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壶天中有座孤山,苍苍绵绵,很大气。

    山势平浑无棱角,飞泉流瀑,葱茏草木……一概皆无。

    只光秃秃干巴巴的一座孤山,奇怪的是,草木气却浓郁,好似这山本身就是一棵树,那渺渺的云雾,便是扶疏的枝叶。

    彭侯的院子就在此间山腰处,白墙灰瓦,很是简素,地处幽僻,最宜病人静养,也很适合闲人白日睡大觉,与彭侯这片刻不消停的妖孽气质大相径庭。

    楼小禾被带到他的屋子,一边为彭侯擦拭脸上的司刀符,一边出神:画司刀符的时候,她其实已有所察觉,似乎这符对彭侯影响不小,柳含烟当时那微妙的反应也能印证这点。

    可是,司刀符明明只对阴魅起作用……

    朱砂符文用沾水的帕子擦干净了,那道巴掌印依旧红肿,楼小禾细细替他上着药——彭侯到底也没让柳含烟探脉,楼小禾无奈,只好向柳含烟要了瓶外敷的伤药。

    整个过程,彭侯都很安静,等上完了药,楼小禾叮嘱他躺下休息,转身要走时,却被拉住,“去哪。”

    总算把谢必安有惊无险地送走了,楼小禾勉强松了一口气,但自打从冥鸦瓮出来,彭侯便阴晴不定,她难免有些紧绷。

    此时冷不丁开腔,楼小禾不受控制地一激灵,“给、给你倒水。”

    是错觉吗,她总觉得,彭侯……在生她的气。

    “我不渴。”彭侯抬眼,看着她,目光深深的。

    楼小禾眨眼,“那……你先睡一觉?”

    彭侯面色透着深重的倦意,一双眼却很清醒。

    换作平时,被他这么盯着,楼小禾定要生出几分怕来,可自打从冥鸦瓮里出来……她,不对,是小红,明显嚣张了许多,非但不知道怕,只要这人在跟前,便心猿意马,总忍不住想往上贴。

    好比此刻,她低头看一眼彭侯拽着她的手,鬼使神差道:“要不……我陪你?”

    楼小禾一时无从分辨,这句话,究竟是来自小红,还是她自己。

    ……

    彭侯从背后抱住她,脸埋进她散落的头发里,似乎睡得很沉。

    楼小禾看不见他的脸,只能靠呼吸辨别。

    不同于平时均匀有力的节奏,彭侯睡着后的呼吸反而略有些凌乱和粗重。

    被子全盖在了她身上,彭侯躺在外头,隔着被子将她圈在怀里,男人的胳膊很沉,压在身上,莫名有种踏实的感觉。

    楼小禾感到困意侵袭,正昏昏欲睡间,一声悠长的鸣叫打破了室内的寂静。

    她倏然睁开眼,默了片刻,小心翼翼地托着彭侯压在身侧的胳膊,绷着身子翻了个身,面朝向他,目光落在他的衣襟处,这时那里又响了一声。

    楼小禾手探过去,轻轻摸索一阵,摸到一样圆润光滑的物事。

    她掏出来一看:“……”

    是只葫芦,硬木框,象牙口,玳瑁镂雕蒙心,肌理光洁,匀停灵透。

    楼小禾顿时了然,这是鸣虫葫芦,里头装着的应是秋虫,养得好的话,可以叫一整个冬天,鸣声悦耳。

    她有些诧异,彭侯吃穿用度都很朴素,平日里从不见他讲派头,除了作弄人,也不见他有旁的乐趣……如果捧着不知所云的书苦读不算,光着膀子在湖上行舟打铁也不算的话。

    无论怎么看,他都不像是有闲情摆弄此种小玩意儿的人。

    楼小禾握着葫芦静静听了一阵,虫鸣声很悦耳,她有些出神,这时斜刺里倏地探过来一只大掌,将她的手连葫芦一同包裹住。

    力道很大,勒得她指骨生疼,楼小禾失声痛呼,手的主人却听若未闻,兀自施力,仿佛要把她的骨头捏碎。

    楼小禾疼得直冒冷汗,挣又挣不脱,忍不住咬牙喊道:“……彭侯!”

    男人如梦初醒,骤然松开了她,楼小禾惶然望过去,就见他一双眸子里布满猩红的血丝,脸色甚至比睡前还要难看,双唇抿成一条线,眉宇间尽是戾色。

    彭侯总是一副从从容容的模样,从不曾这样过。

    楼小禾忍不住瑟缩了一下,见他视线直勾勾落在自己手上,连忙地将那只葫芦小心翼翼塞回了彭侯衣襟里,口中不住道歉:“抱歉抱歉,我不该乱碰你东西……”

    “为什么?”彭侯问,嗓音沙哑。

    “我——”

    楼小禾要答话,却再度被打断。

    “为什么杀不了我。”

    楼小禾愣住。

    “我对你不好吗?”他问。

    楼小禾呆呆望着他猩红似血的眸子,哑然无语。

    这种厌恶一般的,带着浓浓讥讽和怒意的口吻,楼小禾上次听到,还是在彭侯后院里,那株龙爪槐上。

    那时候,他说:“好孩子,你不如先好好想想,要怎么用你这双软弱的手……来取我性命?”

