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吧内场。

    宁淮再次回头时,发现连青数不在了。

    他张望了一圈也没有找到她,正疑惑着,看到调酒师冲他招手。

    宁淮想了想走过去,调酒师笑得胜券在握,宁淮也不知道他这表情是什么意思,但调酒师只是说:“找连妹子吧,她被时平叫走了。”他指着会议室的方向:“那边。”

    宁淮虽然不解,但礼貌道:“谢谢。”

    连青数听了时平的话怔住。

    时平接着说:“我是未成年,没有被判刑,说是要被管教,其实没多久就出来了,但是留了案底。我没有回那个男人的家,跑出来了。”时平顿了顿,接着说:“齐语是我家邻居的小孩,他父母因为一场意外都没了,被送到了亲戚家,但是亲戚对他很不好,不是打就是骂。我后来见到他的时候,他身上全是青紫。我就带他跑了。”

    没想到看起来温和不爱说话的齐语,竟有这样一段痛苦的童年。

    连青数掐了掐鼻梁,犹豫着如何措辞。前几日,时平还与她针锋相对,现在却将过往秘密都告诉了她。

    连青数一时摸不准时平的想法。

    同时对于听到的事情十分震惊。

    “时平。”她严肃道:“我不知道你突然愿意告诉我这些是因为什么,但有两点我要跟你说。”

    时平依然保持着扶着上身的姿势,但是抬起了头看向她。

    “第一,今天我听到的一切都会被关在这个房间里,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第二。”她突然浅浅地笑,声音温和下来:“虽然你对我一直态度很差,脾气很臭,但我们都看得出来,你其实是一个非常善良的孩子。不管有没有案底,都不会影响你在这里的工作,也不会影响我们任何人对你的看法。”

    时平愣愣地看着她,好半天才说:“你……我以为你知道这件事之后,会看不起我,会觉得我是一个坏人。”

    “我刚才说了,我们都看得出来,你其实是一个很善良的孩子。只是用错了解决问题的方式。”

    连青数想了想,说:“你经历过的事情我无法评判,虽然我仍然坚持的观点是,不管对方做了什么事,都应该通过法律途径去解决,而不是通过个人报复的方式。”她迟疑着想从未成年人能理解的角度,更温和的语气说:“其实我只是想说,有些人不值得你们以折损未来为代价去报复。但还好你当时很小,现在也很年轻,你还能有很多选择,做很多事。所以,不必因为过去已经发生的事情困住脚步。”

    时平突然笑了,不知道是笑她突如其来的大道理,还是笑她这碗鸡汤太难下咽。

    连青数惯不会安慰人,更何况是看起来心理脆弱的未成年,搞得她一时有点不知所措。

    时平却问:“你都不问问我,我爸是怎么逼死我妈的吗?”

    连青数谨遵人类无聊但有用的边界感:“这是你的隐私。”

    可显然,既然时平在这个时候提到这个问题,就没打算瞒着她:“我爸爸是个酒鬼,还赌博,后来开始家暴,起初只是因为我妈劝他,后来只要他有不开心就打我妈。”时平捂住脸,长长的呼吸从指尖颤抖流出。好似当时的场景历历在目,他依然站在碎裂的酒瓶中间,耳边充盈着暴戾的辱骂,而那个恶心的男人正在欺负他的妈妈。

    他说:“我妈报过警,起诉过离婚,都没能成。最后就终于忍不了,自杀了。”

    连青数愣住。

    这浅浅几句话,是一个女人黑暗痛苦的后半生,是眼前这个孩子若干年里煎熬的过去。

    时平接着说:“我妈下葬之后,有一天他又喝多了,我拿刀子捅了他。”时平叹息着:“但他没死,有人发现了他,救了他。他可真是命大。”

    那天夜里,他双手鲜血,看着倒在沙发上的男人,又慌张又害怕。

    再后来,所有事情都变得模糊。

    尖叫声,警铃声,昏暗的审讯室。

    连青数叹气,她没办法就过去已经发生的事情做出任何帮助,而眼前的孩子虽然言语平静,但看得出来,他其实在害怕、在难过。

    她于是起身,走到时平面前,将他抱在了怀里。

    时平僵住。

    连青数像哄孩子一样拍了拍他的肩膀:“都过去了。别怕。”

    她看不到时平的表情。

    不知道过了多久,时平推开她:“你知道我为什么讨厌律师吗?”

    连青数低头看他,他的眼睛红红的。

    “那个男人和我妈打离婚官司,我爸请的那个律师,我亲眼看着他颠倒事实,甚至和我爸串通伪造证据,是他们一起逼死了我妈。”

    连青数皱眉。

    什么玩意?

    哪个垃圾?

    时平说:“你刚来就要瑰姐查我的案底,我想,你们律师大概都是一样的,自私自利,看着像个好人,其实尽干一些丧尽天良的勾当。”

    “所以,你现在对我敞开心扉说这些,是因为什么?”连青数问。

    时平说:“因为你好像跟那个律师不一样。”

    “废话。”连青数毫不留情地说:“你这孩子就是瞎才会以为我跟那种人渣是一类人,律师也分好一点的和烂透的。”

    “你不要总是把我当成小孩子。”时平颇为烦躁地说。

    “可你本来就是小孩子,你都快比我小十岁了。”

    “但是我比你高啊!”

    连青数:“……时平,人身攻击就没劲了啊!!!”

    两个人突如其来的拌嘴把刚刚压抑沉重的气氛挥散得干干净净。时平又变成了那个看着幼稚又暴躁的臭屁小孩。

    连青数笑了一声,坐回去:“所以到底是因为什么?”

