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堂的椅子没有坐褥,天气渐凉,我亲手为你做了一副,试试看。”

    见她没反应,彭侯似乎有些失落,“怎么,不喜欢?”

    她骇然失语,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眼前这张圈椅,乍一看,仿佛上面坐了个赤身裸体的活人。

    铺在椅子上的,是一张完美无瑕的人皮坐褥:眼洞对称,眼睫欲眨,耳鼻俱全,头皮连着乌黑的发丝,垂挂于椅背后,像一席密帘,扶手末端上搭着十指……

    就在昨夜,这双手里还好整以暇地把玩着赤光流转的长鞭。

    楼小禾几乎一眼就认出来了:是阮从善。

    “看来公子喜欢得紧,高兴得都说不出话来了。公子不知,天君为了这份礼,可谓煞费苦心。执剑生剥,松香沥青……通通试过一遍,不尽人意。最后还是水银灌顶活剥人皮,才得到这么张无可挑剔的坐褥子。”

    说话的是搬椅子那位青衣修士,脑子活泛口齿伶俐,比聂霸更懂得来事,生着一副乖觉的人精相,眼神比顺子还要慧黠。

    楼小禾这才怔然看向他,对上目光那一刻,她似有所感,但那点模糊的心绪,很快被从脚底升起的寒意所淹没。

    她身子一晃,几乎站立不住。

    一双手从身后扶住了她,宽阔的胸膛靠上来,稳稳地支撑着她摇摇欲坠的后背。

    “喜欢的话……”彭侯的声音响在耳边,“上去坐坐。”

    他就这么半抱半推着她往前,一步步靠近那张椅子。

    直到膝盖抵住了椅沿,楼小禾全身用力,对抗着身后的那双手,颤声道:“够、够了……”

    男人没再强迫她,轻笑了一声,“好,带你看点别的。”

    楼小禾一点也不想看,可她说不出话来,她感到一阵阵反胃,想吐。

    不知什么时候,高大的六扇曲屏已悄无声息地被撤走了,露出倒吊于梁的一道身影。

    被绞成肉泥的阮存信都能团吧团吧复原,让人重新长出一张皮来,自然不在话下。

    阮从善倒垂着,面容狰狞,口鼻中不断涌出浑浊的水液。

    青衣修士厉声道:“知道方才给你灌下去的,是何物吗?”

    话音未落,一个人被从门外丢了进来。

    那人已经昏死过去,浑身叫冷汗浸透了,身上的衣料红得发黑,上面沾满了已经干涸的大片血迹。

    “割他的肉,炖了锅老汤……不知滋味如何,可合胃口?”青衣修士连声冷笑。

    阮从善面容扭曲,声嘶力竭地狂吼,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只一遍又一遍地嘶声喊着彭侯的名字,仿佛某种恶毒的诅咒。

    彭侯忽然松开楼小禾,越过她,一步一步走向阮从善。

    黑雾随着他踏出的每一步逐渐变得浓稠,化不开,吹不散,在他周身纠缠萦绕,散发出冲天的煞气。

    淡青色的血脉冲破皮肤,根根紫藤在空气中蜿蜒游走,发出嗜血的嘶嘶声。

    蓦地,彭侯脚步顿住。

    一只手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腕,纠缠弥漫的黑雾顺着那只手飘过去,尽头处,是一张强忍着泪意的脸。

    他好像又要把她惹哭了。

    彭侯猩红的眼底眸光轻动。

    “我不喜欢。”楼小禾开口道。

    泪水终于夺眶而出,紫色的细藤悄无声息探过来,轻柔地抹去一颗颗泪珠。

    彭侯眸子微微睁大,瞳孔骤缩。

    旁边的聂霸虎躯一震——

    凌霄大摄开弓没有回头箭,藤杀一出,势必见血。

    紫藤悄然转向楼小禾那一刻,聂霸心头大凛,但接下来的一幕,却叫他惊得呆住:

    那吸噬血肉骨髓,攫夺灵神修为的霸道藤杀,此刻化作翩然绕指柔,轻轻游走于眼底颊边,擦去一滴滴泪水。

    聂霸的木头脸此刻满是震惊,他看着楼小禾,仿佛比起彭侯,她才是那个可怕的怪物。

    而此刻的楼小禾,浑然不觉落在身上的几道视线有多么强烈。

    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哭什么。

    或许是震撼于自己只是送了一捧松果出去竟然能当场收到一张新鲜出炉的人皮坐褥这样惊心怵目的回礼……吧。

    到这里已经是极限了,再多的,楼小禾没有信心能够承受。

    “我不喜欢。”她又重复了一遍,只想马上逃离这里。

    那些嘶嘶作响的藤条替她将泪水擦去,她觉得很痒,伸手扒拉了一下,那些藤条顺势便缠在她的手上,像婴孩柔软的手指,轻轻握住。

    彭侯身形一震。

    温柔的触感让楼小禾感到些许安定,她开口道:“我知你做这些,是想让我高兴,可我讨厌这些脏东西,一眼也不想看。”

