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内伤」

    唐凛来电时,王俊凯正坐在沙发上抽烟,烟是三个烟盒里的最后一支,烟盒浅青色,是他昨天开车回家是临时起意,在路边便利店买的。

    他戒烟有一阵了,家里自然没有烟灰缸,一旁用来盛烟灰的瓷碗里,烟蒂冒了尖。

    唐凛被他嘶哑的嗓音吓了一跳,“怎么回事?昨天复查不是还挺好的?”

    “恩,查完就这样了。”得亏唐凛看不见,不然更要被王俊凯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吓一跳。

    “没事,那换个医院再查一次?”唐凛嘴上安抚,心里想着小凯的嗓子真是撞了邪,哪天得找个灵验的庙拜一拜。

    “再说吧。”

    “别不当回事,我叫小马陪你去。”唐凛说,“律师函拟好了,我审了觉得没什么问题,微信发你了,你看看?”

    那边沉默了一阵,是那种静到落针可闻的沉默,连呼吸声都没有了。

    “不用发了。”王俊凯撂下这句,挂了电话。

    啊?

    唐凛当了一回丈二和尚,还没等他再打过去问清楚,那边回过来了:“发吧。”

    要是王俊凯不回这个电话,唐凛还真想苦口婆心劝说一番发律师函的好处,但偏偏他回了电话,看着这个变卦速度,唐凛反倒犹豫了:我的艺人,是不是,从决定发律师函开始就不太冷静啊。

    正犹移着,电话那边说:“李楠……

    又是半晌沉默,“我是不是做得不太对啊?”

    再听不出来不对劲,唐凛这些年白混了,“你喝的什么酒?”

    “是不是其实不用我出手,凭你和张天的关系,也能弄清她们和李华到底有多少牵扯?”

    唐凛嘶了一声。醉鬼就是麻烦,哪壶不开提哪壶。

    “她生气了,现在都不回家,还说了好多不冷、不冷静的气话。”

    “你在哪?我叫小马去接你。”

    “……都是气话。”

    “你在家吗?我……”唐凛看着忙音的手机,震惊又无语,“又挂?嘿!惯的你。”

    黑暗中,王俊凯低着头,宛若一尊雕像。手机咚地一声砸在地上,他被惊醒,捡起还剩半截的烟,一边抽,一边笑,笑得直抽气,烟呛进喉咙,很快咳嗽起来,逼出满脸的泪。

    -

    因为连续两天和徐琳深夜吃烧烤,罪恶感让盛天翊中午点了沙拉。扒拉菜叶子时,她听到路过的员工在讨论。

    “他发律师函了你知道吗?告了一堆营销号。”

    “正面硬刚,不愧是我凯哥。”

    “律师函算个屁啊,娱乐圈常规操作而已。”

    “你听说了吗?”中间的话声音太低听不清,“……那个女生还是他的学妹。”

    “不会你也磕过他俩吧?”

    “我磕过的可不光他俩,王俊凯是cp大户……”

    沙拉果然是人类大敌,盛天翊感到难以下咽,她盖上饭盒,到窗边抻抻腰背,一边盘算着晚上和徐琳继续约饭,一边自我开解:今日教训一,心情不美妙时应该吃好点,身体和灵魂不能双双承受生命所不能之重。

    周董和马鑫见了面,现在马鑫算是正式入伙。拜他给的资料所赐,盛天翊工作量大增,因为公关舆论不是她熟悉的战场,很多材料需要和他们私下外聘的律师、以及公关老手马鑫本人,商讨如何使用。

    谁能想到,马鑫的企鹅头像居然是他的成功人士西装照,看到穿着正常装束的马鑫,盛天翊只觉得很不正常。

    马:合作愉快。[握手]

    马:作为感谢,如果看到绯闻会帮你们压下来。当然,如果是不相熟的娱记而对方要价又太高,那我只好报给你,你们自行决定。”

    怎么又是王俊凯?他是什么,无产阶级的幽灵吗?

