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小禾抬手按住彭侯环在腰间的手臂,轻叹一口气,侧着脸凑近他,用只有他能听清的声音低语道:“你这样胡来,少不了遭反噬。我知你金身不灭,不拘小节,可反噬的滋味料想不能好受,你纵不死不灭,又非无知无觉,何苦遭这份罪。你不照镜子,不晓得自己最近的脸色有多吓人,可我看在眼里,总免不了心疼。”

    她还想再苦口婆心说两句,又怕彭侯不耐,要拿那该死的“眼色论”来教育她,只好适时打住,等他反应。

    身后人静了须臾,旋即下巴微抬。

    于檐角高挂的人影猛地坠落,惨叫声里,那人失重急下的势头看得楼小禾心头用力一突,她倒吸凉气,吸了一半,就见人影于半空中顿了顿,猛坠的势头骤然收住,像被风托着,稳稳当当落了地。

    “你的心跳好快。”

    彭侯似乎低了头,语音如在耳边。

    “……”

    你有脸说。

    对面女子此刻花容失色,施了厚粉的脸当即又白了几分,身后随行的几位大汉亦是一脸惊恐。

    人群骚动起来,女子的身影随着涌动的人丛被推挤得远去,转瞬消失在楼小禾的视野里。

    她方才伸手想把人抓住,却被身后人一把按了回去。

    楼小禾有些着急,眼睁睁看着人不见了,拽了下彭侯的衣袖,道:“方才那位美人你瞧见没,我觉得她就是豆豆……”

    纷乱的人海正在一点点离他们远去,周遭鼎沸的街声也渐次模糊。

    只有男人的声音始终清晰:“是么,我不觉得。”

    楼小禾一噎,虽则她直觉强烈,但彭侯眼睛毒,他这么说,定有依据,于是她虚心求教:“……为何如此笃定?”

    然后她听见:“真美人,当天然去雕饰……好比小禾,你就很美。”

    “………………”

    这都什么跟什么……所以,他的“不觉得”,并非不觉得那女子是豆豆,而是在说,不觉得那女子是个美人?

    不是,这人有病吧?

    楼小禾斜着眼,一口气堵在喉头不上不下:

    她心想那本破书害人不浅,给这厮本就严峻的疯病雪上加霜,又想,他这样见缝插针来撩拨自己,归根结底,无非求一死……

    关爱病人,包容疯狗——楼小禾瞬间没了脾气。

    她抬眼,朝女子身影消失的方向投去深深一瞥,模糊的视野里,人潮化作朦胧晃动的重重虚影,长街灯火徐徐湮灭,一道喋喋不休的声音在混沌的黑暗中时远时近。

    “昨夜中秋,老爷叫小少爷缠不过,乘船带着他去了赛唱会,河上舟楫拥挤,尤其在水门后堵了好一阵,小少爷在船上掀窗看热闹,叫河风吹着了,今儿一大早,人就烧了起来,直到这会儿还昏昏沉沉,也不知被什么梦魇住了,口中不住地嘟囔着胡话……”

    廊下灯火昏暗,楼小禾眯起眼适应了一会儿光线,等到看清了眼前人的面孔,才打断他道:“刘管家。”

    刘管家收声看过来,她略一犹豫,道:“死便死了,不过送走个债主,夙孽果报,也算偿清了,此后再无瓜葛,落得一身轻松……”

    楼小禾微顿,借着幽暗的光线观察刘管家神色,道:“我家六盛走了后,这些话……我是不是常挂在嘴边?”

    刘管家愣了好一会儿,点点头,平时口若悬河的人此刻竟显得有些讷言,“翠花啊,其实…那天,是我家婆娘特地让我上你家去的,借着拿猫蹄子的由头,将那些话刻意说给你们听。我婆娘她——”

    刘管家顿了一下,避开楼小禾的视线,清了清嗓子才续道:“自打六盛没了,她见你每日垂泪,不吃不喝,一天天没了人形,担心你想不开钻牛角尖,也晓得节哀顺变这样的宽慰话已被说得烂了,无济于事,便寻思了个歪招,教了我那一套浑话,时不时就上你们跟前念几回,好在……”似乎觉得这个词不大妥当,他略微一哽,看了眼楼小禾,见她面色如常,才继续道,“总是要走出来的,要向前看。”

    原来,人被逼到绝境之时,唯有一条出路,便是自己骗自己。

    翠花常挂在嘴边的这些话,或许并不曾当着关小栓的面讲过,但孩子肯定是听到过的,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

    好比那天午后,他蹲在树下看蚂蚁,默不作声地听着路过的家丁祝他“早死早超生”。

    所以他才会偷偷摸摸给六盛烧纸吧,被发现的时候,还担心他的翠花婶生气。

    那么,关小栓那个时候,又在想着什么呢?会不会在想,自己这个讨债鬼要是死了,他爹也会像翠花婶一样,落得一身轻松……

    秋夜的风吹得整条长廊啸然作响,像闷沉的哭声,一阵一阵。

    一缕风蓦地钻进后脖子里,她抱臂打了个激灵。

    天光乍亮,楼小禾抬手在眼前挡了挡,手落下时,熟悉的面容映入眸子里。

    “去哪里了,刚刚没见你。”她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嗓子哑得厉害,空气中的寒意在说话的间隙钻进喉咙,不由呛咳了一下。

    彭侯躺在她对面,晨光从身后的窗子洒落进来,映在他苍白的面容上,像雪映晴光。

    她恍惚生出一种错觉,仿佛他们重新回到了刚入瓮的那一天,一样的天寒地冻,一样的对面而卧……

    只不过——

    男人面白如纸,一张俊脸毫无血色,精致的五官笼上了一层虚弱的病气,看着……怪叫人怜爱的。

    彭侯牵了牵嘴角,微微一笑。他的唇形很漂亮,尤其笑起来的时候,无论弯成什么样的弧度,都很好看。

    “想我了?”

