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章楼外楼

    旧市街,楼外楼。

    营口码头最有排面的大酒楼,门前挂了八个幌子,十几二十年不倒。

    山中走兽云中燕,陆地牛羊海底鲜,没有人厨师做不了的,足见其功夫到家,能耐过硬。

    纵横货运保险公司开业典礼礼毕,邀请来宾到此赴宴,绝对够排场、有面子。

    当下四桌宴席,珍馐佳肴不胜其数;高朋满座,权贵名流弹冠相庆。

    可江连横却在主位上一言不发,脸色难看,连带着身边盛装打扮的小花,也跟着战战兢兢。

    不为别的,只因典礼致辞上,突然冲上几个学生大肆宣讲,闹出一小段插曲,惊扰了巡警,败坏了兴致。

    目光扫视现场的来宾,江连横心中不禁犹疑:到底只是巧合,还是有人故意指使?

    刘凤岐端起酒杯,躬身宽慰道:“来来来,江老板,世间哪有十全十美,几个愣头青,闹出一点小事儿,瑕不掩瑜,别再这么闷闷不乐了,整一口!”

    江连横拿酒碰杯,一饮而尽,却问:“刘经理,刚才那几个人,是什么来头?”

    “!几个乳臭未干的孩崽子,哪有什么来头?”刘凤岐笑着摆了摆手,“江老板千万别多心,不信你自己去打听打听,那几个学生,都是惯犯了。”

    言毕,桌上的其他宾客,都跟着点头附和。

    “可不是么,现在这些学生啊,书念得咋样不知道,一天天净在那喊口号。”

    “呵呵,一帮小屁孩儿,别说大风大浪没见过,就连柴米油盐都不知道价,说大话可倒是一套一套的,张嘴法兰西,闭嘴德意志。”

    “让他们闹去,等毕了业,在社会上晃荡两三年就老实了。”

    “行啦,你们这算啥?我家那小子才叫出息呢!你们猜怎么着?刚上了一年学,前儿晚上突然跟我说,以后不许叫他儿子了,要叫陈先生,或者杰瑞,说叫儿子是压迫他。我就不明白了,我一天好吃好喝供着他,咋还成压迫他了?”

    众人喷饭,哄堂大笑之余,又不免感慨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听到大伙儿如此共鸣,江连横也渐渐将疑心放下。

    这时,佟三爷突然冷哼一声,却说:“还不都是被孙大炮忽悠了,一个乱臣贼子,祸害天下,结果呢?哼!一见势头不对,立马跑东洋去当缩头乌龟,什么东西!”

    众宾客愣了一下,旋即连忙有人开腔,试图将渐远渐深的话头拉回来。

    “呵呵,都过去啦!现在,有方总统这么一位能人坐镇,好歹还能维持安定,对咱们这些生意人而言,那就是天大的好事儿,这就行啦!”

    佟三爷讪笑两声,却说:“方大脑袋也不是东西,既没保住清廷,也没剿灭乱党,不忠不义,以权谋私。哼,等着吧,都不会有好下场!”

    此话一说,不只是桌上的宾客,就连整个楼外楼,都瞬间变得鸦雀无声。

    有几个胆小怕事的,竟直接站起来,走到江连横身边,满脸陪笑地借口家中有事,转过身便草草离席。

    佟三爷的话,却还没说尽兴。

    “孙大炮也好,方大头也罢,归根结底,不还是靠洋人么?还真以为赶走了皇上,把议会那套搬过来,就能打跑洋人了?呵,还不是洋人站谁,谁就赢么!民国又能怎么样,有胆子把条约作废?弄得天下大乱,我看,还不如朝廷在的时候呢!”

    没人敢接茬儿搭话,热闹的氛围霎时间急转直下。

    楼外楼的掌柜见状,连忙吩咐伙计拿酒,随后亲自送到桌上。

    “借光,借光,酒来喽!”掌柜的赔上笑脸问,“各位,吃得还行?江老板开业大吉,小店也跟着沾沾喜气,我刚吩咐了后厨,再给各位加两道硬菜!三爷,这是最得意的高粱酒,头几天就给你备足了,您只管敞开了喝!”

    言外之意,莫谈国事。

    楼外楼这么大的生意,当然不缺人脉,佟三爷瞥了掌柜的一眼,总算点了点头。

    刘凤岐眼珠一转,立马起身给佟三爷倒酒,嘴上笑着说:“来来来,大喜的日子,咱们多喝两杯,好酒好菜,大伙儿可千万别给江老板省钱呐!”

    说罢,他又冲江连横使了使眼色:“对不对?”

    江连横会意,连忙用手肘怼了一下身边的小花,随后举杯起身。

    “诸位兄长,江某辈儿小,又是初来乍到,感谢大伙儿能来捧场,以后公司的生意,还要仗着各位多多照应。”

    小花有点死板地念诵着大嫂教给她的台词:“对对对,我和连横岁数都小,见识也窄,各地有各地的风俗、礼节和规矩,要是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各位多多包涵。哪里做得不对,就权当咱们小辈儿给大伙儿添个乐,可是笑归笑,末后各位可得指教一二,以免咱们日后再犯!”() ()

    “嗬!”

