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含烟来诊过脉,叮嘱楼小禾需要绝对的静养,在动身去往魔窟前的这几日,她都会在聚窟谷,需要的话,可以留下来贴身陪护。

    楼小禾看一眼横在胸口下的那只手臂:她倒是可以全力配合这个深陷于“爱而不得满腔深情无怨无悔的大情种”角色中难以自拔的狗男人,但柳护法何其无辜……

    楼小禾于是微笑婉拒了。

    ……

    楼小禾分外嗜睡。

    在醒来又睡去间的一个空当里,朦胧间,小腹上落下来一只手掌,她听见温晏秋的声音:“肚子叫得好大声,想吃什么?”

    楼小禾半睁着眼睛,含含糊糊嘟囔了串什么,很快又昏睡过去。

    等到下一个空当,她迷迷糊糊靠在温晏秋怀里,焦香的锅巴饭送到嘴里吃了一口又一口,才终于得三分清醒。

    “……我自己来吧。”她说着,伸手要接碗。

    但因为浑身发虚,伸出去的手半道脱力,不小心滑落在温晏秋的臂弯上。

    袖子上的衣料柔软平滑,楼小禾不自觉摩挲了一下,温晏秋穿得很招展,海螺橙的衣袖镶着葱绿的锦边,惹眼又醒脑,她腕间的白玉镯子滑落下来,被亮丽的衣色衬得愈发剔透,煞是好看。

    楼小禾看得入了神,温晏秋由她的手搭在自己臂间,径自喂了勺饭到她嘴边。

    黄灿灿的锅巴饭盖着细腻的菜豆腐,菜豆腐上挂着蘸水,干辣椒茸的香味扑鼻而来。

    楼小禾瞬间忘了扭捏,一口把饭叼进了嘴里。

    温晏秋的目光直勾勾盯住她,让她略有些不自在,但又有种久违的熟悉感:他的穿衣风格如今迥异,倒是这爱观摩别人进食的奇怪癖好,一点没变。

    又喂了几口,楼小禾感觉浑身都有了气力,第二次尝试去够温晏秋手里的碗,他猝然一扬手,楼小禾摸了个空。

    “……”

    她偏头,对上温晏秋垂下的眸子,二人静静对视,片刻后,楼小禾移开目光,默默收回手,然后张开了嘴巴。

    看来,他的怪癖如今变本加厉,非但爱看别人吃饭,还热衷于喂饭。

    多大点事,楼小禾当然是选择满足他。

    ……

    那只薄胎大海碗很快空空如也,楼小禾吃饱了,竟又开始犯困。

    温晏秋撇了碗,伸手把她揽过来,有一搭没一搭地,开始玩她的头发,大有默许她睡在自己怀里的意思。

    但就这么睡过去实在不像话,倒显得她平白使唤人似的,而且,和温晏秋呆在一起的日子,过一天少一天,就这么昏天黑地睡过去了,岂不可惜。

    于是楼小禾强撑着精神,想和他聊聊天:“小时候,每逢胃口不济,别的什么都不想吃,偏馋这口锅巴饭,”她揉了揉眼皮,“这种黄灿灿的锅巴,漂亮又适口,还有那略有些焦黑的,虽不中看,但更有嚼头,我最喜欢——”

    嘴角被轻轻蹭了一下。

    “小小年纪,胃怎么就不好了?”

    楼小禾眼睛倏然睁大,亲眼瞧着温晏秋将沾上米屑的指腹凑到唇边,缓缓舔了一下,神态和动作要多不经意有多不经意。

    楼小禾脑子里轰的一声,睡意散去大半,一闪而过的殷红舌尖在眼前挥之不去。

    “……”在那阴湿之地关得太久,难免是要出毛病的,她现在动不动就要对这男的生出许多不可告人的下流心思来,实在可怕。

    见她突然发起愣来,温晏秋眯了眯眼睛,他伸手拨开楼小禾肩头的发丝,另一手掐住她的后颈,将她完全控在手里,低头咬了一口。

    耳廓上传来的痛感不算剧烈,但很鲜明,楼小禾回过神来,听见温晏秋将方才那句话又问了一遍,口吻无比正直,仿佛用牙齿咬别人耳朵,把口水留在别人皮肤上这种事,只是提醒楼小禾聊天时候不要走神,并且对其不礼貌的行为稍加谴责的,一种寻常且正当的手段罢了。

