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开的时间很快到来。

    对于有要奔向之地的人而言,换乘不过是人生常态,我并未怎样提前告知,但酷拉皮卡并不意外,毕竟他在此也不过只租了两个月的房。

    临走之前,我买了一台手机送给他,将我的号码写下递给他。想要联系的话,随时都可以。

    夹藏在手机包装盒里的,是一张欠条,只要他回去打开,就一定能看见。

    这里面写上的,是我的真名。

    “本人卡莉,拖欠酷拉皮卡真容一回,保证在下次见面时还清。

    如届期未还……

    赊欠人:卡莉”

    附上指纹,留下ID,空下的内容,全权留由酷拉皮卡自己补完。

    真名的托付,欠条的约束,这是我所能给出的承诺。

    而在前往机场的路上,我收到酷拉皮卡的两条短信——

    第一条是:“多此一举。”

    我大抵能想象他嘲讽我是开口闭口都和钱有关的语调。

    第二条是:“如届期未还,每天陪练通用语50条。”

    我的回答是:“附赠鬼脸*1/天。”

    “这个不要,谢谢。”

    登上飞艇前,我和伊路米碰了面,请他帮忙维护针的效果。我问他针持续的时间能否延长,他给出的回答是:通过加钉子数量,理论可行。

    好怪(丑),我还是要点体面的,遂暂时延续了这种方案。

    对比上一次的死里逃生,在这次变脸之下,我能感知到空气中气流的流动似乎微有变化。

    询问了伊路米,得到了肯定的回复。加价到100万,我获得了那个人的相片。

    一张有印象的脸。在上次翻米哉先生的专供入口时见过,是去年新晋的职业猎人。

    受到协会的跟踪早在意料之中,协会派出成员暗中对考生进行考察再合理不过。只是这样的跟踪究竟从何时开始,我不清楚。

    我问伊路米,与他初见时是否也有人跟踪。

    他说,不是这个。

    持续的盯梢,却从未动手。是监视?

    来自协会,且从我与米哉先生分道扬镳后就一直暗中跟随的……存在潜在动机与实施条件的人,我只能想到一个。

    他想查我,实在是情理之中。

    也许正如米哉先生所说,长时间保持「绝」,确实太容易为人警觉。在用了「绝」后还没能甩掉跟踪者,这说明我的功夫还远远不到家。

    先前和酷拉皮卡住在一起的时候,只注重了对气息的藏匿,而隐于野、隐于市的情况我都没有考虑,气与环境的契合度太低,就像拼图缺了一角,这样突兀的「绝」并非是安全的。

    除此之外,步伐的控制、身形的藏匿也有着很大的提升空间。这样的猫鼠游戏,恰为我提供了修炼的机会。

    尽管深知在猎人试验场地终究还会再见,一周后,我终于在抵达落月山前摆脱了跟踪者。躲与逃间,频繁地切换「绝」的状态,使我逐渐摸清先前念周转受阻的规律:只有在短期内多次改变气的流向,且气的流速达到一定阈值时,阻塞才会被触发。

    这样的限制给战斗带来极大不便,在近战之下,近乎死局。想解决这样的困境,要么有足够敏捷的体术,要么就是想办法找到更高阶的除念方法剔除影响。

    两者都不易。天龙人条条大路通罗马,我这样的,能选的也只有难走的一条和更走的另一条。

    这个时节下的落月山已是大雾弥漫,十米开外的地形难以看清。凭借事先黑入的山林红外监控系统,可以依稀判别现在所处的位置。而越往深越是人烟稀薄,临到山前,信号已难以送达,信号切断前,稀疏的人形动点显示:所有的人都在这里了。

    入口旁立着破旧的牌,配着模糊的字样:旅游淡季,缆车开放时间19:00~21:00。

    他们稀稀散散地站,相互间隔着雾,又隔着无限的警惕与敌视,彼此间的紧张未随着时间流逝而缓和,相反,时间越是临近七点,这样焦灼的氛围就愈发浓厚。

    大雾,已经侵蚀着十步以内的空间,湿潮的空气与夜幕一同降临身侧,没有灯光,周围人都变成昏黑的暗影。

    近乎踩点,负责开门的老者从浓雾中显出身形,用锈迹斑斑的钥匙打开控制室的门,操控着缆车开始运行。

    所有人目光汇聚,目标,就在眼前。而老者则滞留在控制室,迟缓地继续操作着。

    缆车吱呀前行,在静谧的夜里略显刺耳,掩盖一丝不和谐的声响。四人一间的缆车被接连填满,我一直不上前去。等到本趟的最后一辆缆车行至眼前,我才与剩下的两人一同上车。

    看戏要坐后排。

    还没等我动手,同乘的鸭舌帽男抽刀率先抵住老者背脊,挟持着他与我们同行。老者挣扎的,而这些无用功均被鸭舌帽男一把制住,恶狠狠地威胁让他不要在我们离开后对缆车动什么手脚。

