥情况?”

    “我给你拿账本去。”

    “我不看!”江连横连忙摆手,“仨瓜俩枣的,没意思!”

    胡小妍也不勉强:“好,那我跟你说。”

    “行,那你说吧!”江小道一边拆开宾客送的贺礼,一边提醒道,“说完可得吃饭啊!”

    于是,胡小妍便开始细说从头。

    “盖宅子的钱,我先不跟你算,请了那么多下人,有没有必要,我也先不说。就说咱现在手上看场的崽子,往少了说,也得四五十吧?平均合每人二十元月钱,一月就是一千元,一年就是一万,这还不算年底的红包,国砚他们的分红。”

    “那又咋了?人饰衣服马饰鞍,这叫门面,不能省!知道不?”

    江小道拆开一个白瓷瓶,小心放在茶桌上,转头又去拆下一个。

    “问题是,咱们现在进项少呀!”胡小妍接着说,“门面倒是有了,横不能一年到头白忙活吧?”

    “诶!这你就不懂了!”江连横否认道,“咱现在的生意,为啥能四平八稳啊?就是因为这个门面,赌坊、娼馆,那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干的么?你把门面撤下来,生意他就稳不了。”

    “那也太多了。”

    “不多!我这四五十人,可不是滥竽充数,都是能打的人。我爹以前说过,周云甫最牛的时候,手下大几百人呢!”

    胡小妍冷笑一声,却问:“那周家倒的时候,那大几百人在哪?”

    江连横又拆开了一套西餐具,旋即摇了摇头:“你不能这么看。”

    其实,两人的说法,都没有错,无非是一内一外,考量的角度不同罢了。

    里子上,钱财不够用,是事实。

    面子上,一旦声势颓下来,外人便会趁虚而入,这也是事实。

    可话又说回来,周云甫当年手下能有大几百人,如今的江连横因何就办不到?

    这原因便就复杂了。

    一则,周云甫当年最盛之时,恰逢庚子国难以后,盛京将军远遁,地面上权力真空,自是不受官府约束。

    二则,周云甫积累数十年,方才达到峰极,江连横草创之初,在奉天响了蔓儿,但还远不到声名远播的地步,更达不到让人倒贴拜门的程度。

    三则,也是最重要的一环,较之于周云甫当年,江连横缺了一条财路,恰如断腿而行。

    掀开礼盒,江连横的目光顿时定住。

    礼盒内,是一块巴掌大小、由白纸包裹的物件,如同一份茶饼,封条上写着四个字――硬度土产。

    胡小妍的目光也被吸引过来。

    无需拆开细看,江连横闻着味儿便知,这是走私来的洋土。

    巴掌大小的一块,抵得上十亩庄家,一年的收成,难怪烟农抵抗禁烟。

    “西风!”江连横忽地喊了一嗓门。

    脚步声“咚咚”响起,李正西推开房门:“道哥,什么吩咐?”

    “我知道你路子野!”江连横把印烟递给他,“偷摸拿出去卖了,能卖多少钱,看你自个儿本事,可有一点,不管卖多少钱,一律分四份,你们一人一份。”

    “五份!”胡小妍强调道,“还有小花呢!”

    李正西嘴角乐到了耳根子,忙伸手去接:“嘿!多谢道哥、大嫂!”

    江连横忽地又抽回手,喝令道:“你小子,要是敢碰这东西,我就一枪崩了你!”

    因为目睹了周云甫暮年的情形,加上老爹和大姑的百般叮咛,他对烟土,向来唯恐避之不及。

    李正西知道道哥的脾气,于是连忙点头:“道哥放心,你都说过无数次了。”

    江连横一挥手:“行了,走吧!”

    房门关上,胡小妍的神思有些飘忽:“小道,烟土的生意,能捡起来,还是得捡起来。这玩意儿,你不干,就会有别人干,一本万利,钱财上来了,肯定会威胁到咱们。”

    “啥?媳妇儿,你这是要把我往火坑里推啊!”江连横瞪眼道,“前两天,城里刚毙了四个走私土贩,你还敢顶风作案?”

    自前朝新政以来,禁烟力度一再加强。

    如今民国当立,总不能越过越回炫吧!

    方总统和大炮孙,纵使有一万个不对付,可唯独在禁烟这件事上,俩人难得同在一侧。

    老方是行伍出身,对烟土自是深恶痛绝;老孙志存高远,强国强种,对烟土也是恨之入骨。

    张老疙瘩如今处处巴结、逢迎老方,当然也要响应方总统的号召。

    省城内,除去附属地以外,并无人敢光明正大地售卖烟土。

    偶尔若有一两处,甭问――后台堪比山高!

    尽管乱世当头,一场倒清风潮,致使许多地方出现“三不管”地段,禁烟力度稍显松弛,但举国上下,目下仍然坚持着前朝的禁烟策略。

    起码――此时此刻,确是如此。

    不过,禁种、禁烟,并不能完全终止烟土恶习,各地租界与私贩者,仍然屡禁不止。

    说到底,还是利益使然,多少达官显贵,暗藏私信;多少烟农,私自种植;多少胡子,强迫佃农改稻为罂;何况是些市井流氓?

    眼前利益,如此丰饶,各方利益者身死以后,哪管洪水滔天?

    胡小妍的说法,自是有些道理。

    贩卖烟土,江连横既是不愿,也是不敢。

    顶风作案没有好处,尤其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无异于给张老疙瘩上眼药,求保都难。

    可是,胡小妍却另开思路,问:“小道,你知道戒烟丸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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