    刘凤岐端着酒杯冲众宾客笑道:“你们听听,啊,弟妹这两句磕唠的,服不服?反正我是服了,要说人跟人真不一样,我像弟妹这岁数的时候,还整天愁饭辙呢!”

    “郎才女貌,天造地设呀!”

    众人纷纷起身敬酒。

    刘凤岐碰了碰佟三爷,对方的话被憋在肚子里,难免有些扫兴,但也还是站起身,举杯相庆。

    觥筹交错,把盏衔杯,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随着夜色降临,其余三桌的宾客,渐渐起身告辞,该尽兴的,也都尽兴了。

    只剩下主桌上的几家掌柜,仍在谈天说地,兀自贪杯。

    店内的伙计忙前忙后地伺候着,不时给桌上端几盘儿花生、毛豆、素杂拌等小菜下酒。

    众人吃盐花生米,不知不觉间,从用筷子夹着吃,到变成用手抓着吃,便由此可见,差不多都喝到位了。

    除去伙计以外,店内的其余散桌和门外,还零星站着这几家掌柜的跟班儿护卫,时不时地在场子里转一圈儿,互相疑神疑鬼,不敢掉以轻心。

    当家的再怎么和颜悦色,弟马照样要时刻准备拔枪相向。

    李正西在店里垫巴一碗面,随后走到门外,点了一支烟,冲南风知会道:“二哥,你进去吃一口吧,我替你盯一会儿。”

    王正南早就饿了,却不急着去吃饭,而是皱眉问道:“天都黑了,从中午吃到现在,还没完呐?”

    “唉,那刘凤岐就是个酒蒙子,喝酒粘牙,这个磨叽呀!”李正西低声埋怨,“道哥做东请客,客人不说走,咱有啥办法?”

    王正南忍不住回头冲店里看了一眼,却见小花坐在江连横身边,身着名贵旗袍,面色温润泛红,正拿着酒杯,跟桌上的宾客谈笑应酬。

    大概是因为酒醉微醺,她的言谈举止,已经不像刚开始那般拘谨扭捏,而是渐渐变得落落大方起来,虽然还远不至于游刃有余的地步,但看起来似乎正在快速适应自己所扮演的角色。

    “我天,小花这家伙没少喝呀!瞅那小脸儿,通红!”王正南有些惊讶地说。

    “那可不,大伙儿都在那捧,瞅给她美的!”

    “行,你盯着吧,我去吃一口。”

    李正西叼着烟卷,烟头在夜空里亮起橘红色的光点。

    吐出一口烟,他的眼神忽地往身边一瞥,结果正碰见歪嘴杨站在店门的另一侧。

    上次被江连横破相,歪嘴杨腮帮子上的伤口还没好,贴着一张膏药似的纱布,看上去少了一丝刁蛮,反倒多了一丝憨愣。

    “呼――”

    烟雾在空中迅速四散开来。

    李正西抬手将烟头弹飞,若无其事地迈开步子,慢慢走到歪嘴杨的面前站定。

    两人之间的距离太近,以至于任何人都会把西风的举动,视为一种挑衅。

    “小子,你瞅啥?”

    歪嘴杨毫不退缩,反倒上前靠近了一步。

    李正西并不言语,一双眼睛直勾勾地钉在对方的脸上。

    “我他妈问你话呢!”歪嘴杨怒道,“嗯?你瞅啥?”

    李正西歪起脑袋,仍是沉默不语。

    “小子,你是不忿,还是咋的?”歪嘴杨厉声质问道,“要不咱俩找个地方单练?操你妈的,你到底想咋的?”

    正在剑拔弩张,行将动手之际,谁曾想,李正西竟突然从兜里掏出一盒烟。

    “哥,抽烟不?”

    “你他妈是不是没屁嗝喽嗓子,耍我玩儿呐?”

    “没那个意思!”李正西忽然侧过身,靠在歪嘴杨身边的门板上,又给自己点了一根烟,“诶?你在佟三爷身边,干多少年了?”

    “管着么你!”

    “!在大哥身边干活儿,不易啊!”李正西幽幽地说,“我还合计跟你唠唠,取取经啥的呢!”

    歪嘴杨不由得皱起眉头,问:“小子,依我看,你刚上道没多长时间吧?”

    “那得看你说得是什么道了。”

    歪嘴杨闻言笑了笑,紧接着又连忙抬手捂住腮帮子,龇牙咧嘴地暗暗叫疼。

    待到缓过这股劲儿来,他才重新板起一张脸,饶有兴致地看了看西风,随后用手背推了推对方的胳膊。

    “老弟,来根儿烟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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