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四,午后,大雨。

    完颜亮的中军大帐内爆发了一次有史以来最激烈的争吵。

    起因,则是营外老弱族人。

    目前已知的难民至少有三万人,完颜亮自然不肯让他们进营一来,逃难族人中多有妇人,放她们进来,易生淫邪。

    二来,也是最关键的问题,这么多累赘若和将士混居一营,营区必然混乱不堪,一旦齐军趁机强渡,会极大拖慢大金将士的反应速度。

    为今之计,只有在军营十里外的后方再建营区,分开安置才行。

    但新建营区.至少需三五日。

    在新营建好以前,只能硬着心肠让族人风吹雨淋几日。

    可完颜亮这份苦心却未必都被人理解,至少兀颜部的头领兀颜哈见完颜亮任凭族人在野外淋雨,不由怒道:“族人前来投靠,大王一不拨与口粮,二不许他们进营避雨,难道想要我族灭种么!”

    这话倒不是危言耸听,奔逃十余日,惊惧之余食不果腹,老弱皆已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若继续放任不管,想来他们也活不了多久了。

    完颜亮却淡淡道:“大敌当前,本王自有计较!”

    拨与口粮如今前线大军都要断粮了,哪里还有多余粮草顾她们啊!

    只要大凌河这批金国将士不死,便是她们都饿死了,也能抢汉女、辽女再行繁衍,不出二十年就有恢复元气,人丁兴旺的可能。

    可饿死的若是将士,便是将妇孺们保护的再好,往后她们也只会成为汉家的一份子,大金灭种之危就在眼前。

    只是这些话,完颜亮没法对众人明讲。

    但女真另一部首领纥石烈却阴阳怪气道:“大王,你完颜部人多势众,死些妇人孩童不心疼,但我纥石部跟随老祖起兵二十年才积攒下几万口人,经不得这般消耗。我部妇孺老弱需接回我军大营照应”

    纥石烈话音一落,兀颜哈马上接道:“我部同样如此!”

    “末将亦是.”

    徒单、蒲察两部首领同声道。

    人口历来是各部最大的资源,身为各部话事人,他们自然不忍眼睁睁看着妇孺饿死在营外。

    完颜亮见状,拍案而起,怒斥道:“你们以为本王的军令治不了你们么!谁再敢妄议此事,杀!”

    完颜亮甚少对各部首领说这般重话,可这回,便是他以军令相挟,竟也没吓住几人,只见纥石烈豁然起身道:“那大王便取了我的脑袋吧!好过我纥石部八千勇士在大凌河苦捱两年,进不得进、退不得退,我死了也好去泉下向老祖说一说大王伟业!”

    原本完颜亮有三分怒意、七分表演,可听纥石烈这么一讲,假怒也变作了真恼,“来人!”

    竟真动了治罪纥石烈的念头。

    可别部首领见状,齐刷刷挡在了纥石烈的身前,让完颜亮的亲卫不得近身。

    金国立国未久,军队体系仍摆脱不了浓郁的部族风格,历来出兵以完颜部为主、女真十姓为辅。

    打胜仗时,他们的利益大体一致;但战事胶着不利时,别部不免各有私心。

    以前,金国尚可凭借完颜部碾压式的优势兵力震慑、指挥各部,但自打前年完颜谋衍带走了五万精锐奇兵西进后,大凌河前线各部和完颜部的兵力比例便变成了四比三。

    刚开始,大家都还在等着完颜谋衍大胜的消息传回,对于大凌河前线的被动局面尚且可以容忍。

    可随着完颜谋衍大败的消息陆续传回,大凌河一线金军内部的沮丧和抱怨终于渐渐压制不住了。

    今日,纥石烈、兀颜哈等人敢当面顶撞完颜亮,与其说是心疼族人,倒不如说是两年来不断积聚怨气的一次宣泄。

    但也由此可见,完颜亮在军中威望的快速跌落。

    气氛剑拔弩张间,行军参赞萧见贤急忙站了出来打圆场道:“诸位,诸位稍安,大王早有计较,怎会不顾族人”

    完颜亮心知,各部首领杀不得,方才不过是一时气话,便沉默不语。

    纥石烈、兀颜哈等人也知,此时身在完颜亮中军大帐,若起冲突绝对占不了便宜,便也在萧见贤的劝说下离开了大营。

    待几人出了营,萧见贤特意转身朝完颜亮低声道:“大王息怒,下官去劝劝纥石将军.”

