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都筑纯一的诊所,已经是傍晚了。

    夜幕早已降临,萩原研二跳下车时,街道上突然刮起大风,旋即,毫无征兆的,雨点就噼里啪啦的砸在柏油马路,车盖和行人的头顶上。银座大街原本熙熙攘攘的人群一下子就变得骚乱起来,他们大多穿着体面,手里提着的不是公文包就是印着名牌logo的硬纸板袋子。这些人无奈的小步快跑起来,一个接一个的钻进路边的商铺里去了。

    萩原研二好伊达航也一样,与路人不同的是,他们的目的地明确的多。

    “今晚看来要下雨,那就让雨落下吧。”

    当二人在前台的引导下,走进都筑纯一的办公室时,后者背对着二人,手捧马克杯站在窗前,深情的说着二人听不懂的话。窗外的霓虹灯伴着雨幕逐渐模糊,也更加撩人思绪。

    似乎是从二人的面部神情中捕获到了不解,都筑纯一解释道:“莎士比亚,麦克白。国中那会,我还立志要获得芥川奖呢。”

    “那为什么报考了医学部呢?”

    萩原研二是看过都筑纯一的资料的,眼前这个挺着啤酒肚,脸如发面馒头般,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中年男子,曾经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了东大医学部,如今的身家也不容小觑。

    “你们看过赫胥黎的《美丽新世界》吗?”

    都筑纯一答非所问。

    不等二人回答,他又自问自答道:“里面的主人公自觉上等人,不该和下等人来往,可后来,他才知道,世上本没有三六九等,人以类聚,这些不过都是统治者在他们婴儿时期,不断洗脑,塑造出来的思维定势罢了。”

    原来如此!萩原研二和伊达航总算明白了。

    “原来,你这个书架并非只是装饰。”伊达航不好意思的摸了摸板寸,说道。

    上周,他和高木来这儿的时候,一度以为都筑纯一办公室里摆满了书的书架不过是装饰而已。

    “倒也不是。”都筑纯一超乎想象的诚实,他随手扒了扒头发,“这上面的书我要么没看完,要么一点没看。”

    这下连萩原研二都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了。

    都筑纯一却不以为意,继续絮絮叨叨,话语间还透露出几分洋洋得意。

    “我老婆老是嫌弃我买书不看,但我又实在忍不住,就放在办公室。其实这个书架已经快放满了,所以我准备在候诊室也布置一个书架。反正我老婆就算看到,我也可以用‘这都是装饰,给客人解闷用’之类的理解糊弄过去……”

    “正常人谁会把书看完,再去买下一本啊!我一开始也试过,就是安妮普鲁的那本《树语》,我都算好了,每天看十页纸,一个月肯定能看完,结果半年了还没看完。但是她们女人不也一样吗?你们有女朋友吧?有的话就能明白我的意思,女人不也买好多支口红吗……”

    眼见着都筑纯一滔滔不绝,话题早已与二人前来的初衷相差十万八千里,萩原研二不得不打断了他。

    “抱歉,打断您。但麻烦看一下这个。”

    萩原研二将一份报告放在都筑纯一面前的桌子上。

    “这是?”

    都筑纯一只看了一眼,便愣住了。

    那份报告正是井原南次郎的尸检报告。

    "没想到,还是变成了这样。"片刻的沉默后,都筑纯一长叹一声,手掌无意识的摩挲着报告封面,"上周老师来找我的时候,就对我说,病人的求生意识不强,生命体征更是非常微弱,即便用尽人力物力抢救,也不过是从伊邪那美手中留下一具靠呼吸机维持心脏起搏的躯壳。"

    "老师?"

    "是的,我的老师森田毅夫不仅是东大医学部的教授,还是附属医院脑神经外科的医生。"

    "哦?那您老师,他具体是怎么说的呢?"

    "这个啊……"

    都筑纯一回想起了周一的夜晚。老师的突然到访让他十分诧异。一方面,是因为老师自从他离开东大附属医院后便没有再联系过他,即便是为走投无路的他介绍工作,也只是委派师弟给他带了句话。另一方面,是他从未告知过老师,自己诊所的地址。

    "这么多年,你还是改不掉心思写在脸上的毛病啊。"手捧热茶的老师瞥了他一眼,便看穿了他的心事,"我虽然忙,但学生在眼皮子底下做些什么,我总是清楚的。"

    原来如此!他指的是凤秋人找自己打听他的事,而自己诊所的地址,大概也是凤秋人告诉他的。都筑纯一自顾自的思索。

    "别想了。"森田毅夫放下茶杯,"对自己有点信心,你这个诊所,连我夫人都有所耳闻。"

    "真的吗?"