    而且,聊的还是她小时候胃为什么会不好这种拉家常式的纯洁话题……楼小禾只得也端出一副正直派头来,道:“我的出身你还记得吗?做奴才的,苦点累点倒没什么,最怕遇上亏心短行的主子,惯会刁难虐待人来取乐,我小时候……遭过不少殃,好在身体底子厚,照样能吃能睡有气力,胃不好什么的,都是小毛病。”

    温晏秋伸手,反复触碰楼小禾的耳廓,她那里的皮肤被咬得烧红起来,温凉的指腹覆上去,非但不见消褪,整只耳朵反倒一下子都红透了。

    温晏秋眸光暗了又暗,道:“所以……都杀了么?”手从发间滑落下来,五指收拢,微微掐在楼小禾喉间,他的嗓音喑哑,“那些虐待你的人。”

    “……”这种答案要是让他不满意自己就要当场被掐死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这男的又掐又咬的臭毛病,还有自己被人锁喉竟还能一个劲犯困的死猪德性,楼小禾一时竟吃不准哪一个更叫她无语。

    她困得要命,但话还是接得明明白白:“……嗯,杀光了。”

    ——十成里有九成九,都是你杀的。

    这个答案似乎颇让他满意,温晏秋松开她无辜的脖子,“乖孩子,做得很好。”

    弱水之滨那场载入史册的杀戮,或许并不存在于他那支离错乱的记忆中,而楼小禾如今身为魔头十月散人,杀光所有仇敌一雪前恨这种事,天经地义,于是他为了这种天经地义但又无比血腥之事,由衷地夸她乖孩子。

    温晏秋的拇指轻轻摩挲楼小禾的脸颊,捧着她的脸贴向自己的胸口,轻声道:“睡吧。”

    楼小禾余光里瞥见床角上那整整齐齐叠成豆腐块的被子,随口嘟囔道:“……被子叠挺好。”

    “嗯,跟小禾学的。”温晏秋说得轻描淡写。

    困意像浪潮一波接一波涌来,楼小禾放任自己在其中沉浮,思绪也随之涣散:喜欢把被子叠成豆腐块模样,从前很爱吃肉,吃毛樱桃会吐核,那时候的她十八岁,随身带着可疑的补药……关于楼小禾的这些,有的没的,不着边际的小事,温晏秋全都记得很牢,但关于他自己的那些过往,似乎只有一片空白。

    那个偏执寻死的狗男人,如今依旧偏执,只是把目标换成了一个名叫“楼小禾”的落魄魔头,楼小禾不敢说自己值得,但事已至此,她想,或许,至少可以让这份偏执不再血淋淋,最好是能让他开心……

    “除了叠被子,我还会干好多活,编草帽,织草鞋,扎竹篓子,还有补锅啊磨豆腐什么的……你要是想学,我都可以教你。”楼小禾困极了,这些话没过脑子便一气说了出来。

    那种心脏一角软乎乎的感觉令她感到心安:他都不记得了,不记得所有人都想要他死,也不记得师父和他约好,要在学堂后的凌霄花架下教他新功夫,却又食言。

    他只要记得,曾经杀过他的大魔头,愿意把自己会的所有倾囊相授,只要他想学。

    他会发现,原来自己曾经爱而不得的那个人,并不是什么叱咤风云的绝世魔头,只不过是个犬奴出身,净会些上不了台面的苦力活,还大言不惭要把这些教给自己的,可怜又可笑的残废。

    然后,他会彻悟,会释怀,会抛下那份不值当的偏执,潇潇洒洒地放过她,去过他自己的日子,去彻底成为温晏秋。

    她要他的生命里,不再出现“彭侯”这个最恶毒的诅咒,而“楼小禾”这个名字,会重新变得微不足道,直至消失。

    想到这里,楼小禾只觉明天充满了希望,顶着红通通的两只耳朵,呼呼大睡过去。

    ……

    楼小禾睡得并不踏实,几次半梦半醒,隐约看见温晏秋坐在床头,垂着眸子,就这么一瞬不瞬地盯住自己,俨然老僧入定。

    她冷不丁想到自己养过的那只小狗,有时半夜从梦魇中醒转,总能对上它睁得大大的,直勾勾盯住自己的,在暗夜里可劲儿发亮的眼睛。

    又想到,那个被血色浸染的凶夜,小狗遍体鳞伤,奄奄一息地半睁着眼睛看她,小小的身子因为濒死而持续地颤栗,她深陷在轮椅里,甚至没有勇气上前把它抱起来。

    脚步声。

    海波纹青裙的下摆拂过满地血水,来人在小狗身旁蹲下来,伸手探了探它的侧颈,开口道:“小家伙命大,有得救。”