    下午申时,大雨还未止歇。

    纥石部大营内,气氛异常压抑,虽然方才吵了一架,但老弱进营一事最终也未能得到完颜亮批准。

    此刻,数万人的哭声,隔着几里也能听得到,不免让人心烦意乱。

    大帐内,纥石烈、兀颜哈、蒲察、徒单等各部首领汇聚一堂,各自喝着闷酒,却都一言不发。

    他们有很多牢骚,但此刻都憋着不吭声,却是因为萧见贤赖在此处不走.

    最终,纥石烈斜眼看了看萧见贤,道:“萧参赞,如今局势艰难,你不去大王身边出谋画策,一直留在我这里作甚?”

    这已是赤裸裸的逐客令了,可萧见贤却摇头一叹,道:“想当年,老祖起兵十年间横扫天下,从无敌手,谁能料,短短十几年后,我大金竟也到了生死存亡之秋。”

    ‘嗤~’

    有人发出嗤笑,毕竟萧见贤一个辽国降臣,口口声声‘我大金’,让这些真正的金人觉着滑稽。

    可兀颜哈却眯眼打量萧见贤一番,问道:“以萧参赞之见,我大金问题出在了何处。”

    萧见贤微微一笑,抿了一口酒,四下环视后,身体前倾、压低了声音道:“我大金之疾,在内不在外!”

    “哦?何谓在内不在外?”兀颜哈意味深长。

    “君臣不明,以致内乱!”

    萧见贤却非常胆大的直白道。

    帐内不由安静下来,各部首领却没人露出惊吓之类的神情。

    萧见贤之所以敢这么说,正是因为太了解金人的脾性了大金历来奉强者为尊,立国以来,三任皇帝无不以军功服众,完颜早年精励图志,后起昏聩,金国在河北连败两战,动摇了威望,才让完颜亮有了可乘之机。

    同样,完颜亮攫取黄龙府君权之后迟迟不敢登基,正是因为缺了军功。

    原以为,他能在齐军身上刷战绩、建人望,却不料两年来损兵折将、未有寸进,连累女真各部跟着过苦日子。

    如今,完颜亮在各部首领心中,早已不是一个合格头领。

    私下里,纥石烈等人已不知秘议了多少回但一来完颜部人口众多,二来当年老祖阿骨打为完颜部建立了无上威望,如今虽早已不满不服,却没一人敢从完颜部手中抢夺领导权。

    此刻听萧见贤主动说起了金国内乱之事,势力最大的纥石烈与兀颜哈对视一眼,由后者问道:“那以萧参赞之见,我等该如何挽救大金危局?”

    萧见贤却无端一叹,看向了大凌河南岸,只道:“下官忠我大金,却并非忠于某人,如今谁能代表大金?”

    有人还在迷糊,有人却第一时间听懂了。

    毕竟,对岸此时还竖立着代表大金皇帝御驾亲征的龙旗.

    傍晚时分。

    大雨终于停了下来,萧见贤回到自己的营帐,帐内一名二十多岁的书生正在随意翻阅着书籍。

    萧见贤见状,压抑着兴奋心情,低声道:“李先生,幸不辱命!纥石烈等十部愿意举事!”

    那李先生闻言,将书卷放回书架,同样压低声音道:“好!待逆臣枭首,我便要喊萧大人一声国公爷了,呵呵”

    此人,乃数日前游哨所捕,口口声声说自己是萧见贤的堂弟。

    后被引到萧见贤跟前,四下无人时才明说了自己是新帝密使,特带来口谕,望萧见贤在营内串联忠良,杀完颜亮,迎帝归京!

    自然,皇上许诺的国公爵位,也是这位李先生带来的。

    萧见贤并未过多犹豫,便同意下来,因为他早已察觉纥石烈十部首领的不满早已到达了临界点。

    再者,他身为辽国降臣,祖产多在中京,让他一直留在苦寒关外,他可不愿意。

    除以上原因,最重要的却是萧见贤已清楚看出了完颜亮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若继续陪他熬下去,待皇上大军渡河,他一个跟随过完颜亮起事的人,能有甚好果子吃?

