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小禾昨夜偷看彭侯练拳,竟一个大意睡了过去,自己怎么躺回床上去的,已一概记不得了,身上的衣裳什么时候换的,更是全无印象。

    衣裳很合身,但不得不说彭侯的眼光……真是颇为清奇:

    水绿色罗衣,月白镶边,领抹胭脂红,配色鲜亮打眼,一点也不爷们,是小姑娘喜欢的款,楼小禾也并不讨厌,可……

    一身花枝招展地奔逃于夜色中,简直无所遁形。

    楼小禾沿着蜿蜒的山道一路往山下跑,空中飘洒着细细绵绵的牛毛雨,衣服都打不湿,只略略沾湿了眼睫。

    空气中忽然传来阵阵血腥气,楼小禾猛然刹住步子,身形一闪躲在一丛灌木后,不远处传来模糊人声:

    “方才那蠢狗一声叫唤,怕是已打草惊蛇。”

    “你小子脾气也太暴了,怎么就把它打死了。这畜生虽没脑子,鼻子却灵光得很,毕撼山定然就在附近。”

    “打死了干净,反正眼下也用不着那贱畜了。此处是下山必经之路,山上有大师兄他们,那老家伙半死不活,能往哪跑?”

    楼小禾默默听了一阵,“大师兄”三字传来时,心下的猜想愈发笃定:果然,正是阮从善一行。

    她暗自思量一阵,轻轻握了握拳。

    脱离符纸和朱砂作符,于她而言不算难事,可尴尬的是,她灵力太浅了,方才那一记反弹符几乎已经将她掏空,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此刻若有符砂,她倒还能勉力作个遁地符,神不知鬼不觉绕过这几人,或者索性画个幻形符,变作彭侯的模样,将他们给吓跑去……然而眼下两手空空,根本无计可施。

    ……等等。

    楼小禾灵光一闪,咬了咬牙,从矮木丛里爬出来,眼一闭,心一横,整个人往地上一躺,从山道上骨碌碌滚落下去。

    那几人瞬间警惕,其中一个反应快,抬脚挡下她,同时拔剑相向:“什么人?!”

    楼小禾连滚带爬,状若疯癫,根本不管眼前明晃晃的剑刃,失魂落魄喊道:“彭侯野犬!彭侯野犬来了!快跑!快——”

    “……跑挺快。”

    她还没发挥完,眼前几人已不见了踪影。

    楼小禾一时哭笑不得:果然,收拾这群渣滓,彭侯野犬四个字,比什么符咒都好使。

    地面上掉了一把剑,那上面沾着新鲜的血迹,她闻得出来,是同类的血。

    楼小禾踉跄起身,眼前阵阵发黑,小红似乎已到了极限,她脚下发虚,拖着步子往山下跌跌撞撞而去。

    一路无人迹,直到了山脚下,才依稀瞧见不远处几点朦胧灯火,似有人家。

    楼小禾晃了晃愈发昏沉的脑袋,仿佛看见了希望,脚下步子加快,蓦地,她竟眼花出现了幻觉,模糊的视野中闪过一道熟悉的背影,还来不及定睛细看,身后陡然传来破空之声——

    楼小禾踝上一紧,仿佛被毒蛇牢牢缠住了,寸步难行。

    她惶然回首,就见几步之外,一道身影立在暗处,手里的长鞭赤光流转。

    恍然间,似乎回到了八年前的那一晚,在她落水前,也是这么,被鞭子紧紧绕住,力道比此时还大,像要勒进骨头里。

    楼小禾视线愈发模糊,看不清暗处之人,但她知道来者是谁:

    阮家人里,使鞭子的只有两个。一是阮崇,可自从五年前那次闭关后,他的名品玄炎鞭始终悬于书房,再不曾拿起过,其上灼灼烈烈的红光也随着时间流逝,变为清清浅浅的银白。

    而另一个使鞭的,则是他的长子,阮从善。

    和名字恰恰相反,这厮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坏胚。

    彭侯……

    失去意识前,她什么都来不及想,只在心底喊出了这个名字。

    执鞭人手腕一转,水绿色的身影骤然被拖入幽暗漆黑的树影之中,宛如掉进了庞然兽口,转瞬湮灭无痕。

    与此同时,远处有人蓦然回首,他的身后,跪着深深垂首的聂霸,聂霸之后,几户灯火人家零星点缀于夜幕,不时传来小儿夜啼之声。

    *

    灵犬从楼小禾身上嗅出了毕撼山的气息。

    身上的水绿色罗衣已被鲜血染透,狗群撕咬的伤口狰狞可怖,有好几处皮肉翻裂,露出森森白骨。

    楼小禾被倒吊着,刚灌下去的辣椒水从口鼻中汹涌而出,五脏六腑像被火灼穿了,又似被水泡烂了,喉头和鼻腔有刀片在来回地剐。

    忽然,眼前视野一暗,她脸上被蒙了张湿布,有人在对面不停地浇水,她憋到极限,张口大喘,口鼻呛水,剧烈咳嗽起来,而在她即将窒息而死的前一瞬,面上的湿布会被短暂地掀开,以确保她求死不能。

    如此不断往复,浇水和掀布的时机掐得相当精准,此前不知拿多少人练过手……

    ——生不如死的关头,居然还能分神琢磨这个,楼小禾觉得,自己和疯子待过几天后,多少也沾染了几分疯劲。

    不知折磨了多久,楼小禾浑浑噩噩间,听见阮从善的声音阴森森传来:“看在谦儿的面上,我留你狗命,但你要知道,我有的是法子,让你生不如死。”

    楼小禾急促喘息,嗓子眼里全是血腥味,她想笑一笑,却连提起嘴角的力气也没有了:到底,她还是赌赢了,无论如何,阮从善不会杀她。

    这就够了。

    她被放了下来,腿一软,连跪也跪不住,两边有人拽着她的胳膊,强行让她跪在了地上。

    阮从善满面阴鸷,一壁把弄着手里的鞭子,道:“扒了他的皮。”

    “是。”另一个声音道,“松香,还是沥青?”

    阮从善却像是忽然来了兴致,从宽大的太师椅中起身,一步一步朝楼小禾走来,又越过她,在她身后站定,开口道:“都不用。”

    话罢,他手掌一松,长鞭倏然垂地,下一秒,赤光闪动,鞭影极迅猛地撕裂空气,落在楼小禾瘦弱的脊背上,发出悚然的声响。

    后背的衣料应声碎裂,一道伤痕从颈间贯穿至尾椎,血线笔直,不像鞭痕,倒像剑锋劈过。

    有人绕到楼小禾后背,伸手,活生生撕开那道血线,将后背的皮肤朝两边撑裂。

    她牙关咬出了血,却还是没能将惨叫咬碎,撕心裂肺的嚎叫声在空气中惨烈地回荡。

    鲜血淋漓的皮肉,宛如从肩胛处生出的两片羽翼,展然若翔。

    脚步声从身后绕过来,对方仿佛在欣赏她的惨状,语声愉悦:“要么交待毕撼山下落,要么你求求我,我说不定一个心软,还能大发慈悲,赏你一死。”

    楼小禾几乎发不出声音来,嘴唇颤抖,用气音断断续续道:“阮从谦…替你养了这么多年…儿子…我的血…这些年…也不知喂了多少给堂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杀我?你不会的…我的好大伯……”

    她用尽全身力气扯着唇角笑了一声,随即再撑不住,痛得昏死过去。

    *

    弱水上飘来的风很轻柔,将少年身上的香气绵绵地送到鼻间。

    她终于想起来,这熟悉的气息在哪里闻见过。

    在一壶天的每一个角落,在素净的被衾,在冥鸦瓮里,盛夏的香樟树下……在男人宽阔的怀抱里。

    她本该更早一点认出他来的……可早一些迟一些,又有什么不同呢?

    她总是要活下来的,唯有活下来,才能拿着神龙符,召唤六龙飞车,将娘亲从暗无天日的弱水之下接出来,让她看看,当年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已经长成了顶天立地的大人。

    而彭侯总是要死的,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他反正是要死的。

    可是……为什么?