    归海青抬眸看向楼小禾:“这狗原是你不要的,既送给了初服,便早已易主。于情于理,我合该救它,不过……我还是想借此,让散人当面应我一件事。”

    归海青往小狗肚子上贴了一副膏药,欠身抱起它,朝楼小禾走去。

    “它现在感觉不到疼痛了,你可以抱抱它。”归海青说。

    楼小禾僵坐着,良久,没有动作。

    归海青索性弯腰将小狗轻轻放到了她的膝上。

    “你虽对它有救养之恩,但今日,它也算用命还清了,从今往后,你与它义绝恩断,再无瓜葛,我要你在此对天起誓,有生之年,绝不踏入聚窟谷半步。”

    楼小禾小心翼翼伸手揉了揉,小狗的垂耳朵已经完全立起来了,不再软趴趴的,但被碰到的时候,还是会小幅度又快速地抖动一下。

    那是她最后一次抱她的小狗。

    ……

    翌日,楼小禾难得有了些清醒的时刻,温晏秋不知从哪里拿了好些书来与她解闷,她看书时,温晏秋一般坐在床榻斜对面的案台后,埋首于一堆器械和材料里,要么专心摆弄他那支判官笔,要么聚精会神地捣鼓一样手串似的小物事。

    这种时候,楼小禾往往会假装不经意,抬眼往他那儿偷觑。

    温晏秋这两日和她寸步不离,不是把她抱在腿上,就是从身后将她箍在怀里,她几乎没办法正眼看他的脸。

    这会儿好不容易有机会,楼小禾借着手中书的掩护,瞄一眼,又一眼。

    温晏秋蓦地抬眼,楼小禾飞快缩回视线。

    他放下手里的家伙事,起身走过来,将楼小禾的书抽走,手背探过来,轻轻贴了贴她的额头:“不舒服么?”

    楼小禾摇头。

    “心跳声怎么这么大。”温晏秋欠身,眯起眼睛,“脸也很红。”

    “……”她也很无语,明明成日里抱来抱去都坦然得不得了,怎么对着这张脸远远看两眼,竟还脸红心跳的。

    ——等等。

    “心跳声?”楼小禾一把捂住自己胸口,睁大眼睛,“你……你坐那儿,能听见??”

    温晏秋坐在床头,拉过她的手:“嗯,小禾的心跳,呼吸,脉搏,还有血液在血管里流动的声音,全部,随时随地,都能从镯子里传到我的耳中,听得很清楚。”温晏秋一边摩挲她腕间的那只玉镯,一边道,“其实,像这样的镯子,我原本就打好了,因为不晓得你的手围,于是大大小小各打了些,都是无色玻璃种和冰种紫罗兰的,我见你中意叶初服手上的,便重又给你打了这只冰糯种,虽则种水差了些,但小禾喜欢就好。”

    “……”楼小禾缓缓看向那只镯子,一时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

    一番话,温晏秋说得宛如家常,楼小禾却听得头皮发麻。

    她有想过,以狗男人的好手艺,镯子很可能是他亲手打的,这镯子多半也并不单纯,至少还有点别的用途,比如像之前他送自己的珍珠发带一样,能够锁定她的位置之类的……

    楼小禾想说服自己,随时随地听心跳,呼吸,脉搏,还有血液流动什么的,多半是为了观察她的身体状况,毕竟她这条命,是用四十九根千年润,还有他大半的灵力千难万险才救回来的,慎重小心一些无可厚非,但……

    “像这样的镯子,我原本就打好了,因为不晓得你的手围,于是大大小小各打了些。”

    ——不晓得手围,那分明是在和自己碰面之前的事。

    楼小禾那日在保真阁蹭吃食时,听那说书的提到过,说归海青这个小徒弟,是个游手好闲的器修,平日里浮踪浪迹,上山采石,涉水拾珠,终日沉湎于剖璞琢器,无甚出息。

    “我这徒弟,多年来一直梦魇缠身,久而久之,执念成痴,看过许多大夫,连柳护法也束手无方。他从未放弃寻找梦中那个杀他三次弃他三次的负心枕边人……”