    现下有了重新选择的机会,怎会不赶紧抓住。

    总之,归正新君、串联举事之所以这么顺利,都和当下局势息息相关.若不是两年来完颜亮班底中的文武死伤殆尽,完颜亮对大军掌控力度直线下降;若不是后方被辛贼搅的翻天覆地,全军人心惶惶;若不是对岸给了他们如同泰山压顶一般的巨大压力() ()

    他萧见贤,甚至包括女真十部首领未必敢冒这个险。

    不过,即使答应了下来,萧见贤依然提出了一个条件,“李先生,举事前,下官想见陛下一回.”

    萧见贤瞄了李先生一眼,赶紧解释道:“下官自是信得过李先生,但十部首领终归有些不放心”

    嗯,还挺谨慎,毕竟事到如今,萧见贤所得消息全凭李先生一张嘴说来的,不见皇上一面,怎敢放心?

    李先生只稍一思忖,便道:“好,今夜子时,你安排船只,我同你渡河。”

    可萧见贤却一拱手,恭谦道:“怎敢劳驾李先生,请李先生给下官接头信物,本官自己前往即可。”

    哎呦,萧见贤为防止过河后有人对他不利,这是要将李先生当做人质留在营中啊。

    若他未能按时回营,李先生人头定然不保。

    李科似笑非笑的上下扫量萧见贤一番,终于笑道:“也好!萧大人为人机谨,日后必有一番好前途。”

    “不敢不敢.下官胆子小,请李先生见谅。”

    “呵呵,好说。”

    当夜子时,萧见贤从兀颜哈的防区内乘船横渡大凌河。

    登岸后倒也没遇到麻烦,马上被齐军哨兵带去了军营,稍加审问后,萧见贤又被蒙着眼带到一处大帐内。

    “你便是行军参赞萧见贤?”

    待眼睛适应了帐内明亮光线,萧见贤略一打量,帐内只有三人,居中坐在虎皮大椅内的,是一名身穿便服的年轻人,身旁站着一位身材高大的魁梧男子。

    而和他说话的,却是一名中年文士。

    “下官正是。”

    萧见贤先向大椅上的年轻人一礼,随后才向文士行了礼。

    “说吧,你带来了何消息?”

    这中年文士正是陈景彦。

    可萧见贤却道:“下官斗胆,见了我大金皇帝,自是知无不尽”

    陈景彦闻言,看向了陈初,后者只作了一息思考,便笑道:“好,萧参赞随我来吧。”

    十里连营正中的位置,竖有一杆金龙纛旗。

    便是营帐也远比周边的气派。

    少年贪睡,当完颜安带着少许起床气来到前帐时,太后、陈初、陈景彦皆已在内。

    当着萧见贤的面,陈家这对翁婿相当给小皇帝面子,同时起身见礼。

    这是为了给萧见贤一种完颜安才是联军之主的虚假印象。

    萧见贤以前见过太子,虽已隔了两三年,但终归能在对方的眉目间找到当初的影子。

    也不知是装的,还是确有三分激动,只见萧见贤噗通一声跪地泣道:“罪臣萧见贤参见陛下!”

    完颜安却有些迷茫,下方的陈景彦忙道:“萧大人乃逆臣完颜亮王府属臣,得知陛下亲征,特联络女真十部首领,助陛下剿灭逆臣,迎帝还朝!”

    完颜安的起床气顿时一扫而空!

    少年天子,整日里盼的就是平息内乱、建功立业,重现祖上荣光。

    眼下还没发力呢,便是忠良来投此事不止能帮他快速剿灭逆臣,也代表着关外族人时时刻刻盼着他这位新帝君临天下呢!

    这是多大一桩喜事!

    只是这般大的事,他以前怎没听到一点风声?

    完颜安不由以疑惑眼神看向了陈初,后者却道:“陛下,前去联络萧大人的李科,乃陛下的侍诏,此事太后知晓。”

    完颜安马上侧头看向了母后,尽管柴圆仪完全不知情、甚至都没来及和陈初有眼神交流,却还是不紧不慢的说道:“此事,大帅确实有折子奏与本宫,本宫也将折子呈给了陛下,陛下忘了?”

    为让小皇帝有事做,柴圆仪每日都会挑选大批奏折交给完颜安批复,尽管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却占据了完颜安大量时间,经常累的他头昏脑涨。

    此时听母后亲口说出,完颜安毫不怀疑,只道是自己忙昏了头,将这么重要的事忘记了。

    陈初马上提醒道:“陛下,萧大人虽被逆臣裹挟,但始终牢记忠君体国,此次更是甘冒奇险于逆臣眼皮子底下为陛下、为大金谋!待贼伏诛,萧大人当奉公爵!”