    ……只要不开口说话,这张嘴几乎可谓完美。

    楼小禾眼睫眨了一下,没有当面驳他面子,含含糊糊“嗯”了句。

    身下的床不算大,但也不小,他们之间隔着半个人的距离,被子拱出一条大缝,嗖嗖漏风。

    他眉眼弯弯,伸手拍了拍旁边的床榻,“冷吗,过来。”

    彭侯平日里脸上总带着几分笑意,或深或浅,但笑容上总像凝了层薄薄的冰霜,拒人千里。

    此时许是因为那虚弱的病气,衬得他眉目柔软,宛然可亲。

    楼小禾确实很冷,迟疑了一下,蹭着凑上前去,立即被圈进一个热乎乎的怀抱里。

    她长长舒了一口气,无意识地又朝人怀里贴紧了几分。

    “不高兴?”

    楼小禾一愣,摇了摇头,嘴上却秃噜了两个字:“有点。”

    “……”

    彭侯笑了一声,胸腔轻震,“因为我拦着,不让你追美人?”

    她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彭侯说的是什么。

    “没有,不是因为你……”她胸口闷闷的,换了个话题,“那天,我一下就发现了豆豆被阴魅附体……你可知为何?”

    她说着那天,仿佛已过去了很久,而冥鸦瓮中季节更迭,于外头的世界不过弹指。

    “小禾冰雪聪明。”抱着她的人毫不犹豫答了一句。

    面前的怀抱太温暖了,楼小禾整个人放松下来,没有像往常一样腹诽他,而是抿着唇笑了两声,“那本小鸡吃绿豆的书,就这么教你的?要让姑娘喜欢你,老这样乱夸硬夸,可行不通。”

    她笑的时候,鬓发滑落下来,搔得她额角痒痒的,正要动作,碎发却被一只手轻轻拨开去。

    “我没有。”彭侯的嗓音响在头顶,听上去竟有几分郑重意味,“夸你的话,字字真心。”

    从第一次见面那回,楼小禾就觉得,这人的声音很好听。

    若要形容的话……大概就像可以用耳朵嚼巴的兰花豆,越嚼滋味越长,总也腻不了。

    而他的怀抱又这样熨帖,像温暖柔软的一汪泉水,将她整个人泡在里头,连头发丝都惬意。

    楼小禾惬意得几乎忘了形,她动了动脖子,仰起脸,作势要看彭侯的眼睛,“是么,那让我瞧瞧,嘴巴可以扯谎,眼神却骗不了人——”

    动作间,彭侯也正低头看她,鼻息交错的瞬间,楼小禾柔软的唇瓣擦过对方瘦削的下巴。

    僵了一瞬,她飞快地垂下头,将脑袋整个埋进彭侯胸口,像只鸵鸟,一动不动。

    “瞧清了么,我可有骗你?”彭侯语声听不出波动,手中不断把玩着楼小禾的头发,黑亮的发丝在指节间随意缠绕。

    兰花豆脆脆香香,楼小禾却只感到牙疼脑热。

    她不吭声,左耳耳廓忽然被轻轻捏了一下,“被占便宜的是我,你红什么。”

    她依旧不吭气,脑袋死死抵着彭侯的胸口,俨然打算鸵鸟到底。

    大魔头似乎叹了口气,很轻,紧接着开始咳嗽,嗽声起初微弱,转瞬变得剧烈,仿佛恨不能将肺整个咳出来。

    想到彭侯那病恹恹的面色,楼小禾终于还是没忍住,从他怀里撤开去一些,仰起脸询问道:“你、你怎么了?”

    说着,一壁撑起上半身,抬手替他拍背顺气,皱眉道:“你说你这么大个人了,怎么一点不懂事,谢使者千叮咛万嘱咐,可见反噬非同小可,你倒好,仗着自己死不了,瞎胡来。方才不见你人,可是背着我又干了什么好事……”

    她这些话其实憋了许久,找不到机会说,这会儿趁着彭侯咳得一塌糊涂,总算一吐为快。

    彭侯终于缓过来,呼吸复归于平稳,他依旧侧躺着,眸光微抬看向楼小禾。

    “好事么……确有一件。”他道,嗓音沙哑。

    楼小禾心头一跳。

    “笃笃。”

    门响了。

    “大壮!大壮在吗!”刘管家扯着嗓子嚷。

    楼小禾还没反应过来,彭侯已一阵风似的卷下了榻,门开处,刘管家的声音随着北风一道吹进屋里,风风火火的,“哎,奇了,外头来了个貌若天仙的小娘子,说要找你,带了半院子的大礼,瞧着像是下聘,你快看看去,莫要让你家婆娘晓得了,悄悄地去——”

    许是楼小禾投去的目光太过强烈,刘管家终于察觉到了这边,四目相对的瞬间,她眨巴眨巴眼,道:“此等好事……不如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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