    是啊,一边找还一边把这些年采来的石头,全都用来给她这个负心枕边人打成各色玉镯子……

    直到此刻,楼小禾才终于意识到,这个不折不扣的偏执狂,始终不放过的人,不是她,而是他自己。

    “怎么,不喜欢吗?”温晏秋忽然问。

    正常人应该都不会喜欢吧,这种被人水银泻地般侵犯边界的感觉,就像不会有人享受那种肋骨快要被身后的手臂勒断的那种窒息感一样。

    楼小禾惊觉,自己好像真的很不正常,她和温晏秋之间,其实很难说谁比谁更病态。

    见她不语,温晏秋松开手,轻笑一声:“是了,我送你的东西,你几时真心喜欢过,不过是些可以随地丢弃的破烂罢了。”

    他的口吻轻飘飘,楼小禾的心脏却骤然揪紧。

    他都看到了,那根被夹在书页间的珍珠发带,还有遗落在小松林里的花茶葫芦。

    温晏秋的手尚未完全收回去,楼小禾便几乎下意识地,伸手反将他握住了,动作有些急,身子陡然失重地往前栽,竟一头栽进了温晏秋的怀里。

    二人皆是一滞。

    楼小禾并没有着急起身,她的侧脸此时贴在温晏秋的胸膛上,可以清晰听见从那里传来的,他的心跳。

    “小时候,总看夫人小姐们腕子上叮叮当当戴满了镯子,觉得稀罕,娘亲见我眼巴巴的,就和我说,这东西卡手,戴着不得劲,像个手铐似的,我们干活的,谁都不愿意戴,嫌碍事,那些养尊处优的贵人们,不过因为日子过得太舒坦,闲得没事,爱给自己找点不自在,没什么好眼馋的,我们反倒要多体谅人家,没什么好眼馋的……我觉得娘亲说得有道理,但我还是忍不住眼馋,因为真的很好看。所以,你送我的这只镯子,我很喜欢,还有你打的那什么玻璃种和紫罗兰的,想必也很受看,我自然都喜欢的。”楼小禾伸手,轻轻攥住了温晏秋的衣襟,让自己的耳朵离他的心脏位置更近一点,“还有啊,除了那张人皮褥子,你送的哪一样我不喜欢了?花茶葫芦和珍珠发带我都喜欢得紧,那时候……实是迫于无奈,不想白白糟蹋了好东西,没法子了只好把它们撇下,才不是随地丢弃,更不是什么破烂,你别这么说话,我听不得。”

    过了许久,头顶才传来温晏秋的声音:“人皮褥子?”

    切切实实的疑问句,显然,他压根不记得这一茬。

    “……”这厮行得很,楼小禾的错处和短处他无不拿得死死的,凡是他理亏的,真个就一点也不往心里去啊。

    心跳声隔着衣料传来,每一下都有力,花生糖的甜香味萦绕鼻间,很令人安心。

    楼小禾打了个呵欠:“温晏秋。”

    她唤他。

    “嗯?”

    “你好香啊。”楼小禾含糊咕哝了一句,便没了声。

    ……

    楼小禾是被熏醒的。

    花生糖的甜味在鼻间浓郁得几乎化不开,简直齁嗓子。

    她睁开眼,发现自己被温晏秋抱着,不再是平常的后背抱,而是面对面,紧贴着他的胸膛。

    腻死人的甜香便是从他怀里散发出来的。

    “……”

    狗男人一出接一出,让她那颗没出息的小心脏一会儿揪起来,一会儿软下去,整颗心都变得皱巴巴,乱糟糟的。

    楼小禾静静躺了一会儿,听着头顶的呼吸声,知道他并未睡着,于是伸手推了推他:“温晏秋。”

    温晏秋应了一声,嗓音微微发哑:“饿不饿。”

