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彭侯祭出一簇明火,在前头飞得四平八稳,那火小小一搓,竟将整个夜幕照得亮堂堂。

    冥鸦瓮中,楼小禾就见他使过火,那会儿没留意,此刻瞧着,竟像极了那凤麟洲的三昧真火……

    传闻,彭侯野犬偷师了凤麟洲的三昧真火,莫非是真的?

    楼小禾暗自狐疑,这时余光一闪,只见路边的野藤上长着成串的野果,形状像人的肾,好些果子熟透了,果皮是炸开的,隐隐能瞧见里头白色的果肉。火光一照,看上去十分可口。

    她吞了吞口水。

    “小禾。”彭侯唤她。

    楼小禾感到胳膊被轻轻碰了碰,低头看去:男人手里正递过来剥好的果肉,果肉和手,瞧着无一不可口。

    “……”小红你个臭色胚。

    就这么,彭侯又摘又剥,楼小禾吃了又吃,一路上,也不耽误她算盘打得哗哗响:这厮明日要远行,也不知归期几何,事不宜迟,回去就祭出芙蕖夫人给的狗屠法宝,彻底做个了结,叫他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唔,这果子真好吃,香,滑,甜,就是籽有点多,但不妨碍它香,滑,甜。

    ……

    一回到屋内,困意排山倒海袭来,做了这么许多年的夜猫子,楼小禾始料未及,自己的作息会在一夕之间天翻地覆:在凤麟洲做犬奴时,被呼来喝去奴役差使,还要受许多闲气,夜幕降临,该熬的夜照样熬,她楼小禾眼也不眨一下。

    没成想,到了这一壶天,不用做奴才了,竟反倒扛不住了。

    可见,和疯子一起过日子,当真是要折寿的。

    她困得睁不开眼,迷迷糊糊间,彭侯给她喂了碗五味杂陈的药汁,这该死的壮阳药依旧威力无穷,楼小禾皱着脸缓了半天,差点就要清醒了,这时脸被一双大手捧住,彭侯的手指在她眼底轻柔地摩挲,低声问道:“困了?”

    她索性将脑袋的重量全部交给男人的双手,登时间什么想法也没有了,迷迷瞪瞪间,也不知怎么被拐上的床榻,她只依稀记得,彭侯替她掖了掖被角,被衾间隐隐传来好闻的木质清香,一只手在她的发丝间缓缓抚过……

    楼小禾刚沾上枕头,便被铺天盖地的睡意淹没。

    彻底陷入黑甜前,楼小禾其实是做了一下挣扎的——

    她无意识地抓住身前人的领口,嘴里轻喃了句:“什么时辰了……”

    兰花豆般的声音答道:“戌时未过。”

    “好早,我还不能睡……”

    有人问道:“为何?”

    “杀……”

    “杀什么?”兰花豆般的声音轻轻地笑。

    “彭狗……”

    ……昏头昏脑吐完这两个字,楼小禾脑海里倏忽闪过一双眼睛,是方才在小树林前,她躲避彭侯视线时,无意间对上的一道目光:阴沉,森冷,像在暗处窥伺猎物的毒蛇。

    那双眼睛藏在沈涣的身后,与楼小禾视线交汇的瞬间,猛然收敛,她定睛再瞧时,已无迹可寻……

    困意如潮,很快将那双眼冲没,楼小禾不自觉地往身前的怀抱里钻了钻,她感到有人将自己抱紧,心中安宁,两眼一黑,睡死过去。

    再睁眼时,床边已空了,小桌上燃着盏风灯,窗外一片漆黑,楼小禾坐在榻上,睡眼惺忪地扫了一眼室内,只见墙边的矮脚橱顶上不知何时多出来一个莲花漏,花心中穿出一支莲蓬头的木箭,她眯眼细看上头的刻分,方知丑时刚过。

    楼小禾翻身下床,提着桌上风灯走出门来,转到一处洞窗墙外,隔着窗,倏地瞥见后院里有影子晃动,还有阵阵古怪动静传来。

    她刹住步子,弯腰将手中风灯轻轻地搁在脚边的地面上,起身扒着洞窗清水磨砖的窗沿,半个身子探出去,借着后院廊下零星几盏灯笼,定睛看了须臾,终于瞧清了那道影子——

    衣着简劲,身形高挑,肩背疏朗……不是彭侯又是谁?

