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工作以后,回家,已经逐渐从可落实的行动变成了「概念化」的词汇。

    原因很简单,回不去。工作挤满生活的每个角落。家里只有爷爷奶奶等我,我甚至无处找寻能让他们开心的话题。

    装开心会被识破,但总不能向他们诉苦吧,会让他们担心得睡不着的。

    更何况他们也希望我能在情报局好好工作。弗兰达小镇不过是一个籍籍无名的酿酒小镇,可这里也是出过英雄的——情报局的上任局长,正是从酒瓶堆里爬出来乘风破浪为整个V5做过贡献。小镇里的每个人都对情报局有滤镜。

    我记不清家乡小路的全貌,只记得粉色余晖里的酒酿团子味。奶奶把我抱在怀里,指着镇子里高高的教堂尖尖,说盼着我去更远的地方,就像那个英雄一样。

    又模糊,又抽象。

    抽象的东西,最后就变成了概念。

    甚至后来有些时候,我不知道我是真的在想家,还是在遥望着与现实背道而驰的、童年所幻想的自己和世界应该有的模样。

    这怎么能是我的长大。

    希玛的二度消失让我对这家伙的滚蛋有了更多的实感,再加上昏迷前久违地想家,导致我真的做了有关家的梦。

    这一次,家从一个抽象的概念,变成了一团抽象的糊影,我已经记不清家的样子了,但待在那样的氛围里也会让人有难得的开心。

    好梦难长,泡沫易碎——脑袋落到枕头上,我醒了。

    睁眼后试图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发现我和旋律已经在前往下一次测试地点的飞艇上了。

    因为第三次测试通过人数不足20,所以现在是双人间。旋律正想把我放平让我躺在床上安稳睡一觉,没想到反而让已经习惯舟车劳顿的我一着床就醒了。

    我望着虚空不知道发呆了不知多久,梦的余力还没有消散,旋律就这样陪着我一同沉默。我揉揉太阳穴,缓了缓,想起白天的幻境试验,才总算说起话:“那个,我昏迷期间没说什么奇怪的话吧?”

    她歪歪头,陷入思考的样子。

    没说什么她应该会立刻否定我才对。啊,看来是体面尽失了。

    “说出来吧,没事,不会杀你灭口的。”但是听见的其他人就不一定了。

    看起来是什么没法用言语表述的东西,她索性举起了她的长笛。

    嘴唇贴紧吹孔时,她说:“米盖多谢联合国的民间小曲,总会给我一种大海一般的平静。”当第一个小节响起,我就知道,她吹的是我家乡的歌谣。

    久远的歌谣就在耳畔,把难以企及的幻想带到身边,如潮的思念一下被点燃。

    她吹的不太好,这并非是对她演奏技巧的挑剔,事实上,她吹得就和我小时候跑调的哼唱一模一样。梦见的东西在现实里得到的延续。什么叫梦里不知身是客啊。

    我应该能沉浸在那样宁静的氛围里才对吧?

    但我没能做到。

    我打断了她。我说听大演奏家奏曲得要焚香沐浴,躲进了房间内的浴室。

    丢开脏衣服,打开花洒,眼泪和热水一样自然地流了下来。

    有什么开关再被打开,最初只是小声的抽噎,慢慢地,在水声的遮掩下,变成放肆地哭泣。

    我很难说出哭泣的理由,可能是因为希玛的诅咒是真的,我每晚都要梦见他;可能是压抑太久总要哭嚎一场;可能是矫情地为我长成了这样的人、面对这样的世界而心有落差。

    从弗兰达小镇的路出发,已经走的太远了。而讽刺的是,一路跋涉,我所抵达的地方却直叫我快快逃离。[1]

    我沉浸在哭泣之中,念能力空间脱出后的副作用还在,梦境中被切断的声带处隐隐作痛,因换气困难而生的窒息感让我觉得我是在扼住那个曾经的自己的咽喉。

    只不过,我忽略了一点——

    有的人是无法忍受哭声的。

    旋律是这样的人。所以她在敲门没有得到我的任何答复后,走进来了。走到离我很近的地方,她轻轻握住我的双臂,拉我弯下腰,这样她双手就能将我环抱。

    我任由她摆弄,与她湿漉漉地抱在一起,热热暖暖的。热水将她长裙淋成贴身的模样,我贴着她同样温暖的身体,水汽在橘色顶灯照耀下星星点点地环绕着我们。

    我不敢抱太紧,肌肤相贴的感觉亲密又真实,于是我紧紧攥住她的衣服,舍不得放手,却还是开口问:“为什么?”