    “……”狗男人就算不做体修不做器修,纯纯跑去养猪,也绝对能有所建树。

    “……你扶我起来。”楼小禾说。

    温晏秋起身,俩人叠在一起的衣料随着他的动作互相摩擦,发出窸窣的声响。

    楼小禾无端耳朵一热。

    “小禾?”温晏秋唤她。

    天已经黑了,屋内掌着灯,楼小禾坐在床外侧,可以看见身后明亮的灯火映在温晏秋英俊的五官上。

    他还记得,楼小禾喜欢睡外侧,虽然这不过是她当时随口一说。

    温晏秋坐在对面,头发散落下来,看向她的目光很专注,楼小禾定定地与他对视,忽然凑近他的眼睛,细细看他瞳孔中,自己的面孔。

    瞧了一会儿,又退开,摸了摸自己的脸,道:“你都不记得了,所以也不会晓得,其实你现在看到的我的样子,并不是我原本的面目。但我原来的模样其实也差不太多,很普通,一点也不起眼,从小黑眼圈就重,皮肤也很粗糙。”

    她说话时一直看着温晏秋,此刻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抿了抿唇,将被子掀开,伸手把衣摆往上扯。

    屋内的灯明晃晃,照得她的双腿无所遁形。

    因为常年瘫痪,下肢的肌肉早已萎缩,双腿瘦可见骨,膝盖凸耸,双脚浮肿,皮肤没有一点光泽,一眼看过去,枯萎,黯淡,瘦瘠,丑陋……

    楼小禾将自己完完全全摊开在了温晏秋面前,脸上的笑不比哭好看,她说:“很难看吧。”

    温晏秋目光落在她的双腿上,就这么直勾勾看了良久,没有言语。

    有那么一瞬,楼小禾很想把被子盖回去,把双腿重新遮住不让他再看下去,但她忍住了,继续道:“我从前杀你,不为别的,不过因为那时候我软弱无能,被人唆使威胁,只有你死了,我才能活命。我最是贪生怕死,所以一次又一次地对你下杀手。”

    说到这里,她笑了一声,“你可能不记得了,我十岁那年,你救过我的命,甚至在我屡次杀你后,你又救了我……你看,我就是这样一个人,为了自己活命,良心丧尽,忘恩负义。”

    楼小禾抬手,仰起脖子,遮住双眼,她的声音勉强维持着平静:“这样的我,有什么好喜欢的呢?其实那时候你从来没有喜欢过我,那些你以为的情愫,不过是一种叫作红鸾丹的情蛊在作祟,情蛊你知道吗,就是违背人的本心,操纵人的情意,让你不受控制地,生出一种爱我爱得要命的错觉来……这种蛊毒也是我给你下的,为了让你像个傻子一样心甘情愿地被我杀死。”

    “温晏秋。”她又兀自笑起来,“没人比我更卑鄙了,遇上我,算你倒霉,你就当出门不小心踩到了狗屎,大不了回去洗洗干净,偏要和狗屎纠缠不清,那是糟践自己。”

    楼小禾始终挡着眼睛,看不到温晏秋的反应,空气很安静,他始终没有动作,从头到尾不言不语,不知在想什么。

    楼小禾索性将心一横,把自己想说的话一气说了个透:“我原想着,你要如何便如何,左右都依了你,权当赎罪,你要等眼前事了再与我清算,我也是认的,可纵然是坨狗屎,也保不齐会有良心发现的时候,你待我越好,我越觉被架在火上烤,你这么金贵一人,成天见地端茶递水贴身伺候我这么个罪孽深重的残废,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要我如何心安理得,别人又会如何看待你,你自己心里又当真就好过吗?”

    这时,温晏秋终于出声,问道:“所以呢,小禾想要如何?”

    楼小禾默了默,片刻后,道:“就当放过你自己,别管我了,养病这两日,且托柳护法过来吧,等去魔窟采了青云石回来,凭你想怎样清算,悉听尊便。”

    楼小禾将能想到的说辞全都说尽了,虽有诳语掺杂其中,但不少都是肺腑之言,她不信温晏秋没有半点动容。

    手挡住了视线,楼小禾听见温晏秋正在靠近自己,他的嗓音含着笑意:“如此,你便能心安理得了,是么?”