    他现在才说,其实为时已晚了。

    男人用刀尖点点我与另一位身形娇小的女性,说着我们安分些他能饶我们一命的话。

    我点头敷衍,而身旁的另一人则不做声,观察这一切。

    风动,雾流,车身不断晃动,在呜呜的风声中穿行,经过塔柱时被咯噔着递往更陡峭的线路。车身以近垂直角度攀升,浓雾隔绝对高度的感知,如同被风吹摇动的芥草。

    车身内,男人透着窗玻璃直直望向他想象中的山顶,那是他野心的极点。

    小个女人乖巧地坐着,时不时朝车顶看,仿佛头顶有什么似的,表情并不见什么波澜。

    她也发现了吗,被动了手脚的缆绳。

    发觉男人的挟持有所松懈,老者畏畏缩缩地开口:“到了目的地之后,能放我回去吗?”

    “等我找到去猎人试验场地的路。”男人肆意笑了笑,“可以考虑送你回娘胎。”

    “……年轻人啊,还是要尊敬一下老人。”

    老者的话音顿在此刻,男人的刀已然扬起。

    承接这一空音的,是呲啦断裂的声响。

    ——缆绳断了。

    霎时,因牵引绳的断裂,所有缆车均失重般沿着承重绳下坠。尖叫声不断被厚重的湿气反射,回响不绝。

    腿朝着玻璃扫开,单手环住老者破窗而出,我蹲在尚且完好的承重绳上。小个女人踹窗一个翻身,足蹬数个前排滑坠的缆车后在绳上立稳。

    缆车次第高速滑落,之后,就是接二连三重物落地的轰响,掺杂着痛苦的尖叫与□□被硬物碾碎的声音。

    20分钟,筛去了不够敏锐、不够强悍的普通人。

    我、小个女人、还有手臂下夹着的老者,只剩我们三个了。

    我开口:“让您受惊,引路人先生,接下来我们该去哪里?”

    小个女人毫不震惊,静候老者下文。

    老者倒是好奇,问起我们的名字,又问我们是如何发现的。

    “莉比斯。提前用了些技术手段,发现山里没人,那作为我们之中唯一的介入者,想必引路人便只能是您了吧。在缆车进站时,轴轮衔接存在明显的不自然,那么为我们挖的坑就在这缆绳上了。”

    “你呢?”他以一种艰难的姿势抬头望向另一位。

    “我的名字是旋律。您沉稳的呼吸,缆绳从绷紧至断裂的压力变化,声音会给出一切的答案。”她微微一笑。

    “不错,不错。”比起在鸭舌帽男手里装柔弱,现在的老者明显精神的多,“怎么说呢,你们也看到这边的荒僻了,这一带因为人手有限,所以没有下一站了。得到我的认可,我就能直接带你们去试验会场。”

    他朝着我们一人甩了一只瓶子。“我的要求是:找到镜潭并把一瓶潭水带给我。”

    镜潭,那是落月山至绝之境所在,散落在山顶数处。月落潭中,水面如镜,月光静影,虚实难分。如今现处山潭旱季,想要窥探此中景色,很难。

    “能成为您所设下的难题,那就不是顺着缆绳往上就能直接找到的了。”

    他摆摆手,“得靠你们自己探索咯。”同时又拽拽我的袖口示意我放下他,三两下消失在浓雾间,留下我和旋律面面相觑。“我在山顶等你们。”

    手脚并用,我们沿绳向上。老者回声被旋律的嗓音覆盖:“落地后要一起走吗,这样路上可以有个说话的伴。”

    “不了,我只喜欢单打独斗。”

    “可以问一下原因吗?”

    “和‘不高兴’走在一起的人,可是会被当做‘没头脑’的,你做好这样的准备了?”