    “那小禾喜欢什么?”彭侯问。

    “我喜欢你。”楼小禾脱口而出。

    那些纠缠的藤条撩拨得小红生龙活虎,四个字掷地有声。

    “……”多么突兀,多么鲁莽,多么令人无语的信念感。

    彭侯衣襟里揣着的那只虫葫芦忽然开始作响,虫鸣声声,和小红这句告白一样,甚是突兀。

    楼小禾余光极其克制地在屋内四下扫了眼:聂霸和青衣修士杵成了两根桩子,地上不知是死是活的阮存信正在哗哗淌血,而倒吊起来的阮从善,竟被方才那青衣修士几句话激得七窍流血昏迷不醒,应是灵脉大乱真气倒行,损了元神。

    此情此景,她在这里同彭侯说这些肉麻兮兮的酸话……实在不大合时宜,而且诡异。

    她轻轻拽了拽彭侯的腕子,想让他带自己离开,他却反手握住了自己,问:“真的吗?”

    “……什么?”

    “你说喜欢我,是真的吗?”

    小红撒丫子狂奔,楼小禾根本摁不住,“自是真的,在这个世上,我最喜欢的人就是你了。恨不能将你捧在手心里,叫风吹不着,雨打不到。见不得你受一点苦,心疼你怜惜你,每天都只想让你高兴。”

    血腥味和人皮褥子的味道充斥在屋内,小红不为所动,铁了心要把她的信念感贯彻到底。

    自从遇见彭侯,总是少不了这样的时刻:活又不想活,死又不想死,只盼着眼睛一闭一睁,又是新的一天。

    楼小禾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彭侯逼近她,“所以,依小禾的意思……我与小禾,两情相悦。”

    “……”

    “心疼你怜惜你,每天都只想让你高兴……我也是喜欢小禾的,非常喜欢。”

    他步步逼近,楼小禾不得不节节后退,蓦地腿后一绊,没防备跌坐下去。

    彭侯俯身,双手搭在楼小禾身侧的座椅扶手上,将她锁在怀里,轻声笑语:“在这个世上,我最喜欢的人,就是小禾。”

    彭侯指腕间的藤蔓悄无声息钻入楼小禾浓黑的发丝间,蜿蜒纠缠,难舍难分。

    周身的黑雾也都朝着她的方向,汹涌而去。

    楼小禾浑身僵住了,脑子里一片空白。

    天杀的,她坐住了那张人皮坐垫。

    楼小禾面如金纸,抬手猛地推了彭侯胸前一把,想要逃离这方令她窒息的空间。

    对方却好似一堵遮天蔽日的铁壁,岿然不动,脸上的神情兴奋,疯狂,和洪崖泉那夜如出一辙。

    那夜,他也像这般,口口声声说喜欢。

    反胃感在腹内翻涌,直涌到喉头,楼小禾忍无可忍,红着眼睛仰头,迎向彭侯的目光,咬牙道:“……喜欢?”

    她冷笑一声,从牙关里一字一顿地挤出四个字:“你、懂、个、屁。”

    冷汗浸透了后背,她如坐针毡,从身下升腾而起的恶寒感纷纷涌入五脏六腑,楼小禾浑身紧绷着,用尽全力不让自己崩溃。

    彭侯的笑声分外刺耳,“我不懂……你教教我。”

    楼小禾口腔咬出了血,却不觉疼,心脏似乎要炸开,她猛地伸手拽紧了彭侯的衣襟。

    那里面的小虫叫个不停,婉转惬意的虫鸣就和彭侯悠哉散漫的笑声一样,叫她无端恼火,令她崩溃不堪。

    楼小禾注视着彭侯猩红一片的眸子,“……教你?我明明早就教过了!”

    她死死揪紧彭侯的领口,借力将自己抬离椅面,几乎脸贴脸地,对着彭侯吼道:“长了张嘴不会问啊!想不想吃甜的?花生糖还是大鸭梨?再不然桂花糕……我还要怎么教!多难啊?你是痴呆吗!怎么就学不会?!脑壳里装的,全是糊窗户纸的浆糊吗?!”

