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豆是看着楼小禾长大的,她知道,这孩子生着一副乖巧软糯的模样,其实打小主意就正,说话做事透着老成,小小年纪,却很懂照顾人,心思极细。

    豆豆知她如此反常,自有缘故,但又实在拿不准她这唱的是哪一出,一时接不住戏,嘴张了好几张,到底没能吐出一个字来。

    这时,窗外蓦地传来脚步声,还有零星人语,不近不远,不大不小,堪堪够屋里的人听得一清二楚——

    “后院最里间怎么也不派人把守着,万一叫那姓阮的跑了,天君怪罪下来,你脑袋可就不保了。”

    “你懂什么,灵蛇索绑了的人,纵然有三头六臂,也决计挣不出去,何须多此一举叫人把守。”

    这回轮到楼小禾:“……”

    脚步声渐渐远了。

    楼小禾没有料错,昨日一遭后,那沈护法绝不会善罢甘休,但又顾忌着彭侯,不敢轻易动她,是以少不了在她周遭安插耳目眼线,憋着劲抓把柄寻短处,巴不得她闯出祸事来,自寻死路再好不过。

    她便想着将计就计,假意要救阮存信,这些暗中窥探之人没道理不煽风点火,她想听的话,自然也就套出来了。

    但风煽得如此露骨,火点得这般昭然,却叫楼小禾猝不及防。

    挺好,得来全不费工夫,她想。

    *

    楼小禾和豆豆鬼鬼祟祟摸到后院,一路上平静得出奇,连道鬼影子也不曾见。

    彭侯住的屋子虽小,院落却相当敞阔,虽敞阔,却嫌冷清。

    除了一株盘根错节遮天蔽日的龙爪槐,还有树下地缝里钻出来的零星狗尾巴草,再无旁的草木点缀。

    整个院子最亮眼的,便是角落里那一口水井——红砂石围起的井栏,上头布满了井绳磨出的道道沟痕。

    楼小禾二人轻手轻脚摸到最里头那间屋门外,正要附耳听动静,忽然一阵异响从门板里头传来,紧接着是断断续续的惨叫声——

    楼小禾当即抬脚一踢房门,门开的瞬间,她整个人一愣:

    也不晓得这彭侯什么路数,自己的院子,禁制不设一道便罢了,门也不落把锁,生怕没人惦记似的。

    豆豆见状,心头一跳,下意识伸手想拦,拉了一下没拉住,眼看着楼小禾一个飞快,兔子般当先闪了进去。

    “……”

    从前怎么没发现呢,这小伙子是真虎,豆豆一边想,一边硬着头皮跟了进去。

    “唷,真是热闹,怎么,一个两个的,都赶着来要本少主的命?就你们这群下三滥的贱奴,也配?!”

    楼小禾和豆豆双双僵在门边。

    阮存信被灵蛇索五花大绑,浑身上下能动弹的,也就剩一张嘴。

    他身旁的地面上,歪着一把大甩锤,铁锤连锤带柄,目测有楼小禾肩头那么高,要抡得趁手,少说得有彭侯那般高大的身量才行。

    而旁边的房梁上,一条白绫倒吊着个身影,那人脸涨得紫红,口角隐隐有血迹。

    楼小禾定睛看了好一会儿:疏眉细眼,正是顺子。

    昨日在水杉林,她便隐隐忧心。

    但想到顺子是个人精,不至于莽撞做傻事,她又不免怀了一丝侥幸。

    人精还是那个人精,否则也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摸清阮存信的所在……只不晓得他那把大铁锤又是从何处摸来的。

    莽撞也是真莽撞,竟就这么单枪匹马地闯了来,毕竟,阮存信再不成气候,高低也是个名门修士,纵使被灵蛇索所困,要杀一个犬奴出身的顺子,绝非难事。

    楼小禾心下叹气:仇恨这东西,当真霸道,没道理可讲,能叫人彻底昏了头。

    那白绫好似活的,这时沿着顺子的脚踝,缓缓爬向他的颈间。

    楼小禾一惊,试探着上前半步,抬手道:“少主,您误会了,我们是来救您的。”

    阮存信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哈哈狂笑起来:“救我?就凭你?好啊,我倒要看看,你要怎么救。”

    阮存信面相透着股森森的阴气,两道利眉压着眼,眼窝深陷,连这般大笑时,面皮也纹丝不动,眼角一根纹都不见。

    白绫缠住了顺子的脖颈,却并不勒紧,而是试探般,松松垮垮地围住。

    “学宫里教过的,灵蛇索最忌三昧真火……少主您忘了?”楼小禾温声道。

    阮存信向来不学无术,这冷不丁一问,把他问得一滞:“……教、教过吗?”

    “嗯,小的那时正在窗外洒扫,凑巧听到过,少主您仔细回忆回忆,可有印象?”

    阮存信横在地上,梗着脖子努力回想,半晌后,眼中一亮:“是了,我想起来了!”