    因为太疼了么,疼得生不如死……

    楼小禾生生疼醒了过来。

    她趴在满是血污的地面上,呼吸间,潮湿腥冷的气息萦绕鼻腔,旋即化作片片利刃,在喉咙和胸腔里细细密密地剐。

    周围很安静,一个人也没有。

    虽然疼得要命,但她居然感到了一阵安心,尝试着胡思乱想分散注意力——

    也不知道彭侯回去没有,他回去了没见自己,会是什么反应……

    应该气疯了吧,毕竟,距离上一次杀他,已经过去快整整一天了……这人死起来有瘾。

    豆豆应该醒了吧,她老人家一向少觉,还从没像这样昏头大睡过……说起来,同样是夜猫子,凭什么她没有黑眼圈?岂有此理!

    顺子这会儿多半还在捧着书死啃,他不识字,性子却要强得很,假以时日,若真能医修有成,多半是个野路子,搞不好是芙蕖夫人那一挂的……

    咳,柳护法应该不能容忍自己门下出这样的逆徒,到时候师徒反目,沈涣搞不好是第一个跳出替她清理门户的,那顺子岂不是会死得很惨……

    不过,再怎么惨,应该也惨不过她楼小禾。

    她手指蜷曲,紧紧抠着地面,嘴里嘶嘶抽着气,满头的冷汗如雨下。

    ——论折磨人的花样,沈涣在阮从善跟前,可谓小巫见大巫,差得远了,可见彭侯在这方面的熏陶,就不及那老不死阮崇做得到位。

    身为灭世魔头,彭侯尚有很大的进步空间……

    楼小禾脑子里的思绪愈发不着四六,这时,外头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略略有些急促,但并不混乱。

    门猛地被踢开,砰地一声,动静很粗暴。

    楼小禾看到,尚有很大进步空间的灭世魔头,正大步朝自己走来。

    熟悉的香气迎面扑来,冲散刺鼻的潮腥气。

    彭侯俯身,伸手的动作滞在半空,似乎根本不敢碰她。

    她可以想象自己现在是如何的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你来啦。”楼小禾说。

    体内有什么东西正在苏醒,来势汹汹,甚至盖过了钻心透骨的疼痛。

    “你好香啊。”

    她爬向对面的人,不管不顾地往他身上缠,嘴里喃喃道:“你抱抱我……”

    楼小禾几乎失声,嗓音嘶哑,像被暴雨冲刷过的尘沙,一塌糊涂。

    彭侯浑身一滞,她看不见他的神情,却能感受到一阵危险的气息。

    但她晓得,自己现在是安全的,非常非常安全。

    “你抱抱我啊……”她满是血污的手攀上彭侯素净的衣料,全身都在叫嚣着,对这个男人体温的渴望,像搁浅的鱼,在渴求水源。

    彭侯伸出手,托着她的侧腰,将她揽进怀里,动作带了几分僵硬,小心翼翼避开了后背触目惊心的创面。

    他始终没有说话。

    “用力一点,抱紧我……”楼小禾依偎在男人的胸膛,发出一声喟叹,“再用力一点。”

    彭侯将她深深地拥紧,低下头,脸埋进她凌乱且沾满血污的发丝间,呼吸有些重,热热地打在楼小禾的后颈。

    “彭侯。”她哑声唤他。

    “嗯。”他说出了从进门起到现在的第一个字。

    “你不会让我死掉的吧,我要是死了,你可就死不成了……”

    “嗯。”

    “你得救我,得让我活,听见没……”

    “嗯。”

    “你给我的糖,我没能吃完……太多了,总也吃不完。”

    “嗯。”

    “你怎么……”只会嗯啊你个臭彭狗。

    剩下的话她再没有力气说出口,也不打算说了,毕竟这厮什么臭德行她最清楚,万一嫌她絮叨,发起脾气来,对她见死不救怎么办。

    那不行,她得活着。

    那些披着人皮的鬼,她得活成他们的果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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