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来争天下者成则为王,败则为寇。尹氏父子兵败后一路南下,本欲经连云渡走水路退回昊阳,渡水时遭官军拦截,负隅顽抗了半日,最终船毁人亡。适逢春汛,河水暴涨,道路难行,消息在途中耽误了好些日子,大半个月后才传入京中。

    尹氏树大根深权倾一时,这父子二人一死就如百尺高楼轰然而倒,有人唏嘘,有人庆幸。暗地里唏嘘的多是京中那些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士族权贵。平头百姓只庆幸终于不必再提心吊胆的过日子了。消息传来时沈郁离正和宋磬儿、司无忧一起在粥铺施粥。周围的百姓一听说叛军被剿灭了,不打仗了,无不是欢欣雀跃奔走相告。她只觉得松了口气。与尹氏父子间那些血脉亲情早已在被背叛的那一刻就消磨尽了。

    时日如飞,一晃入了五月,之前贪污军款的事情也有了定论。就如萧弘猜测的一般,尹氏的兵马不是临时集结起来的。早在几年前,尹定坤就已开始借由各种名目秘密招兵买马了,当初贪下那笔军款也正是为了豢养私兵。然而参与此事的却绝不仅仅只是尹氏父子。朝廷发派的军款供给从筹备到清点、押运,经多人之手,层层检验,想要从中做下手脚,其中许多环节必然都有纰漏。萧弘不惜触怒天子也坚持要彻查此事,就是想杜绝此类事件再次发生。皇帝答应给他一个交代,倒也没有食言。所有涉案官员一个一个查下来,获罪的多达三十余人。

    大晏朝中十官九贪,贪的多了,早就成了常态。萧弘这翻旧账的做法引来颇多不满。忌惮他军功赫赫手握重兵,这些人明面上敢怒而不敢言,只能隔三岔五上表参他专横跋扈拥兵自重之类云云。说来说去,终归不过是怕他再翻出点什么旧账查到他们自己头上。

    萧弘一如既往是一副咬定青山不放松,任尔东西南北风,不疼不痒,你奈我何的态度。大乱之后朝中诸多职位空悬。军中的事情,朝中的事情,他忙都忙不过来,哪有心情去理会这些唧唧歪歪。贪官污吏认罪伏诛,这在百姓们看来可是件大好事。一时间街头巷尾都在议论此事,无不称赞广宁王此举大快人心。

    除了这些之外,还有一件大事。大晏要遣使去北疆与达钽正式商谈用达钽小王子巫仑烁换回北方失土的事情。二十多年前两国也曾有过和谈。那时候达钽人的铁骑已经踏入中原了,先帝都被虏了去,说是和谈,其实就是达钽人单方面提条件。什么时候好处给够了,他们觉着合算了,才肯退兵。这次则是不同。且不说萧弘几年前就斩了达钽左贤王,收回了玄水以南的雍、庆二州,落雁滩一战更是直接送老达钽王去见了阎王,如今又俘虏了那达钽小公鸡做为筹码,两国之间的形式已不同于往日了。

    这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孙子曰:凡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全军为上,破军次之;全旅为上,破旅次之;全卒为上,破卒次之;全伍为上,破伍次之。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萧弘善战却不好战,早就说过,若能不动一兵一卒取回失地自然是再好不过。人人都懂这个道理,那日沈郁离在太极殿上当着文武百官提出此事,皇帝也乐得成全,可是派去谈判的人选却迟迟定不下来。

    大晏贵族向来看不起北方蛮夷。去和达钽人谈判,谈妥了是大功一件,谈崩了那可不光是丢面子的事。都说达钽人野蛮残暴,要是谈判时激怒了他们,有没有命回来还说不定。万一要不回失土再惹起了祸端,不光天子要降罪,举国上下也都会将其视为罪人。这般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朝中人人推三阻四。莫继春莫老先生八十好几的高龄自愿请命前去,可谁都没把握一路山高水远的颠簸会不会还没到北境就把这老爷子颠散架了。沈行谨一从乐郊回来就听说了这事,实在看不下去,便把这差事揽到了自己身上。

    乐郊一行,沈行谨折腾了一个多月。发放药物粮食,安抚百姓,清理水源,事事亲力亲为,把他自己折腾得双下巴都快看不见了,终于算是可以打道回府了。谁知回来也没能歇上几天,又得准备出发去北疆。路途远他到不怕,但他从未去过北边,对达钽人也是半点都不熟悉,揽了这差事之后心里就不停打鼓,只得去找妹妹商量。他一副没有把握的样子,沈郁离见了也不放心。这事情毕竟是她跟天子求的,想来想去,还是要陪哥哥同去才行。萧弘请命亲自护送他们,却被天子以临兴仍需重兵镇守为由留在了京中。

    夏至一过,用不了几天沈郁离就要随兄长启程去北疆,如此一来两人又要分开一段日子。萧弘有军务、政务要忙,沈郁离也要准备行程,聚少离多,在一起的时间便显得更加弥足珍贵,光是白天相见还嫌不够,小公主半夜频频爬墙。值得庆幸的是广宁王府的老花匠总把小板凳遗忘在墙脚下同一个位置。她踩着小板凳来去自如,一次两次的,自觉已经练成了一把好身手,就像那话本里摘星踏月来无影去无踪的江洋大盗…啊不……侠盗一样。