    挡在眼前的手忽然被重重拉开,温晏秋俯身迫近,同时不容抗拒地牵着她的手往下,径直朝着一处去。

    “可怎么办呢?”温晏秋的语调始终从容而优雅,仿佛拉着别人的手做出斯文扫地之举的另有其人,“明明小禾嘴里没一句我爱听的,一想到你的名字直想把你千刀万剐,但只要你掉几滴眼泪,我就会不受控制,变成这个样子。”

    手心被迫按下去的那一瞬,楼小禾脑子里轰的一声,登时灵魂出窍,明知道自己该立刻把手抽回来,却当场石化,无法动作。

    前一刻还被楼小禾渲染得沉重又悲痛的气氛戛然消散,某种诡异又扭曲的气息,欢天喜地地,顷刻间在空气中弥漫扩散开来。

    “我原也不解,现在倒是有了分晓,想来根由便在你说的那情蛊上。”温晏秋的口吻仿佛在探讨什么再正经不过的体面事,“蛊是你种下的,你该不该负责?”

    楼小禾保持着一个微微倾身的动作,手隐没在二人重叠交错的衣袖下,整个人的姿态有点滑稽,温晏秋的话她听得字字分明,脑子里却乱成一锅浆糊,完全没有意识方才弄巧成拙,给自己挖了个天坑,楼小禾看着他那两瓣微微翕张的唇,讷讷道:“……自,自是该负的。”

    “好,那小禾答应我,以后哭的时候,不要遮遮掩掩,就像这样,”温晏秋伸手,指腹落在楼小禾的眼底,就这么紧紧贴住她的皮肤,任由掉落的泪水将手指打湿,“眼睛睁大一点,对,看着我,尽情地哭,不要忍着,只管哭出来……”

    “……”楼小禾尚未从方才强烈的情绪里抽离出来,眼泪不由自主掉个不停,她就这么怔怔地,听着眼前的男人教自己哭的时候该用什么样的姿势,然后眼睁睁看见对方眼底的笑意愈发兴奋,而从手心下那处传来的触感越来越邪门……

    楼小禾像被烫到一样飞快缩手,双手攥成拳,整个人呆若木鸡地坐着,身体要多僵硬有多僵硬。

    “小禾要说的话,都说完了?”温晏秋拇指轻轻划过楼小禾湿漉漉的睫毛,楼小禾不自觉眨了一下眼,她点头,声气发虚,嗯了一声。

    温晏秋将她攥紧的手掌一点点解开,她太紧绷了,指甲陷进手心里,掐出来一排清晰的印子。

    “你心安理得与否,别人又如何看我,说到底,与我何干?”温晏秋解开她的拳头,抬头注视她,“至于你问我心里好不好过。”

    他弯起唇角,笑得眉眼生辉:“这便取决于小禾想不想让我好过了。”

    “听话吗?”他问楼小禾,眸中的笑意含着浓浓的蛊惑意味。

    楼小禾怔怔看他,还是点头。

    温晏秋握着她的手没有放,手指蹭过她腕间的玉镯,轻声道:“镯子卡手吗?”

    楼小禾摇摇头,“不卡。”

    因为从小干活的缘故,楼小禾人虽瘦,骨架子却大,手围并不小,这只镯子不是寻常的圆镯,而是内圈磨平的扁口镯,戴着特别舒服,一点也不卡。

    温晏秋终于松开她,侧身低头,将她的衣摆拉好,被子也重新盖回去,严丝合缝地覆住暴露在空气中的双腿,盖到脚的时候,动作蓦地顿住。

    他伸出手掌,一只手几乎就将楼小禾的双脚握住了,“脚好凉。”

    楼小禾浑身一激灵,这一刻游离恍惚的意识终于彻底回笼:“别,你别——”

    温晏秋偏头,侧眸盯住她的眼睛,“不是说要听话?”

    楼小禾没声儿了,抿着唇默默别过脸去。

    温晏秋握住她的双脚,贴到胸口处捂着,问:“饿不饿。”

    楼小禾摇头。

    静了片刻,她说:“我困了。”

    “嗯,睡吧。”温晏秋说着,没有要放过她双脚的意思。

    楼小禾只好悻悻地躺了下去。

    她紧闭着眼睛装睡,好一会儿,双脚终于被放开,温晏秋替她将被子盖好,掖了掖被角,然后越过她下床去,径直走向了书案。

    温晏秋一直在摆弄他的判官笔,细细碎碎的金属声颇为悦耳,楼小禾没有睡,借着床帷的掩护,透过缝隙,静静看了温晏秋许久。

    这时,那道身影冷不丁站起来,似乎想起来什么要紧事,朝床榻的方向大步走过来。

    楼小禾赶紧闭上眼,然后想到:糟糕,忘了那只镯子了,该不会温晏秋察觉她在装……

    “……”