    盛天翊叹口气,放下手机。

    最近品牌部在推联名合作,谢昶烨不知道从哪听说战投部最近跟了个顺义区度假村的项目,要来借场地。

    “最近有一支广告片要拍,我们得跟。其实拍摄场地是一方面,另外也想让品牌方的人在度假村开放前就优先体验一下。”

    “场地没问题,我跟上面打声报告。那边有片靠山的森林,确实很大自然,谢总眼光不错啊。”盛天翊说,“但土建才刚结束,让品牌方体验什么?如何吃灰吗?”

    谢昶烨无奈地笑,“Sophia喜欢露营,天然的。”

    之前开pitch会的时候盛天翊和Sophia打过交道,确实是个不好搞的甲方。

    “啊,大概明白,越艰苦越喜欢?”

    盛天翊递了一个同情的眼神,谢昶烨耸耸肩。应该是感觉到她拒绝的态度后,谢就退回了普通同事的位置,还是蛮好相处的人。

    他推门出去时,盛天翊敏锐地捕捉到了飘过的肉桂气味,果然,下一秒手机又震起来。

    马:附赠一个免费消息,之前那些匿名群聊的发源,IP是品牌部。

    品牌部。盛天翊消化着其中的信息,表情复杂地看了眼刚关上的门。

    她再次叹气,忍住拉黑马鑫的冲动,心想:今日教训二,有些人就算成为了同伴,依然很会讨人嫌。

    因为心气不平,从抽屉取文件时难免动作幅度太大,意外带出了一片玫瑰花瓣。一抹深红被扬至半空,又飘飘悠悠落在桌上。略微褪色的花瓣干裂又削薄,一碰就碎,似乎比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更脆弱一分。

    盛天翊静静看着碎裂的花瓣,睫毛轻颤。她想骗自己的,想说真奇怪怎么会有花瓣,可她清晰地记得当时的场景,记得那一捧热烈的玫瑰和卡片,她甚至记得自己当时剧烈的心跳和难以自抑的喜悦。

    盛天翊不知道该何去何从了。

    不想见一个人可以躲开,不想听的闲聊可以忽略,不想看的消息可以屏蔽。可是回忆怎么办?它不受控制,不听指挥,在你最不设防的时候突然进攻,像是一把扯掉遮羞布,在镜中清晰映出无力又软弱的自己。

    言语伤人,也伤己。结束的话出口的瞬间,盛天翊也如同挨了一掌,绵密的内力把心口拉扯得血肉模糊。她在脑海里抑制不住地回放,不断地情景模拟,

    ——是不是有更温和的方式去表达同样的意思,是不是能体面一点。

    是她放不下,放不下高中寒假在路灯下说要考L大的王俊凯,放不下当年出租屋里让她开心惹她掉泪的王俊凯,她甚至放不下如今堵在徐琳家门口说要谈谈的王俊凯,手腕上似乎还残留着当时的温度,连皮肤都在可耻地怀念。

    长痛不如短痛,可是短痛也好痛,如剜心剔腐,如刮骨疗毒。*

    红日西斜,富含长波的秋日阳光给办公室镀上一层暖色,盛天翊像被抽了轴心的木偶,枯坐原位。外表风平浪静,内心掀起一场海啸,而她像沙滩上一尾小小的无力的鱼,任由自己被情绪没顶吞噬。

    刘悦打卡下班时心里还在犯嘀咕:本来说今天下午四点出一份文件让我找总助盖章,结果居然告诉我没完成,盛总推迟工作,还真是头一遭。

    -

    作为影坛新生代独一颗的明星,或许是得益于经得起大荧幕放大推敲的优越的脸,或许是由于近年来愈发成熟却不减锋锐的气质,王俊凯虽然甚少展示角色之外的自己,互联网对他私生活的关注度却有增无减。当天夜里发律师函,第二天一早上热搜,微博持续飘红,堪称热度炸弹。