    我嫌她话多,爱多管闲事,遂加快速度不准备等待她的回复,而她并未追上仍保持着原速,倒让我觉得轻松不少。在离开视线范围前我回头确认,她笑着朝我摆摆手。下一秒,她矮小的身形再度消失在浓雾之中。

    再见,我在心中默念。

    落地后,凭借入山前对地形的记忆,勉强可以寻位定点,朝着离镜潭最近的方位直行。而沿途实在不算顺畅,山中虫怪都因人的气息而躁动,主动袭击的不在少数。

    这些怪物不算强,但足够多,才拳头大,匕首划拉几下就能击毙(爆浆)。起初是因为前行时惊动了他们的巢穴,而死的越多,味道越浓,臭味是它们独有的标记形式,也是群攻的目标所在,匕首割除时飞溅的绿色稠液不绝,我躲闪,如同在乱雨中无伞穿行而求不被淋湿。

    死一只,引十只,赶不尽除不绝,虫怪越聚越多,这下,比雾更遮挡视线的,是数团黑麻麻泛着滑亮光泽的虫身。翅翼扇动的声响此起彼伏,阴阴的臭味在空气弥漫,实在让我头疼。

    这时我才不得不感慨长兵的好处,要躲闪它们溅射的汁液我是费了一些心思的。

    讨厌脏和臭的东西。

    我索性放弃对它们的绞杀,边防边跑,迂折绕远,总算逃出臭味的辐射范围。回过神来时,已来到通向山顶的岔路。

    在此立住端详,木牌的痕迹尚新,像是为此次猎人试验专门设立,分别指向左右两条岔道。

    左侧上书:照见欲求之物。

    右侧上书:照见拥有之物。

    潭水,左右,选择。这是什么,你掉的是这把金色斧子还是这把银色斧子吗?

    很抽象。

    如果从寓言故事的角度出发,勉强称得上是一无所有、物欲淡消的我理应再寻第三条道,回答我掉的既不是这把金斧子也不是这把银斧子。而对猎人协会理想主义的倾向而言,他们可从不会认可这样的想法。

    所以,二选一,是价值选择的问题。

    我只觉得价值选择无对错,但现在是他们在筛选我。

    企业让你做MBTI测试的时候还要明知是雷硬踩一脚吗?

    所以,做一些必要的迎合?

    犹豫之际,嗡声再度袭来,我摆出应战的姿态预备边战边想,可是这次,他们未做停留,兵分两路直冲着山顶奔去!

    足以覆盖视线范围的黑。

    山顶,比我更为吸引他们的目标……

    危机感乍生。

    错了!或许根本没有正确答案!抢在他们之前到达,才是最保险的!

    未经任何思考,我闪身下意识朝着右侧「拥有」之道攀行。

    双脚近乎要叠成重影,硬是靠着自身在重重灌木中踏出一条道来,朝虫翼震动声逼近再逼近。

    一个错身,越过巨大的叠影,我不敢停下,只能继续保持原速。

    ——直到,失重感出现,我双脚离地。

    下坠。

    又是下坠。

    头朝下,我在片刻后看到一汪潭水。也许是肾上腺素的急剧飙升,在落水前,我清晰地发觉映照之物。

    和普通的水面并无二致,浓雾笼罩下,月色不赏光,山景褪了色,照见的,只有我自己。

    拥有之物,只有我自己。

    哈,猎人协会真是幽默。玩了这样的文字游戏。

    这样想着,坠入镜潭。镜面破碎,几个翻转,游出水面。用指定的小瓶子装了水,稍许时刻,从上注下的黑影扑入水中,将本就不大的潭面覆盖,稠液竟似被刺激一般不断分泌。

    这样的话潭水就不能再用了。

    套娃一样的选择放了好几层,谁知道协会到底想考察什么呢,全凭引路人的心意罢了。

    比起有明确要求的试验,这样对心意的揣度与讨好才让我心累。好在最后的虫子给了提示。

    走了走了,该臭了。

    不费多时,在山巅找到了引路人。

    旋律已经到了这里,在向着引路人问问题。

    她问的是,引路人先生究竟是如何做到让她照见心中所求的。

    引路人又给她说了通谜语。

    啊,原来不是文字游戏吗?

    ……

    我将瓶子抛给引路人,他喝了一口确认无误后,说我们可以启程了。

    衣服开裂,虫翼被背后伸出,头上现出触角,他左右手各一人,提着我与旋律飞走了。

    我与旋律对望,互相看到彼此眼中的《呐喊》.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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