    都筑纯一有些惊喜。

    "真的,我夫人也是从院长夫人那儿得知的。"

    "这样吗?院长他……怎么样?"

    "挺好的。"森田眉目低垂,盯着茶盏中漂浮的茶叶梗,神情仿佛入定的真宗和尚,"他派我来,说是让我跟你聊聊那位受害人的情况。"

    "这有什么好聊的!"

    都筑纯一猛的站起身,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

    不用森田毅夫点明,都筑纯一也能明白院长派森田毅夫过来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井原南次郎牵扯重大,惊动了媒体。而都筑纯一又是案发现场实施抢救的目击者,很可能被媒体找上门。而院长所担心的,是都筑纯一是否会借此机会,为当年的事向医院发难。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终于,都筑纯一停住了脚步,在窗前站定。

    "老师,井原南次郎的情况是不是很不好?"

    "是的。"森田也站起身,走到都筑纯一身边,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我下午去看过了,已经脑死亡了,即便病人求生欲望强,最好的结果也只是植物人,更何况……"

    言下之意,便是病人早已心怀死志。

    "秋人后来告诉我,傍晚的时候人开始内脏出血,全靠呼吸机和大剂量的药物维持生命体征。他的朋友和一个据说是他前上司的人来了,又补了一些医药费,但也不过是杯水车薪。财务委员长五点多的时候去了院长办公室,我走的时候,他们目前已经在商量何时联系他的父母了。"

    都筑纯一嗤笑了一声:"舆论如此关注,也改变不了他们追名逐利的冷血本质。现在是又怕花钱,又不想背负责任,便让病人的父母来做拔氧气管的恶人,卑劣!真是卑鄙!"

    森田毅夫看着窗外银座的霓虹灯,一言不发,只是那只搭在都筑纯一肩膀上的手轻柔而有节奏的拍打着。

    须臾,都筑纯一平静了下来。

    "不说这个了,我听说您今年收了个女学生。"

    "你不是已经见过她了吗?"森田收回了自己的手,回到沙发,捧起已经凉透的茶水喝了一口。

    "……您果然是问秋人要的我诊所的地址!"

    森田毅夫并未理会都筑纯一,而是说起了广濑澪。

    "我本来看重了她日本前银行行长女儿的身份,结果人算不如天算啊。"

    "那可真是不凑巧。"都筑纯一一脸愤懑,明显对老师戏耍自己耿耿于怀,"老师你今年去浅草寺的时候心不诚啊。"

    "我不是东京出生哦。"

    两人闲谈了一会,森田毅夫便起身离去。

    "我送老师下楼。"

    都筑纯一站在马路边,陪森田毅夫等着出租车。

    突然,他冷不丁的说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广濑明是今年春天突发心脏病,在东大附属医院抢救无效离世的。"

    "是的。"森田毅夫微微侧过头来,已现老迈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丝狡黠的笑意,"有时候,你可以不用这么聪明。"

    "那可真是抱歉啊,老师。"出租车停在了二人面前,都筑纯一为老师拉开车门,"我可是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东大的。"

    森田毅夫拍了拍都筑纯一的肩膀,坐进车内。可都筑纯一并没有立刻关上车门。

    司机从后视镜里好奇地望去,只见较为年长的那位并没有露出半分意外或是气愤的神情,反而平静的凝望着车外的中年男子。

    良久,司机终于听见那车外的中年男子说道:"抱歉啊,老师。我至今还是没能学会喜怒不形于色,但放心,我起码不会让您难做。"

    而车内的年长者却轻笑了一声。

    "别把你的老师想的那么简单,纯一。"

    说罢,那年长者伸手从中年人手中夺过门把手,砰地一声关上了车门。

章节目录

名柯 无人幸免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好大一颗梨鸭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好大一颗梨鸭并收藏名柯 无人幸免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