    ——三更半夜的,他居然在练拳。

    从前便听闻,彭侯是个体修,所谓体修,便是将身体千锤百炼得如同兵器,此道对先天体格要求很高,同时还要能吃得苦中苦,日复一日地狠虐自己,半刻不得松懈。

    此道若要入门,少不了脱上一层皮,若要深造精进,更须砥砺熬磨,焚膏继晷……

    可皮肉骨血终非铁石,哪里扛得住这无休无止的折磨,是以多的是有始无终半途而弃之人,而练残练废了的,也不在少数。

    是以此道远不及剑修乐修医修等吃香,练的人少之又少,熬出头的更是凤毛麟角,而这其中的佼佼者,个个都是一顶一的狠人:就说灵墟宗主颜百川,还有聚窟谷门下首徒叶初服,哪一个不是响当当。

    ……当然,还有彭侯。

    只不过,咳,不同于那二位的美名,他是骂名响当当……

    身为一个体修,练拳其实再正常不过了,但他是彭侯楼——

    身负邪功凌霄大摄,只需动动手指头,便能将无数仙门修士的修为灵力纳入囊中。

    费苦功夫在这里吭哧吭哧对着空气挥拳头,倒不如出门去随便抓几个人来吸……如此,方不失魔头本色。

    明明可以靠抢,却非要靠苦练,会不会……太励志了一点?

    楼小禾纳罕地靠在窗框上,刚睡醒时的困倦之意此刻悉数消散,她一手支着下巴,睁大眼睛观察着院中身影:男人双脚分踩,身架子拉得又大又稳,尤其一副肩膀,舒展如原野,其上可跑马。

    他在练的似乎是最基础的功法,身前无板无桩,只是对着空气不断地出单拳,拳头好似飞出去的羽箭,破空之声又脆又急,尾音发炸,像花炮之响,即使隔着一段距离,听着也触目惊心。

    楼小禾后脖子冷不丁一凉:彭侯这一拳下来,能把自己头给打掉……

    一拳又一拳,不停地重复,再重复……

    明明是很枯燥的练习,楼小禾看着,却不觉得腻。

    说出去也不会有人信吧,气焰嚣张独步仙门的大魔头,于夜深无人处,默默苦练,练的并非什么绝世奇招,竟是枯燥至极的拳家基本功……

    楼小禾换了一只手托下巴,她歪着脑袋,思绪开始漫游。

    一会儿想:难怪彭侯不睡觉,专挑这个点练功——万籁俱寂,心神凝定,可不正是用功的好时候。

    一会儿又想:这个人,一边疯狂求死,一边又起得比鸡早,摸黑发奋,默默苦练……实在不可理喻。

    一会儿又想:妖修出身之辈,起点低不说,修炼期又漫长得要命,在仙门中一直处于鄙视链的底端,很难找到好师父。除了那险些将彭侯纳入门下的聚窟谷,此前从不曾听说过他师从何人。而聚窟谷既对其青眼有加,可见当时的彭侯已然出类拔萃锋芒逼人了,而他彼时尚未沾染上邪功凌霄大摄……

    那时的彭侯,一介妖修兼体修,又无师承,籍籍无名,孤身在仙门中凭借着一拳一脚打出了名堂,人人都赞一句天纵奇才根骨绝佳,但背后究竟付出了多少艰辛苦楚,除了他自己,恐怕便再没人知晓了……

    楼小禾脑海里蓦地闪过一张鲜明的少年人脸孔:满面血污,明眸如火。

    没有人,生下来便是疯子的吧,她忽然想。

    在那高人的预言里,彭侯是个天生坏种,楼小禾却觉得,他只料对了一半:至少八年前,楼小禾遇见彭侯之时,他尚且有着世上最干净的一双眼,是个不折不扣的美少年,绝对和坏种不沾边。

    八年……是很长很长的吧。

    院中人披着月色和灯火,身形如山,出拳如箭,破空有声。

    楼小禾默默在心中记着数,一拳复一拳,直数到第九百九十九记时,头一垂,腿一蹬,整个人软绵绵地,挂在洞窗上,呼呼睡了过去。

    冷脆的拳风乍然收住,万籁无声,凉风里连绵飘来细细的鼾息,像轻柔的羽毛,若即若离地,撩拨着深沉的夜色。

    *

    楼小禾起了个大早,第一反应跑去寻彭侯,却被守在房门外的人叫住了。

    “楼小公子。”

    那人唤她。

    楼小禾顿住,回头一看,她认得,是跟在彭侯身边的心腹,名字叫作……

    “聂霸?”她思索了一下,脱口而出。

    旋即意识到这样连名带姓喊人不大礼貌,很快又补了一句:“……聂公子。”

    聂霸身着天青色锦衣,领口和袖口处皆绣着万代葫芦暗纹,疏眉薄唇,气质冷硬,一开口,也是硬邦邦的:“喊我聂霸即可。”

    “啊,哦好……”楼小禾看他一眼,道,“你家天君呢,怎么没见他?”

