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续不退的高烧。

    我靠着咖啡吊精神,眯眼仔细看了看温度计,39°7,从窟卢塔族旧地回来后,酷拉皮卡这样已经快一天了。

    药吃了,不见转好,积劳过度很难快速调理。

    此间,我听他断断续续说过些梦话,仅仅是一些只言片语的暗示,我也大抵能想象一个12岁孩子本应拥有的生活——自在,快活。可他又会痴痴叫旁人的名字,无助地喊爸爸妈妈。最后还要故地重游时给出不那么自信的呓语,“快乐”[1]。

    真是一眼拆穿的谎言啊。

    这是他最像一个孩子的时候。

    前段时间要把觊觎族中秘宝和遗体的外头人引进村,又要在警方和生研院面前装是附近居民,日日看族人尸体的惨状直到僵透腐化,但凡露馅就会成为新的活标本,他在逼自己像一个成年人一样去压抑自我。

    手试了试他额头毛巾的状态,又快干了,他面颊烧得通红,嘴唇上干出细密的裂纹,而浑身仍在出汗,整个人都像是快要蒸干。

    我去了趟洗手间重新浸湿毛巾,回来的时候他已转醒。

    他眼神涣散,瞳色仍掺杂淡淡的赤红:“都烧尽了吗?其他的人呢?”

    “我离开的时候,所有的尸体都已经高度碳化了。大火大概烧了18个小时,特殊的植被环境导致燃烧温度与扩散范围远高于普通山火,除了不可燃的东西,大半片森林都应该没剩什么了。至于其他人的话,没听说有什么死了的。”

    简而言之,就算他想回,也再无回乡之路与可祭拜之物了。

    我将湿毛巾重新敷回他的额头。

    “那就好。”他盯着半空沉默片刻,随后又努力组织着语言:“前几天刚认识你的时候,做了些不太好的事情,我很抱歉。”

    “没事,我不在意。”

    我不确定他有没有听清我的话,因为他仍旧自顾自地坦白。

    我看向他,而他只朝上看,两眼空空。

    道歉,至少要对着道歉对象吧?

    所以只是看着他的双眼,我就明白他的道歉对象不在我,或者说远不止在我。

    “对不起,如果是火红眼状态的话,我不太能控制情绪和力度……可如果不开,力量确实难以达到想要的程度,对不起……”

    我叹了口气,打断了他:“等等哦,如果‘对不起’是对我说的,我说了,我没有放在心上,伤势其实没什么影响。而且,我也不喜欢什么迟到的道歉。”

    “但是,如果你想要倾诉什么,我随时可以做一个合格的听众——其实你的对不起,是更想对族人说的吧。不用拐弯抹角的,想说什么就说吧。”我指了指门外,“需要我回避的话,我也可以随时出去的。毕竟我也是那种出了什么事只会想要自己静一静的人。”

    发烧的时候,想些绕弯子的事情,很费神的,没必要。他完全可以选自己最自在的方式。

    他恍恍惚惚,嘴张了又合,仿佛提前陷入漫长的思考,大概是在想要怎么开口让我出去比较合适吧。

    他嘴唇干裂的就像枯涸的荒土,我又怎能指望他说什么?于是我烧了半壶水放在他床头柜上,告诉他药怎么个吃法,自行走出了房间,在逼仄的小小阳台上远望四下阗寂的暗夜。

    触景生情,想到了曾经的同伴。

    苦日子里,被相互舔舐过的伤会融为心间蜜糖。他们走了,我没法再给他们什么。

    我或许永远也等不到下一颗糖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东西砸落的声音。

    我敲敲门,门内微弱的声音回应我:“抱歉,进来吧。”

    抱歉这个词,我从他嘴里听了好多遍了。

    “说过了吧?我不喜欢听别人说抱歉。不是跟你客气哦。”

    “嗯……”

    我进门,看到水壶落地,热水大片洒在床头柜前,被褥都是干的,应当是伸手去够的时候没拿稳。酷拉皮卡挪腾着要下床,被我按回了被窝。

    “不喜欢被说抱歉,是因为以前在工作的时候处理得让上司不满意,在我努力想要改变现状、处理问题的时候,他只会发了疯一样让我「道歉」,让我提前给他想出有什么办法给他「补偿」。”

    我想了想要怎么概括:“我要同时给他擦屁股,还得绞尽脑汁给他做情绪善后。我又不是超人,能同时做好那么多事。所以就是说,有点PTSD。我不爱这么做,也不喜欢被这样对待。”

    我凑过去检查他的双手,没什么红肿烫伤的痕迹。

    “总是想说什么「抱歉」的话,就会拖累真正去做什么事情的脚步吧。”

    一直怀揣歉意的人会被歉意所伤,以至忘记为何出发。

    他一定有想做,而且只有他自己才能做的事情。

    “所以不必多想,无需压抑。没有人需要你的抱歉,保持你原来那样的脾气就好。我挺喜欢的。”

    以这几天接触下来的情况,大致可以给出酷拉皮卡的画像。

    “牙尖嘴利,但确实聪明机敏。

    拳头不饶人,但身体的柔韧度与力量不容小觑。

    脾气又倔又暴,不喜欢依赖别人,但想到什么就要自己去做,求知欲和执行力都是一等一的好。

    我只是个外人,而对于日日相处的亲朋而言……”

    我完全可以想象那样一个其乐融融的氛围——

    “你也是这样被曾经的族人认可并喜欢着的吧?”