    分明说不出自己哭泣的理由,但一定要别人给出进来安慰的理由,我是双标狗。

    声音贴着脑袋传来,“为什么、为什么,我也说不清楚。我就是这样的人吧。”

    这也可以是原因吗?

    “你知道的,我的听力很特殊。纵使微弱如身侧人心跳的声音,我也能听见。”

    “嗯……你很厉害。”

    “是呢,我的世界是由各种各样的声音组成的,但却也不止于此。因为世界上还有很多听不见的声音,一旦听到,就像条件反射会下意识伸手。”

    如有电流将我与她串联,仿佛那些过去在微弱的连接下导通,我竟不知有哪些心事会被窥探,而这样隐秘的往事,竟叫我在被窥视之下有一抹喜悦。

    只有我与她知道的……

    我想到了她曾说过的那句:「藏在心里并未说出的话,我也能听见。」,而与此同时,又有另一句没由头地被想起。我垂了垂眼,问她:“你也要说什么类似于「听见我心里的哭声」这样的话吗?”

    她稍稍一动,轻抚我的背,尝试安抚我的情绪,声音平和,与她的乐声一样。“是因为以前就有人说过这样的话吗?”

    “你和他不一样,我分得清。

    你是……”我努力寻找一个熨帖的词,“会站在我背后的人。”

    “我不清楚那个人和你说了什么。我想说的话也只对今天的你讲,不在过去,不在缥缈的未来:

    你的苦难有被看见,你的坚持都有意义……所以,不要再揭开过去的伤疤了,刺痛了才会恨得更深吧,可是——

    我听见了,也会难受。”

    她将我抱的更深,独属女性的温柔把我包裹。我把眼睛合上,温水冲洒下是灵魂的抚慰。

    第一次有过这样新奇的体验。

    这时候,有人敲门了。

    我很讨厌这时候被打断。

    旋律说,这是雷金纳德的脚步声。我能猜到他来的原因,如果不给他回应,也许他会一直耗在门口。具现化系的人,一般都很爱钻牛角尖。

    好烦。我套上浴袍,一把抹开了鼻涕眼泪,告诉旋律等我两分钟。

    我给自己加上限定,要在两分钟内把他打发走。

    开了门,雷金纳德脸上的表情很凝重,和他当考官时候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你没事吧……?我刚刚,听见你的哭得很厉害。”

    “切入正题吧。”

    “哎?不是,我只是想问问你有没有事……啊不对明明有事!”他重重呼出口气,“那你方便吗?”他看看我,又不好意思地把脸转开,“去没人的地方。啊你别误会,我想说的事情,其实和我的能力有关,也和你今天……”

    “没必要的。若你真的在乎我的想法,那就先听听我要说的话吧。”

    “我……”

    “如果你是为了这次「超纲」的测试来找我说明,那需要出面的人不是你而是协会审查委员会;

    如果你是出于对我记忆的窥探利用而心怀愧疚,那我想或许这场窥探的主导者才应该是真正来找我说明的人。”

    雷金纳德的能力之特殊,我已经在念能力空间里验证过了。如若被调查者不主动施加干涉,雷金纳德便能窥探到指定的记忆,就算有了干涉,世界也能依据既有情报实现对后续发展的「推理」。