    室内一片死寂。

    连那恼人的虫鸣也消停了下去。

    撑在人皮扶手上的大掌僵住,片刻后,缓缓伸向楼小禾的后腰。

    托住楼小禾的瞬间,她像是抓到了救命的稻草,一个打挺扑向彭侯,仿佛屁股底下的是什么洪水猛兽,避之不及。

    她拽住彭侯,拼命推着他远离身后的椅子,终于哇地一声哭出来:“太恶心了……哕……把它弄走……呕……赶紧的……”

    青衣修士没动,倒是聂霸瞅了一眼彭侯面色,默默上前将那把椅子挪走了。

    彭侯眸底的猩红微褪,抱着楼小禾,轻轻替她拍背顺气,沉默着,不知在想什么。

    或许是在想,怀里的人实在奇怪,不怕自己这双剥皮抽筋沾满鲜血的手,却怕一张人皮褥子怕到呕吐。

    楼小禾哭了一阵,渐渐找回神智,心里生出丝后怕来,抽抽噎噎道:“……我刚才,不是骂你,是,是在教你。是你自己说不懂,让我教你的……”

    彭侯弯着腰,将脸埋在她的颈窝处,轻轻嗅她的发丝,低声应了一句:“嗯,我让的。”

    楼小禾轻轻推了推他,吸了吸鼻子,“你先松开,我鼻涕要流你衣服上了……”

    说着,抬手扇了扇,将那不断冒出来的,碍眼的黑雾挥开去。

    彭侯依言松开她,动作间,楼小禾猛地瞪圆了眼睛:“唉唉唉!你拽我头发了!”

    楼小禾歪着脖子,诧异的目光中闪过一丝茫然:奇怪,她刚刚竟然一点也没觉得痛……

    彭侯僵住,视线转向楼小禾的头发,神情有一瞬空白。

    楼小禾扭头一看,根根紫藤绞着她的发丝,交错纷纷,缠缠绵绵。

    “……”

    “不松开吗。”她瘫着脸,声音带着很浓的鼻音。

    彭侯动了动手指,语声难得地夹杂了一丝犹疑:“松……不开。”

    楼小禾:“……”

    彭侯朝她递过来一块手巾。

    楼小禾接过,擦了擦满脸的泪,用力擤了把鼻涕。

    这时聂霸和那青衣修士上前,似乎是准备手动将那些缠人的藤蔓从她发间解落。

    彭侯忽然偏头朝他们看了一眼。

    二人动作双双顿住,不约而同退了出去。

    楼小禾手里那团脏帕子正不知怎么处理,被彭侯捉过去,随手一丢,消散于空气中。

    彭侯上前,按着楼小禾的肩头,带着她要坐下,楼小禾却下意识一凛,对抗他的动作,同时警惕地偏头往后瞧——

    身后不知何时多出来一张带脚踏的玫瑰椅,木纹很漂亮,做工精巧。

    感觉到楼小禾的抵触,彭侯动作凝住,由她站着,将她半圈在怀里,抬手解开她的发带,一点点分离交缠在一起的藤条和发丝。

    “累了就靠会儿。”他忽然道。

    楼小禾顿了顿,默默地往前,将侧脸贴在彭侯胸前,借他的力歪站着。

    方才吃了一场吓,又哭喊了一通,她有些脱力,此刻靠在彭侯怀里,倦意如潮般席卷而来。

    不知过了多久,“好了。”

    彭侯松开她,双手间的藤杀静静垂落于身侧。

    楼小禾昏昏欲睡,刚站直身体,蓦地视野一暗,一团黑雾覆在眼前,她下意识闭了眼。

    “乖,别看。”

    楼小禾被这道嗓音蛊惑,深深陷于混沌,眼前一片漆黑,耳畔寂静无声。

    良久,久到楼小禾几乎要睡过去,这时,发顶落下一只温厚的手掌。

    睁开眼,黑雾消散无痕,身前的男人眉清目朗,英英玉立。

    “脏东西,我都清理掉了。”

    他的身后,那道倒悬于梁的身影消失不见,一株凌霄冲破天花,茕茕独立,无所依附,藤如铁骨,直揽九霄。

    楼小禾知道:就在刚刚,这个男人,又死了一次,如同初遇时那般。

    原来,所谓不死金身,并非死不了,只不过能够反反复复,无休无止地死去……

    ——怎么也死不透。

    楼小禾没有注意到,那枯索的藤身上,嫩绿色的叶芽星星点点地萌出,和细碎的斜阳打成一片,金绿辉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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