    原本对陈初还有些许警惕的萧见贤,不由感激的看了前者一眼.楚王可交啊!

    完颜安也很满意,陈初这话虽说的生硬了一点,但毕竟有请示他的意思.这可是开天辟地第一回!

    并且,由完颜安封赏公爵,也算是给了他施恩、收拢人心的机会。

    “准奏!此战一了,便封萧大人为公!”

    首次这般发号施令的完颜安说罢,仍觉不过瘾若能拢了那十部女真精锐,以后他这位天子可就有军权了。

    一念至此,完颜安又道:“拿纸笔来,朕要将纥石烈、兀颜哈等十位忠良统统封为国公!”

    “.”

    这不是胡闹么,哪有一口气封十位国公的。

    柴圆仪想要开口阻止,却见陈初无声对她摇了摇头,尽管不知陈初用意,柴圆仪却也再未阻止。

    不多时,十余张用了宝印的圣旨新鲜出炉

    萧见贤小心收起,心道:这次,纥石烈等人必定用命,大事可成!

    丑时初,急着回去复信的萧见贤对完颜安三拜九叩之后,啜泣离去,自有人护送去岸边登船。

    陈初和陈景彦告辞时,今夜连颁十道圣旨、狠狠过了一回瘾的完颜安,竟破天荒的主动喊了一声,“尚父,待朕归京,必重赏于你”

    陈初呵呵一笑,拱手道:“谢陛下。”

    待两人退出大帐,完颜安却有些小失落,因为他没见到陈初听到‘重赏’二字后,感激涕零下跪拜谢的场景。

    “陛下,夜深了,去歇息吧。”

    半夜被喊来陪着演了场戏的柴圆仪疲惫道,可完颜安却因方才一事兴奋了,毫无睡意,只见他沉思几息,忽道:“母后,陈初此人虽狂悖了些,但手下兵强马壮,他若能为我用,齐周唾手可得!”

    “.”柴圆仪怔怔看了完颜安片刻,强忍着没吐槽,反而以戏谑心思问道:“陛下准备如何让楚王为你所用?”

    “那个.陈娆!”

    不知是忽然想起了娆儿,还是早有预谋,只见完颜安满是期待的盯着柴圆仪道:“母后,儿臣愿娶陈娆为后,儿臣不嫌弃她是一个庶女出身!”

    柴圆仪一脸愕然,虽然完颜安已十一岁了,但王府那位庶女好像才七八岁吧?

    “陛下休要胡思乱想了,楚王那位庶长女年纪尚幼,离议嫁年纪还早着呢。”

    “哪有甚!族中兄长十二三岁成婚的比比皆是,他们纳十来岁的汉家女也不稀奇,朕大不了等上她两年.”

    “.”

    仅仅是‘汉家女’这三个字,忽然惹的柴圆仪生出一股厌恶,再不想和完颜安交谈,只耐着性子敷衍道:“大战当前,陛下当专心战事,余事待战后再议吧。”

    可柴圆仪内心的独白却是:那陈娆虽是庶女,却是最受楚王宠爱的女儿,你当面跟他说,看他抽不抽你大耳瓜子?

    你就作死吧!

    帐外,陈景彦和陈初迎着徐徐河风,不约而同抬头看向了中天那轮皎月。

    十五月圆,总让人莫名升起些思乡之情。

    不过,身处军营之中,这等悲春伤秋的多余情愫最是无用。

    翁婿俩又不约而同收回目光,看向了灯火连绵的营寨。

    终究是目睹了方才一切的陈景彦先开了口,“元章,若此计成,对岸那些金军效忠了完颜安,恐留后患。”

    “以岳丈之意,该当如何?”

    此时两人身后只有长子跟着,再无旁人,陈初便喊了最亲昵的称呼,老陈不由咧嘴一笑,口中却冷冽道:“绝不可留!那完颜安年纪虽小,却能瞧出不是一个甘于人下之人,若再让他染指军权,未来必是一桩麻烦。”

    陈初点点头,只道:“我也这般想,岳丈等着看好戏吧,此战过后,金国能战之士,应该也就消耗的差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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