    虚惊一场,温晏秋撩开床帷,坐在床头细细地给楼小禾剪指甲,十个指头都剪干净了便又起身离开,坐回到了书案前。

    直到后半夜,温晏秋手里的活计似乎终于告成,楼小禾看见,他伸出手,腕间不知何时多出来一串手链,串珠细巧,不是是什么材质的,看着很精致,温晏秋手里握判官笔,这时摁动机关,一阵细微的响动,刚起了个头的索命杀器像被勒紧了缰绳的烈马,凛凛杀机戛然而止。

    楼小禾睁大了眼睛。

    因为好奇,她这两天翻阅了些关于判官笔的资料:温晏秋手里这件冷兵之所以叫判官笔,是因为它极其嗜血,只要笔尖一碰到活物,便会自动触发机关,取对方性命,而笔身上的机关只要被摁下,也是势必要见血的,因为这玩意儿的开关从一开始就只安了一半,只有开,没有关,毕竟,这件冷兵问世的初衷,便是要它一如判官手里的大笔,一旦落下,尽皆抹煞。

    然而现在,夜深人静,他独自坐在案前,给这只嗜血的野兽戴上了嘴套,暮春宜人的晚风轻轻吹拂,风中苔藓的清新气味和他衣裳上花生糖的甜香打成一片,夜色静好。

    楼小禾莫名想起,那个被娘亲遗弃,亲爹连抱一下也不愿的小婴儿,从他眉心处绽出的星星点点的银芒,纯净耀眼,一丝杂质也不含。

    温晏秋坐在案前,身姿亭亭,一如她在冥鸦瓮里见过的,那盛夏的香樟。

    柔和的烛光洒在他俊朗的眉目上,将他周身锐利迫人的英气衬得如玉般温润。

    楼小禾想,重活一世,狗男人总算有好好长大:生在好地方,吃了许多好吃的,见过许许多多的好人,纵使人还是有点疯疯的,但他犯起偏执劲来,左不过打打镯子喂喂饭,剪剪指甲捂捂脚……伺候人有瘾一样。

    可不就是呢,灵脉干净成那样的家伙,怎么可能是魔胎。

    要她说,这个狗男人,除了那股子油盐不进的癫劲,其实浑身上下都没得挑,脸蛋漂亮,手也极巧,心很细,嘴还甜,最重要的是,他长了一双天底下最善良的眼睛……楼小禾想,这不是活观音,是什么。

    ……

    楼小禾一睁眼,就见活观音手里的判官笔一个急刹,功德无量。

    她登时大惊失色,扭头去看,判官笔对准的人,竟然是叶初服。

    她想不明白自己一闭眼一睁眼的功夫里能发生什么,以致于温晏秋和叶初服二人之间剑拔弩张到这个地步。

    “温狗!纳命来!”叶初服当场出离了愤怒,暴喝一声,拎着砂锅大的拳头猝然起身。

    难为叶初服气头上还记得自己怀里有个人,起身时抄起楼小禾夹在咯吱窝下就要朝温晏秋冲过去,眼看同门相残的惨剧一触即发,楼小禾当机立断,天降金钟,硬生生拦下了暴走的叶初服。

    叶初服气炸了:“凭什么只罩我不罩他!你个臭丫头!拉偏架?!!”

    天旋地转间,上一刻还倒挂在叶初服胳膊上的楼小禾,转眼就被温晏秋揽到了怀里。

    她好不容易把气喘匀,二话不说,再降一口钟,这回罩住了自己和温晏秋。

    “叶首徒,温晏秋他……”楼小禾尝试劝架,“他这几日将判官笔大大改良了一番,方才那样,应当是想在您面前露上一手——”

    敖铁心冷笑一声:“是么,刚刚若不是散人突然醒转,我看他可压根没打算停手。”

    楼小禾微顿,偏头去看温晏秋,对上那双眼睛时,浑身一滞。

    温晏秋的眼神很反常,不复清亮,眸底一片浑浊。

    她想起在寒池边上时,他也对着自己流露过这样的眼神,阴沉,酷烈,吞噬一切……

    一阵寒意从脊背升起,楼小禾头皮发麻,试探地开口唤他:“温晏秋?”