    米哉先生从一开始就诱导我来参加猎人试验,就是为了那样特殊的能力能够在测试的名义下顺利发动——为了找到在与情报局合作中失踪的一星猎人克洛斯。

    或许他们预想的是,如证明我与克洛斯的失踪有关,就直接缉拿;若无关,他们也能在找到线索的同时在名为「幻境」的测验下将这件事遮掩过去。

    我挪了半步,绕到他的目光之下,他无处闪避,像是鼓起勇气才和我对视,眼神里写着诧异,想撤步却硬撑着定定站在那里。他没有想到我已摸清了我所经历的第三场测试的本质。

    他的眼睛也很透亮,流露清澈的愚蠢。

    雷金纳德是出身贵族,他的看似自由随意的性格被长久以来家族赋予的物质条件牢牢支撑,他没有沾染过道德的瑕疵,始终怀揣高尚之心,所以看到事实后心中不安:

    为了博那一种预设,设下了这么大的网,他更没想到我会如此疯狂地直面希玛,以至受伤。

    所以他迫不及待要来找我,寻求补偿之法。

    但这种瑕疵,在尔虞我诈的世界里什么都算不上。连米哉先生都没来表态,他来做什么。

    哪有这么幼稚的猎人。

    没必要。

    只有时间的磨砺才能给高尚以答案,我不想做他这一课题的解答者。

    “另外,如果你是单纯地看我可怜,想要随随便便地用言语来施舍同情……这是你当上猎人的第二年,最多了吧?再多干几年一线的工作,你就不会仅仅因为看到了什么所谓绝望的眼神而产生多余的感情了。”

    双标吗,我就是啊。

    “以上,请回吧。”

    直接被戳破底层逻辑,应该能让他猝不及防了。

    我背过身,没必要再看他的反应。

    门合上,他确实没叫住我。

    时间确实控制在了两分钟内,而即使只有这短短两分钟的理性,也让我无法回到刚才放肆哭泣的状态。收放自如的情绪在平时算得上优点,这时候却让我苦恼。

    要如何回到方才的语境里……

    假哭吸引关注,实在有讨取同情之嫌,我不想这么做。

    我颓丧地坐回床边,开始拨弄自己的手指头。不安、焦躁的心情却无法随之缓解。

    我很贪心。一边觉得自己不配,一边不舍得松手。得失博弈之间的刺激感在拨弄我心里的弦。

    旋律换好了浴袍,将洗手间的门打开,我步步上前将她逼回浴室,重新拨开淋浴的开关,让水花再度淋湿我们。我问她:“还可以继续吗?”

    我有坏心眼,坏心思。除了极少数的人和事。我对这个世界的态度堪称冷淡,没什么趣味,私德底线低,我会把这些在很早就告诉我想信任的人,酷拉皮卡也是,旋律也是。

    被压抑的时候没得选只能老老实实做奴隶,但现在没了链子,我突发奇想,我应该习惯没有链子的生活,并为此做一些改变,比如寻求欲望,比如追寻刺激,比如撒泼一场。

    我真是迟钝啊。更何况能够纵容我的人或许就在眼前。

    思想一滑坡,什么都能做,我一贯如此。

    那就,这样做吧。

    什么摇尾乞怜,这哪里是我。

    我的暗示足够明显了吧。

    她会纵容我吗??

    我不断逼近,近到可以看清她的睫毛,如隐秘处蛰伏着带着暗示的吐息呼在了她的脸侧。这足以试探我与她之间的边界……

    她是否能接纳一个一无所有、对所面临的世界心灰意冷之人?

    结果是,她双手拨开我垂下的碎发,我享受她的主动,热气氤氲,配合她温热脸颊贴近时的温度,等来的是——

    她的嘴唇轻触了我的额头。

    像一个母亲抚 | 慰她的孩子,大概。故事书里都是这么描绘的。

    又像被拒绝,又像被接纳,这个神奇的女人一下子把氛围扭转了,我又一次被她拿捏。

    她关了叨扰心神的淋浴,又拿了毛巾来擦弄我的湿发。

    “你要原因,可是我没有办法对下意识的行为给出原因。

    只是碰巧听见,仅此而已。

    过去的事情,不想也没关系,不被过去的自己牵扯也是可以的。

    不哭也一样会被拥抱,笑了也会被拥抱。我也想更多些认识现在你的啊。”

    我把湿漉漉的脑袋埋进她的脖子里,模糊地嗯了一声。

    我没有哭。我只是觉得我找到了可以哭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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