    当时她只觉得愤怒,一门心思想着要骂回去。

    可眼下呢,她不知所措,好像根本不知道要怎么承受这个人汹涌而来的恶意,她觉得难受,慌乱,还有不可理喻的委屈。

    “回答我。”

    楼小禾嘴唇颤了颤,无意识地往后瑟缩着,试图与他拉开距离,却被他抓着肩膀拖了过去。

    动作剧烈,被衾顷刻间变得凌乱。

    其实,这个人无论要对自己做什么,她都是反抗不了的。

    “很好,你对我……很好。”

    男人冷笑了一声,“是么。”

    依旧是那副讥讽的口吻,仿佛自嘲,又仿佛讽刺楼小禾的心口不一。

    冥鸦瓮里,楼小禾杀不了彭侯,证明她并没有爱上他,这也意味着,他为了讨好她所做的那些事,全都没有意义……这便是彭侯的逻辑,简单,粗暴。

    但这不是她楼小禾的逻辑。

    “嗯。”楼小禾扯出个笑来,煞有介事地拽了拽身上的衣料,“你给我换上的衣裳,无论肩头还是腰身,尺寸都很合适,袖子也不长不短,刚刚好……我已经很久很久没穿过这么合身的衣裳了。”

    彭侯猩红一片的眼底眸光轻动。

    “当然,不止这个,还有很多,都是些小事情……”她顿了顿,自嘲般笑了一声,低语道:“我说出来,你可能也不记得了,你……你不会在意的。”

    楼小禾这一句“不记得”,仿佛在说多么久远的事情,但其实她和彭侯相遇,不过两天,她却有一种错觉,仿佛已经过了很久很久。

    所谓“不记得”,其实是“不在意”。

    那些琐碎细小的事情,诸如一颗花生糖,一方安稳的床榻,一杯热花茶,一件合身的衣裳,一面湿帕,一片冰西瓜,一顿以牙还牙的毒打,还有那宽大温厚的手掌……

    所有这些,他都不会挂怀,楼小禾说出来,只怕要招他笑话。

    当然,还有一些很坏很恶劣的事情,他一样不会在意。

    这个男人,做什么都只凭心情,高兴了便可可地来撩拨她,似乎当真有多稀罕她的一颗真心。

    不高兴了,逼迫、作弄、冷语相向……他总是不吝于在她面前展现自己恶劣的一面,那副冷血散漫的姿态,只叫人觉得,哪怕你巴巴地捧着一颗真心送到他面前,也只会被他踩在脚下,碾作齑粉。

    偏偏是这么个疯子,楼小禾在心里骂了不知多少次,却从没有一次,真心觉得他该死。

    她很轻地叹了口气,“但我都记得。”

    明知道他动机不纯,明知道是镜花水月,她却一一都记在了心里。

    偏偏那个始作俑者,对这一切不以为意,还要莫名其妙地在这里同她使性子发脾气……

    真是岂有此理。

    她是该生气的,但对着彭侯这张病恹恹的脸,她只觉得糟心。

    “为什么救大黄?”

    彭侯不假思索:“因为你。”

    这个答案其实一点也不意外。

    楼小禾感到心中一片酸涩,“你为了我做这些,我却没能在冥鸦瓮里杀了你……所以你气我,气我是个不中用的废物,白费了你的苦心。”

    她思绪万千,一时也不知是委屈于彭侯对她撒气,还是气自己竟然暗暗庆幸……庆幸这个人还活着。

    彭侯倏然松开了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光清明了几分,冷厉的声线柔和下来,“不要这样说自己。”

    楼小禾抬手捂了捂眼睛,“你当我不想杀你么?让你活得好好的,等你提着我的头,去血洗凤麟洲?死了才好,死在冥鸦瓮里,也算你咎由自取,怪罪不到我头上,这样便宜的好事,何乐不为?好笑的是,要杀你,便要先爱你……可是怎么办呢,你不如去问问看,这世上有谁,会对一个想杀自己的大魔头交付真心?只怕惧你恨你都来不及……”

    可我却像个傻子一样,念着你那些虚情假意的好,冥鸦瓮里误杀你时难过得无以复加,见你生病难受就忍不住心软……

    剩下的话楼小禾没有说出口,她用尽全身的力气,不让自己哽咽出声。

    她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讨厌过一个人。

    “我讨厌你。”她说。

    遮住眼睛的手被牵过去,上面留下了一圈鲜明的红痕,微微肿了起来,是他方才发疯时狠力捏伤的。

    彭侯盯着她的手,眸底的猩红微褪,他轻轻握住楼小禾,低头在她的指间吻了吻。

    心脏处传来异样的感觉,他无从知晓那是什么,也无暇理会。

    他是爱看楼小禾哭的,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落泪时很美,像林间的小鹿。

    可现在,他却只觉得刺眼。

    “不许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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