    “天君一炷香前已动身离开,不日便回,楼小公子若思念天君……”聂霸忽然往衣袖里一摸,摸出来一把糖,道,“便吃些花生糖,糖吃尽了,天君即回。”

    “……”

    还挺自作多情,谁要思念他个臭疯狗!赶紧滚回来受死才是真的!

    楼小禾勉强笑了笑,连忙从他手里接过糖来,打着哈哈道:“行,我会好好吃的……”

    咕噜——

    楼小禾猛地捂住肚子,囧着脸看向聂霸,对方却面无表情,朝屋里做了个请的手势。

    “时辰不早了,听学不宜迟到,公子请抓紧时间用早膳。”

    楼小禾打眼一望,好容易才从一桌子荤腥里挑出碗菜粥,上去咕嘟咕嘟一口气灌了,抹抹嘴,“走吧,听学去。”

    她正欲抬脚,眼前横过来一碗黑漆漆的药汁:“公子,请先干了这碗壮阳药。”

    楼小禾:“……”

    *

    二人一路无话,下得山来,偶然瞧见一些孩童和孕妇的身影,楼小禾欲言又止,好一会儿,问道:“听说一壶天有条死律,忘情忘爱,断嗣绝后……那这些孩子是——”

    聂霸恭声道:“此律并非一概而论,仅针对早年间追随天君的一众元老旧部。”

    楼小禾闻言,微顿,道:“包括你家天君?”

    聂霸罕见地一滞,片刻后,方道:“天君行事,不拘一格。”

    “……”好个不拘一格。

    彭侯这严以律人,宽以待己,一视不同人的作风,无怪乎那卓清泉之辈忍无可忍,叛逃出去自立门户。

    反倒是这些死心塌地跟着他的人,颇有几分“愚忠”意味。

    不过,他们既这般忠心耿耿,想来彭侯身为领袖,自是有其过人之处的。

    比如他虽则霸道凶残,但没什么架子,大事小事一概亲力亲为。

    又比如,他虽看上去不近人情,却从没有看不起犬奴的意思,还专门让他们上学堂,关裕这样的异族人他也欣然接纳,提供庇佑。

    再比如,他一点也不护短,沈涣不分青红虐打于她,他便当场替她讨回了公道……

    咳咳,其实这些也算不得什么,远不足以抵消他那阴晴不定的疯病就是了。

    楼小禾忽然想到什么,抿了抿唇,道:“柳护法……似乎深得天君器重,她也是元老旧部么?”

    聂霸抬手替她挡开路边横斜的枝杈,一边道:“不错,柳护法曾在天君手下出生入死,几度以命相护,是天君的左膀右臂。”

    聂霸平时说话口吻都克制平淡,此刻提到柳护法,明显有所波动,语气中三分敬重七分钦佩。

    楼小禾闻言,满腹疑云:依她的观察,柳含烟对彭侯的关怀之情溢于言表,绝非作伪。可……

    “天君必须死。”

    ——这话却也是柳含烟亲口所说的。

    这世上,确凿有那么些人,是必须死的。

    比如阮存信。

    那么彭侯呢?

    他……

    楼小禾正出神,脑子里蓦然划过一幕朦胧的画面:

    “什么?”男人附耳倾听。

    “八年前,我们见过的……你不记得了?”她半梦半醒,咕咕哝哝。

    男人轻声笑,“说什么胡话。”

    “果然,你忘了……我就知道,哈,你怎么会记得呢。没有心,死疯狗……”

    “怎么骂人也要哭……乖,睡吧,梦里没有疯狗。”

    “真的?”

    “嗯。”

    “放屁。”梦里明明全都是你。

    “……”

    “不许说脏话。”

    “呵,你管得着么,死疯狗。”

    “……”

    ……

    楼小禾如遭雷击,整个人呆立在原地,良久,她想:一定是昨夜的泉水有问题。

    等彭侯回来,务必先下手为强,送他归西,绝不能给他秋后算账的机会。

    她暗暗下定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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