    时至夏至,昼晷已云极,宵漏自此长。小公主出发去北境的行程已经安排了个七七八八,两人特地抽空一起去湖畔赏荷。

    俗话说不到冬至不寒,不到夏至不热。临兴虽还没到最热的时候,但离入伏也不远了。正是早荷盛放的时节,小公主一席暮云烟紫素纱衣,长发用支琉璃簪子随意挽了,粉黛不施,恰似芙蓉出水含苞带露,正应了那句大道至简,大美天成。萧弘一身沉静似海的墨蓝,英姿飒爽又不失优雅从容。两人一路策马并骑,引得路旁的行人频频驻足观望。

    不知何处幽幽传来一声感叹,“连马都好般配啊……”

    沈郁离拍了拍白玉骢的颈侧,强忍着才没笑喷出来。这话磬儿也说过。闲着无聊,磬儿还研究过把它们凑成一对保不准能繁育出黑白条纹的马来。可惜两匹都是公的,还是骟过的。

    信马由缰来到湖边,两人下了马一路徐行至湖心亭中。无边碧色,十里荷花。此时此景,不由让人想起清真居士当年那首苏幕遮。

    “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听萧弘念起此句,沈郁离自然而然的接道:“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

    “想回北境了?”她问。

    这本就是一首思乡的词。

    萧弘无奈一笑,“天子不肯放行,想也没用。”

    皇帝留他在京中,实际上是变相的削弱了他手中的兵权。如今萧弘虽已是辅国大将军,比起在苍州时,他的一举一动却处处受制。这些事他鲜少与人说起。他虽不说,将士们多少也都明白。都说北地苦寒,可他们这些生长在那片土地上的人并不觉得。齐怀安前几日还曾问过什么时候才能回家。毕竟那边才是他们的地方。

    萧弘挂念的不仅是苍州。玄水以北还有大片本该属于大晏的土地。他从苍州高大的城墙上遥望了十余载。故土未复,如何能安享京中的繁华。

    小公主再过几日就要出发去北境了,不想影响了她的心情,萧弘刻意说起了别的。

    “这几天莹儿和小小也该到了,她们一定也很想你。”

    沈郁离点了点头,抬手放在他心口的位置,轻声说道:“我懂你。”

    本该盘旋于九天的雄鹰如何能被禁锢于方寸之间。一腔报国之志不得施展,军功赫赫却引来天子猜忌。萧弘在京中一直心情郁郁,修养了这么久,直到现在身体都没有完全恢复。他不说,不过是不想别人担心。可她懂他。

    这三个字如微风轻触水面,荡起一片悠悠涟漪。萧弘抬眸看她。那双深黑的眸子直直望入她的眼底。

    “我先替你回去看看,去会一会那些达钽人。”沈郁离说着微微一笑,“听说那个巫仑崇光也会出席。我正想看看他有几只眼睛,几个鼻子。”

    落雁滩一战,萧弘所中的那一箭就是拜巫仑崇光所赐。她还没见过这人什么德行,只是提起这个名字就已经恨得牙根痒痒了。

    小公主的笑容中隐隐泛着一丝杀气。萧弘笑着把她拉进怀里,“巫仑崇光阴狠狡诈,行事往往出人意料。阿离此去一定要注意安全。他们知道你与我的关系,恐怕会对你不利。”

    沈郁离点头应下,又听他说道:“我今晚修书一封,到时你帮我带给薛皓,让他到时多派些人手护卫随行。镇北军苍州大营还有我二十万主力大军,达钽人不敢轻举妄动。”

    沈郁离又点了点头,环抱住他的腰,抬起头去看他的眼睛。

    “萧弘,我知道你想回北境,将来一定可以回去的。”

    萧弘垂下眸子,唇角弯起一个温柔的弧度。

    “阿离生在临兴,长在临兴。若是随我去北地,一定也会想念临兴的吧。”

    沈郁离无声地点了点头。她很喜欢苍州。那里的风,那里的雪,一望无际的草原,波光粼粼的玄水,还有那里的人们,时不时的仍会出现在她的梦中。可是……她一定会想家的。

    “这里有父王和哥哥。”

    萧弘帮她拢了拢耳边散落的头发,指尖的触感有些凉,动作却是极温柔的。

    “京中有你的家,苍州也有你的家。只要你想,随时都可以回来住些日子。”

    “那你怎么办?”

    “我会尽量陪你,如果不能陪着你,我会很想你。”

    遇到他之前,她从未想过世间会有这样一个人。他会担心她,但不会阻拦她。他会很想她,但不会束缚她。沈郁离轻轻“嗯”了一声,埋首在他胸前,半晌才轻声说道:“我也会很想很想你的。”

    两人在湖心亭中坐到夕阳西下才回。萧弘将小公主送到魏王府门前,恰好遇到个熟人。

    左眼失明对于萧弘一直影响颇大。沈郁离从城南济世堂的石崇云石大夫那里听说过一个盲剑客,虽目不能视,但剑法超群。虽说机会渺茫,但若能找到此人,或许会对萧弘有些帮助。沈郁离不愿放弃,宫变后就托董妙珠去帮忙寻人。董妙珠在镇北军中做过数年暗间,本就擅长这类差事,又有丐帮的一只碗长老帮忙四处打听,虽说花了不少功夫,但还真把这盲剑客给找到了。

    “真的找到了?!”沈郁离早就知道董妙珠能干,却没想到她这么能干。竟真的仅靠那一点点线索就把人找了出来。

    “找到了。”董妙珠说着拿出一张叠的整整齐齐的纸张递给沈郁离,“这人现在就在京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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