    说着,乜楼小禾一眼,撇嘴道:“想不到啊,你这贱奴,还算有点用处。”

    楼小禾笑笑:“不敢,因缘凑巧,可见是上天眷顾少主。”

    豆豆在一旁看着,忽然觉得眼前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陌生得叫她心惊。

    顺子狼狈地倒吊在旁,一双眼却精光烁烁地紧盯住楼小禾,动了动嘴想说什么,终究作罢。

    阮存信闭目,酝酿良久,不见动静。

    三昧真火乃凤麟洲的看家之学,内门弟子一旦行过冠礼,便都需勤加修习,阮崇还要亲自考核。阮存信再无所用心,也不敢怠慢,当初学得可谓认真卖力,考核也有惊无险地通过了。

    可一旦过了老头子那关,他便将学过的悉数又奉还给了老师们,好比这三昧真火,时隔已久,冷不丁要他使出来,难免生疏磕绊。

    阮存信连整张脸都在用力,面部和脖子涨得通红,姿态很有些狼狈。

    楼小禾顿了顿,蹲下身来,近距离看着阮存信,道:“加把劲,少主。”

    阮存信闻言,登时僵住了,面上神情一变,死死盯住楼小禾,阴恻恻道:“等等……你耍我?!”

    楼小禾眨眨眼,神情无辜道:“怎么会。”

    阮存信怪笑一声,一旁的顺子忽然重重闷哼,那白绫勒住了他的脖子,正寸寸收紧。

    楼小禾慌忙跪倒,颤声道:“少主,怎么说我也姓阮,又怎会害你?”

    “闭嘴!”阮存信怒吼,“姓阮?你也配……”

    话虽这么说,白绫却不动声色地卸了力道,顺子捂着脖子,剧烈咳嗽起来。

    “少主,您再试试,很快就可以了,就差一点,别放弃……”

    楼小禾长着张人畜无害的脸,弯弯的眉毛,圆圆的杏眼,人虽瘦,两颊却肉嘟嘟的,有些婴儿肥。

    她睁着无辜的大眼睛,恳切地对着阮存信好言相劝,俨然一个耿耿忠仆。

    阮存信终于还是放下了防备,闭上眼,专心念动真言。

    不一会儿,逼仄的室内火光闪动,映得众人眼睛一亮。

    一团巴掌大小的火焰出现在阮存信眼前,他大喜过望,蠕动着身子,用肩头的绳索去够那团红艳艳的火。

    楼小禾跪在一旁,只见火光辉映出阮存信眼中的狂喜,还有额头上那大颗大颗的,狼狈的汗珠。

    飘忽细弱的火舌,在舔上灵蛇索的一瞬,势头猛然大旺,那灵蛇索果然一松,阮存信登时将自己的手臂挣出来,浑身用力要摆脱身上的桎梏,一边瞪楼小禾:“贱奴,愣着做什么,过来帮忙!”

    楼小禾面无表情,也不动作,就这么不近不远地蹲着,忽然低声道:“哥哥。”

    这声“哥哥”唤得屋中人俱是一滞,阮存信像被踩着尾巴的猫,目眦欲裂:“你个狗娘养的贱奴,喊本少主什么?你——”

    “一路走好,我的好哥哥。”楼小禾将最后两个字咬得很重,像冷嘲,又似诅咒,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栗。

    她别过了脸去,对上豆豆惊惶的眼,煞白的脸。

    惨叫声,凄厉,嘶哑,短促。

    灵蛇索在三昧真火的刺激下骤然松解了微许,但很快,宛如被惹怒的巨蟒,猛然爆发,几乎眨眼之间,便将阮存信勒成了肉泥。

    ——学宫教过的,灵蛇索最忌三昧真火,却非畏它怕它,而是一旦碰上,乍然松懈后会强势反弹,将所绑之人瞬间绞杀。

    而教到这里时,楼小禾并不在窗外洒扫,而是手脚并用趴在学堂的桌子下,充当阮存信的人肉坐凳。

    楼小禾再清楚不过,无论是三昧真火,灵蛇索,还是她这个坐凳,阮存信都绝对不会记得。所以,随口扯句谎,他就巴巴地上当了。

    室内静极了,没有人说话。

    良久,跌落在地的顺子爬起来,哑声道:“……多谢。”

    楼小禾倏然转过头,目不转睛看着他,咬牙道:“不是为了救你。”

    她握紧双拳,眼眶一瞬间通红:“来之前我就想好了,要他死……倒是你,帮了我。”

    她笑了一声,“可我一点也不感谢你。”

    顺子脸色一变,抿紧了唇,目光闪躲,不敢再看她的眼睛。

    一只手颤抖地抚上她肩头,豆豆涩声道:“你都、都知道了……你、你一直、一直都知道——”

    “啪”地一声,楼小禾打开她的手,“我唤你一声姑奶奶,不代表就原谅你了。”

    她站起身,踉跄着往门外走,走到门边时身形一晃,伸手扶住门框,像是对身后的人,又像是在对自己,说:“我一个也不原谅。”

    楼小禾脚下狼狈,跌跌撞撞跑出来,扶着龙爪槐的树干,躬身呕吐起来。

    但她腹中空空,只是不住地干呕。

    这时头顶传来一阵古怪声响,楼小禾抬头,就见重重密叶间,一道身影半躺在遒劲的横枝之上,手中握着一卷书,很厚,书的封皮正对着楼小禾。

    隔着婆娑的泪眼,楼小禾看清了那一长串蚂蚁似的书名——

    《论如何俘获一颗真心之小鸡吃绿豆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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