    这样说,可以有一点点安慰到他吗。

    很久没有跟同伴以外的人有过私交的我,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实在不清楚上面说的话能有着什么样的分量。所以越往后说,我的目光便越是不自觉要逃离他。

    拿了拖把将此地收拾一通,又重新帮他往杯子里倒了水。

    怕看到他,他有反应,被我瞧见了他会尴尬;他没有反应,那……那就这样呗。

    也不能指望我能派上什么用场,毕竟我也没能有什么情绪价值。职业所在,我只会曲意迎合奉承,不太会掏心窝子安慰别人。可我真的,不喜欢之前的工作。

    能做的清扫工作已经做完,我准备回阳台。

    但在这一次的转身后,我等到回复了。

    只是简短的一句话,却像是一颗石子激起的层叠水波,在我心中荡开。

    声音断续从身后传来。

    “我和他们一样,确实很喜欢……那样的自己。”

    “那,希望你能一直喜欢下去。”

    鬼使神差的念头,让我回身看了他一眼。

    小小的身形,被裹在被窝,金发柔散地披开。意识到我的顿步,他转头看向我,一双眼睛被高热带来的水汽覆盖,赤红不改,眉头拧起,对我露出一个,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的,极为苦涩的微笑。

    明明话有传递到,可却让人感到更大的悲伤。

    我忽的想通,那些曾经的美好回忆,均是彼时蜜糖,此时砒|霜。

    回忆要多久才能积淀为力量?

    还是让他再多休息休息吧。

    一句晚安,为整整两夜未眠的漫长时光,画上了句号。

    一贯睡得浅的我,竟也很快入睡。

    第二天,我按照正常人的作息起床,买菜,做饭。但他什么也没吃。

    因为担心他的身体,所以这两天干脆停了修炼,在征得他的同意后,在他所在的卧室常驻。

    而绝大多数的时间,他都处于昏睡之中。为数不多的清醒时刻,我和他说话,也多半逻辑不清颠三倒四。

    所幸的是服下药后烧稍稍有退,现在的昏迷倒更是一种身体的强制休息。

    无法修炼,而此前递交的申请表恰在今日收到回复。本次猎人测试须知便成了打发时间之物。

    与先前希玛从帕里斯通那头获得的情报一致,考试地点位于优路比安大陆的斯蒂卡特共和国。测试在1月7日开始,关于地点的提示词只有寥寥数字:“落月山,缆车。”

    落月山风景瑰奇,据传夜晚时分来此,可见月落山潭,潭水如海潮涨落之间,辉月荧光注下,可至仙境。然秀丽从险出,此地山势陡峭,传闻能通往山顶的只有一道小小缆车。

    不过在我看来,突破地形障碍都是次要的,最重要的还是需要找到引路人,得到他们的认可。与其说他们是引路人,倒不如说他们是考试门槛的守门人罢了。

    但凡是非公开没评判标准的考试,说来说去还是人和人的关系最重要。

    守门人……

    单是这三个字,倒叫我想起一份手记。那还是在帮希玛的某个海岛私宅做清理的时候发现的。

    从行文遣词的习惯来看,我可以笃定,这是希玛在看了某份机密及以上文件所默写的私藏本。尽管希玛在记忆力这方面有着惊人的天赋,但配图寥寥草草,难以辨识。

    有一张图,题注是:“新世界的守门人”。[2]

    突然之间,福至心灵。那样的图案,和昨天清晨在窟卢塔族某个房间里头看到的,很像。

    窟卢塔族被屠后明面上介入的只有警厅和生研院,说明最重要的东西对于知情人而言已经确认不在了。

    被屠后有两家,那参与屠杀的,有几家?

    只怕幻影旅团也是唯一能摆的上台面的。

    我从那张小小的猎人测试须知卡片中抬头,看着酷拉皮卡,总觉得,等他醒来,他越向前,就越要扎入一团黑暗之中,无法自拔。

    在未来,他和那些普通复仇者们飞蛾扑火式的自杀不同,他本身就是暗夜里的火苗。无论投以忠诚,或是心怀不轨,有无数人要扑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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