    楼小禾感到男人收紧手臂,他并不理会自己,只是旁若无人地低下头,冰凉的嘴唇滑过耳畔,停在颈侧,他的呼吸粗重,乱乱地喷洒在楼小禾的皮肤上。

    她听见有人惊呼,孔飞更是惊声尖叫起来。

    锋利的牙齿抵在脖颈最脆弱的那处,直觉告诉她,这次不一样,她的喉咙马上要被男人咬断。

    一阵剧痛袭来,却不是从她的颈间,而是……屁股。

    骤然的失重让她四仰八叉跌落在地上,咵嚓一声,是尾巴骨裂开的声音。

    楼小禾来不及去想自己会否从半身不遂一下子摔成全身不遂,方才一瞬间发生的事情,惊呆了在场所有人——

    温晏秋再一次,凭空消失在了楼小禾的金钟罩里。

    敖铁心一拍掌,大嚷道:“你们都看到了吧!看到了吗?他刚刚——”

    “我刚刚突然脖子痒,想让他帮我挠挠。”楼小禾从惊骇中回过神来,前前后后一联系,心中有了猜想,此刻在地上躺得很安详,睁大眼睛望着天边的满月,面不改色地扯谎。

    一而再地被人当傻子,敖铁心气笑了:“哦,给你挠痒痒……怎么着,他手断了啊,给你挠痒痒非得用牙?”

    “他手没断,但我腿断了,那他不得抱着我这个残废,手腾不出来,少不了用牙,我倒是没什么……怎么,敖帮主介意?”楼小禾说着,伸手从怀里摸出一样物事,诚恳道:“比起这个,你们要不要来个人扶我一下,我们现在是不是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散人,金钟撤一下。”柳含烟道。

    “哦,抱歉抱歉,给这茬忘了。”楼小禾讪讪笑。

    ……

    回去的路上,叶初服依楼小禾的提议,将她变作条手绢系在了镯子上。

    吞星海和聚窟谷相离颇远,遁地符直接到不了,要先御剑到金鳞帮地界再使符,孔飞的剑借给了柳含烟三人,他师徒二人剑程快,先行一步。

    叶初服似乎在为方才楼小禾拉偏架的事赌气,一句话也不和她说。

    “对不住,我刚刚确实拉偏架了。”楼小禾没有为自己辩解,承认错误的态度相当诚恳。

    叶初服偏就吃她这一套,气立马消了,轻轻撇了下手绢,嗲声嗲气地:“算了,我也不是那不明事理的莽夫,你那金钟一来为了拦我,二来也为了护我,没毛病~方才不过一句气话,散人不必挂心~”

    “真好。”楼小禾默了默,开口道,“温晏秋他能有你这么好的师姐,还有归海谷主这么好的师父。”

    “别,高帽子还是免戴了,我平时背地里没少说温狗坏话,好师姐什么的,当不起~”

    “……他病得很重吧,劳你们费心了。”

    继方才楼小禾主动为温晏秋打掩护后,叶初服再一次感到诧异:这个女魔头无论见识还是洞察力,都委实惊人,不过一点端倪,便揣摩了个七七八八。

    “你放心,他只是比我们先回了一步,一会儿到了谷里,看看情况,一般让他面壁冷静个三五天,再在冰池子里泡上个六七八天,也就恢复得差不多了~”

    静了片刻。

    手绢支支吾吾出声道:“叶首徒,那什么,有个事,我想找你打听打听……”

    “嗯,什么?”

    手绢又不吭气了。

    叶初服:“嗯?”

    手绢抖了抖,楼小禾在摇头:“算了,没什么。”

    “话说一半什么的最讨厌了~”叶初服佯怒道。

    “……啊,对不起。”

    “真个对不起,那你就叫声阿服姐姐来听听~”叶初服嗓子夹得飞起,“要叫得软一点,甜一点,像这样,阿~服~姐~姐~”

    “不要调戏手绢。”柳含烟一回头,就见叶初服扬起手,对着桌子上的手绢扭捏作态,怪声怪气。

    “说什么呢,我明明是在指点她好不好,你没听见那会儿她朝温狗哼唧那一声,那动静,知道的在发嗲,不知道的,还以为在打鸣呢~”

    柳含烟:“……只有公鸡才会打鸣。”

    楼小禾:“……”看得出来柳护法已经尽力在为她说话了,无语之余,楼小禾不禁有些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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