    网上热闹纷扬,众说纷纭,有说他勇的,“一次告这么多营销号,这一波六啊”,有挺他的粉丝,“一直知道那些谣言都是在博人眼球,我凯哥不回应是不在乎,一旦处理就是雷霆万钧”,有酸他装模作样的,“王俊凯玩咖业内皆知,现在突然做什么秀”,有阴谋论的,“娱乐圈水都深得很,明面上能看到一点波澜,背后肯定是大额的利益分配不均,把公众当枪使而已”,李楠的宣传还在其中浑水摸鱼,明里暗里给自己的艺人引热度。

    唐凛忙得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他对电话那端李楠的工作人员态度强硬,“起诉书已经提交了,申请加一个被告很简单,你们家的证据简直太好搜集,上一波暂且不提,现在光新鲜出炉的通稿就一大堆……是,咱们的艺人还在合作,都不想搞得太难看,不然方导也不高兴……所以各退一步,你撤通稿,发微博澄清,我这边不起诉……”

    正说着,另一个手机有电话进来,律师告知法院盖章的受理通知书到了。唐凛一拍桌子,“发!马上发!我想想,你用律所的账号发?行,我一会转发。”

    李楠那边换了张天说话,面对前妻,唐凛的气势不自觉的弱了些。“从李楠发完合照,你们水军就安排上了,这事由你们发微博收尾,不是很正常?”

    “我的艺人是发了微博,那王俊凯评论干什么?你们没享受到热度吗?现在装什么清高。”

    唐凛一边在心里骂王俊凯净会惹事,一边回嘴:“我的艺人回应那是情分,是表示合作电影的友好姿态,谁能想到你们要煽风点火?”

    “我们发微博是给方导的电影预热,这次律师函和我们根本没关系。这两次点火的是谁你心里清楚,不跟你扯皮,就说今天的事。行,说的是各退一步,你不能让我们退两步。”张天说,“这事冷处理,你不动我不动,可以,但微博我们不会发。”

    憋憋屈屈地完成了协商,唐凛鼻子冒火,给小马拨电话:“王俊凯人呢?还没找到?你脖子上长脑袋出气的是吧?平时都跟着他,不知道他常去哪?把地址列出来一个一个找!”

    是的,互联网旋涡中心的人已经失联两天三夜了。

    唐凛咬牙切齿地骂:“痴情种都是大煞笔。”浑然不觉把自己也骂了进去。

    小凯要真是风流玩咖倒好了,唐凛心想,现在哪会有这一堆烂账要我处理。

    相比于他的电影作品,王俊凯唯一的话剧作品可以算是鲜为人知了。去年夏天开始排练,到年前演完最后一场。编剧是新人,但剧本很有灵气,导演是话剧届的前辈了。排练的地点就是L大附近的剧院,那时师母还没有生病,陈涵也还担任着剧院主理人。

    更鲜为人知的是,王俊凯买下了住过两年的那个出租屋。

    他本意是反正自己常年单身汉极简生活,排练期间可以就近住在那里,但住了没两周就搬走了,极少再过去。周大至嘲笑他:“我就知道会这样。你买的时候要但凡跟我商量一下,哪怕告诉我一声,我一定不让你花这个冤枉钱。这就是冲动消费的后果。”

    “就是不想听你逼逼才没告诉你。”

    此时此刻,周大至站在四面寂寥的客厅,有意嘲讽,又不忍心开口。王俊凯倒有几分主人意识,掀开沙发的防尘罩,招呼他坐下。

    “小凯,你这两天没消息,电话也打不通,唐哥、小马都挺着急,担心你,”周大至说,“开业也是。”

    王俊凯撇他一眼,从墙脚的纸箱里拿出两瓶啤酒。“她根本不在乎。”

    鉴于架子上积灰过厚,周大至不由得检查起玻璃罐上的保质期,冷不丁被提问:“一直想问,你为什么不喜欢她?”