    时平不大情愿地承认:“上次,我害你跌进水里,你没有告发我。”

    “废话,我怎么会跟你一个小孩子计较。”

    时平裂开:“你又来!你还有完没完了!而且你不也拉我下水了吗!你哪里有不计较!”

    连青数哈哈地笑:“不然呢!让你白白坑我一回?我也不是冤大头好吧。”

    她笑过之后说:“肯定不是因为这种原因,你才不是这么好说话的人,快说实话,到底因为什么?”

    “你真的很烦人连青数!”时平烦躁地抓了一把头发:“因为那次酒吧闹事,你拦着我和齐语,说,让我们躲远点,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靠近。”他声音越来越低,眉头紧皱,有些掩饰不住地难过:“我妈以前经常跟我说这话。她怕那个男人会打我,所以每次,都会让我藏起来,躲远点,每次都跟我说‘孩子,躲远点’,然后自己跑过去,然后受伤。”

    连青数愣住。

    时平手指在空中虚虚指了指她的头顶:“你当时受伤的全过程,我在楼上都看到了。只是我想过去的时候,警察已经来了。”

    “啊。”连青数按住鸭舌帽:“还好你没下去,警察没有带走你,你不知道那天晚上的警局多混乱。”

    “所以,连青数,我觉得你应该是个好人。”时平搓了搓手:“之前那样态度对你,我很抱歉,我觉得,有必要跟你说清楚。”

    连青数收起开玩笑的表情,认真严肃地说:“今天的事,谁也不要告诉了。如果你和齐语,能完全摆脱曾经的家庭,就不要再提这些事,如果不能,可以来找我,我会帮你们。”

    “我不是为了这个才告诉你……”时平急急道。

    “我知道。”连青数打断他,安抚道:“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因为这些事有负累。以及,我接受你的道歉。”

    连青数再次笑得不怀好意:“毕竟,你还就是个孩子嘛~。”

    时平果然听到“孩子”两个字就会炸,他暴躁站起来:“我说了你不要总是把我当孩子了啊,我已经快18岁了!”

    “你差一天没到十八岁,在我这也是未成年!”连青数也不甘示弱地站起来。

    他们俩永远没办法好好说话。

    时平正要回嘴,突然会议室响起敲门声:“叩叩叩。”

    两人同时看向门口。

    “谁啊!”时平问。

    “我是宁淮,连青数在里面吗?”

    “哎?”连青数赶紧跑过去拉开门,让他进来:“你怎么找过来了?”

    宁淮先抬头看了眼时平,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才转头对扶着门边的连青数说:“时间太晚了,问你要不要回去,我送你回去。”

    连青数看表,已经晚上十点了。

    “回家回家。”她从门后边钻出来:“你这个司机也太称职了。”

    她走到门口的时候,突然回头:“对了时平。”

    时平看她。

    “你还想上学吗?”

    “什么?”时平一脸“你在放什么屁”。

    “我认真地啦,这个年纪,在我们家那边,正好是快要高考的年纪。”她不想让时平觉得自己这样的说法是在歧视他或者怎样,也因为宁淮在场没有提他说的那些事,所以找了个欠揍的借口:“我觉得你这个脾气性格太差了,还是需要学校老师的教育,要不然,找人想办法给你找个学上吧。”

    “连青数,你赶紧滚吧。”时平冲她摆手,不想再看到她。

    连青数笑了:“我认真的啊,你好好考虑一下。”

    宁淮看着她俩,直到连青数上了车,才问:“刚才你们在聊什么,我还以为你跟这孩子一直不对付。”

    连青数打了个哈欠:“没聊什么,而且我们确实挺不对付的,分分钟吵起来。”

    宁淮没再问,转而提到:“明天该拆线了,回去后早点休息。”

    “啊,是啊。”连青数隔着帽子摸了摸伤口的位置。

    莫名其妙地,她突然想到周哥今晚说的那些乱七八糟的话,偷偷去看宁淮。

    他依然如初见一般惊艳,甚至比初见时更让她喜欢。夜色让美人更动人,也让心绪更迷离。

    她压低了帽檐,转头看窗外风景。

    宁淮转头看她,帽檐之下,连青数只露出来下半张脸,唇角压得平平的,不见平时的笑意,他问:“在想什么?”

    “啊?”连青数抬头看他。

    宁淮说:“看你发呆,想什么呢。”

    连青数笑了笑,瞎扯道:“想明天要打扮得好看点。”

    “明天是什么重要日子吗?”

    连青数当然不会说,因为明天是他“义务”接送她的最后一天,下次就没有这么正大光明的理由了,所以她现在觉得有点莫名的,失望?

    她断定自己对宁淮的所有好感源于他的脸和他对所有人平等的照顾以及温和。

    又因为客观的条件和他身边人时有的提醒而理智地督促自己不要多想任何事。

    这样就能大大方方地做朋友,礼貌也体面。

    她说:“明天我们律所成立二十周年纪念日,我要拍照片。”

    宁淮笑了声,想了想,上次见她“盛装打扮”好像是去致梦酒吧的那次,还穿了一双明显穿不习惯的高跟鞋,想起来就觉得好笑。但平时她似乎更喜欢舒适的穿着,即使是穿西装,也喜欢宽松板式的。起得晚了就不会化妆,甚至会一大早坐上他车之后,才临时往脸上凑合着拍一点乳液。

    但是。

    宁淮侧头看她,心里想着,不化妆也很可爱。

    天生的大眼睛,圆润的脸颊,时常弯着的唇角让人很想亲近。

    宁淮说:“那你要早一点起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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