    周大至不用确认就知道他口中的她是谁,心说这都什么破问题。“我没有不喜欢她。开业一直长得那么漂亮,是个人都看得出来。”

    王俊凯仰头灌一口啤酒,不太像在听他说话的样子。“我其实高中一度把你当情敌,”他勉强提提嘴角,有点自嘲,有点落寞,“我应该是有一天突然告诉你我喜欢她,对吧。因为我觉得你够哥们义气,应该不会跟我抢。”

    现在想来那时赤诚心事,分外可笑,分外……王俊凯无法描述自己的感受,心脏在微酸的液体中皱缩,肺叶纠结,好像在奋力挤压仅剩的一丝氧气。

    周大至瞠目结舌,又看不得王俊凯这样。“我承认她够漂亮,但主意太硬了。别的女人是带刺的玫瑰,开业呢,是一株荆棘,顶上开着朵玫瑰。我是自觉消受不起。”

    “那你还挺聪明,漂亮女人,”王俊凯晃晃酒瓶子,“都很危险,像定时炸弹。”

    又哼唧着唱起来:“老和尚交代他,山下女人是老虎,遇见千万要躲开……”

    荒腔走板,沙哑,粗糙。

    “也不一定……”周大至也不明白,挚友的感情路怎么如此坎坷,他希望他们俩都幸福,却有心帮忙,无处下手。

    “我这两天也想明白了。”王俊凯打断他,“分手不是一个人的事情。要结束,可以。出来把话说清楚,丁对丁卯对卯,把我的疑问解答了,当然我也尽我所能把她想问的说清楚。

    “没有她这样的,一句话,轻飘飘就完了。”

    心理学家伊莉莎白·罗斯的“悲剧五阶段”理论,愤怒、否认、妥协、忧郁、接受,王俊凯几天之内遍历。

    图书馆午昧的假花仙,重庆江边飘扬的白裙裾,出租屋里的笑闹,那些少年心动,连带重逢后的温存,他从记忆中一笔一笔翻出来,浆洗,晾晒,收敛,还将要一件一件亲手掩埋。

    随着思路逐渐明朗,心底最深处的想法也冒了头:他不想结束。

    都这样了,他居然还奢望能不结束。

    就是因为不想结束,他才如此痛苦,才尽力逃避。

    分手不是一个人的事情,可是,想继续,也是两个人的事情。

    “还有,铃铛……我要要回来。”

    人要走,我留不住,但猫是我的猫,我养了五年、从不假手他人的猫。

    还说什么可以结束,王俊凯自嘲,在此之前甚至根本没想到过铃铛的事情。

    “小凯……”周大至真心实意地慌张了,他情场沉浮,能从字里行间察觉到这次事态的严重性,约炮小王子突然口拙舌笨起来。

    “我之前怀疑她有别人,你不信,”王俊凯的声音不大,像沉而平缓的江南水道,“但她真的有别人,这次不是我猜的。”

    什么分手,说得好听而已,分明是她选择别人了。过去这些他都可以不在意不计较,他都做好准备自己只是她的选择之一了,可她毁约了,她放弃了。

    她有一片海,而他,连渔网都没有。

    可是他,除了攥着仅剩的一点体面,又能怎么办?

    王俊凯拿出手机,才发现早已没电关机。周大至连忙贡献充电宝。

    他习惯性点开微信,置顶的红点显示有一条消息,是中午发来的。

    TY:周末谈一谈吧,你方便吗

    短短几个字,让王俊凯刚刚才厘清的思路才下定的决心显得分外好笑。

    她这么冷静。她凭什么这么冷静?

    当然是痛的,但是筋骨寸断的时候谁还在意多挨一掌。

    他找出小马发来的、被他自虐一般看了无数遍的视频。“看看吧。”

    又说:“这不是第一次,上个月,我也见到她和这个男的在一起,还是这家商场。”

    那天他和朋友喝茶,无意间从包厢百叶窗看出去,正瞧见盛天翊和那男的在上电梯,情态和这次如出一辙。那天的记忆和小马拍的视频微妙地互文,一个俯视,一个仰视,好像在全方位嘲笑他的愚蠢和盲目。

    周大至犹豫着接过手机,点开视频。

    看一遍,又看一遍,对着手机入定。

    直到被王俊凯叫了几声他才回魂。周大至,一个顺风顺水活到二十七岁的男青年,仓促之间崩溃地发现,自己兜头撞上一个巨大的道德困境:

    ——站铁杆挚友,还是站疑似出轨的我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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