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日当晚,阿瑜和祖母一番谈话后,再也没了回家的欣喜之情。

    随后几日,阿瑜深居简出,除了会见一些来访的幼时小姐妹,极力避免和家人照面。

    只等十九日祖母六十寿辰过罢,便返程蔡州。

    可这么一来,却憋坏了原本打算跟着她来颍川散心的虎头。

    跟着点绛在陈家祖宅左近随意转悠了几日后,虎头于十七日一早带着小满、丫鬟鹿儿悄悄离了陈家。

    这回来颍川,虎头带了件宝贝,蔡赠她的宝贝.墨影。

    墨影是匹马,通体黑色,无一根杂色毛发,阳光下如缎子一般油亮。

    她的母亲,是蔡从小养大的小黑,她的父亲,则是陈初那匹四处留情的骚红。

    虽然两马结合的过程不算愉快,却不碍墨影出落成一匹体态矫健的漂亮马姑娘。

    马匹四岁成年,墨影已五岁多了,蔡却一直不舍得乘骑。

    以她的疯话来说,这匹马儿,是她和王爷的血脉,在王府中的地位仅次于猫儿、陈初、她和稷儿.

    嗯,连玉侬和阿瑜都排到了后头。

    可这次虎头史无前例的被重罚后,蔡却将墨影送给了虎头,哄她开心。

    如今的虎头,怎也算的上将门出身,自是对漂亮小马毫无抵抗力。

    今日她悄悄出府,正是要带着墨影撒欢

    巳时,不顾头顶日头毒辣,虎头在郊外寻了处平整河滩地,很是肆意驰骋了一番。

    直至午时初,王妃专门拨给虎头的丫鬟鹿儿适时劝道:“小赵娘子,咱们今日出府未向陈妃娘娘知会,眼下已到了进午食的时辰,咱们快回吧,免得陈妃担心。”

    虎头因是王妃之妹,无法在王府内随陈家排序喊‘二姐儿、二娘’,大家平日多喊她‘小赵娘子’,以区分王妃当年的‘赵娘子’称呼。

    有些意犹未尽的虎头,嘟囔道:“喊我相宜便是了,说多少回了。”

    “相宜,回吧。傍晚凉快些咱们再来玩。”和虎头关系最好的小满也开口劝道。

    不久前刚被处罚过一回,这次虎头很听人劝,依依不舍的下了马,为防累着墨影,回程路上也不舍得乘坐,一路牵着。

    日近正午,即将迎来一天内最热的时段。

    返程官道上行人不算多,但隔上百八十步,也总能见上些行人。

    陈家祖宅三里外,官道旁有一棵参天大柳,树下绿荫成片,十余步外更是有一条清彻小溪,潺潺南流。

    有荫有泉,本该是行人歇脚的绝佳去处,可头顶烈日的过路行人,瞄一眼树下那群人,不但不敢前去乘凉,反而加快了脚步。

    树荫下,有二十余名怪异汉子。

    说他们怪异,是因为这群人的装扮,有人穿绿袍官衣,有人穿公人皂衣,更多的汉子身穿短褐、做帮闲打扮。

    且短褐汉子们因天热赶路,大多袒胸露怀,黢黑皮肤上清晰可见虎狼刺青。

    旁边,十几条担子内装有扎着红绸的礼盒.近些日子,这条通往陈家祖宅的路上,出现各类贺礼不算稀奇。

    谁人不知陈家老太太后日六十大寿,几日来,周边府县的各级官员简直将值房搬到了陈家。

    晨起便来,夜深才走,尽心帮陈家照应,比伺候亲爹还积极。

    周边世家、士绅同样如此,收到请柬的,欢欣鼓舞,顾盼生辉。

    没收到请柬的,想尽法子也要凑过来混个脸熟。

    看来,树荫下这帮人,也是来贺寿的

    靠树踞坐的那人面皮青白、眼窝发乌,一副酒色过度的样子,消瘦的身形偏偏又穿了件九品绿袍官衣,有些沐猴而冠的意思。

    一名皂衣公人从小溪边打来清凉溪水,走到绿袍官员身旁蹲下,谄媚笑道:“许大人,快到陈家府上了,大人洗把脸吧。”

    这许大人双手成捧,接过皂衣从水袋中倒出的水,胡乱在脸上抹了几把,只觉神清气爽,精神大震,不由对众多伴当骂道:“你们赶快去洗把脸,拿出精气神!我这姨祖母家里规矩大,进府前将衣裳束紧,莫露出刺青纹绣,免得被我那三表舅训斥。”

    众伴当嬉皮笑脸应下,纷纷脱了外衫,跳进溪水中擦身洗脸。

    虽有亵裤遮住那重要部位,但光天化日,一帮赤裸青皮汉子鬼叫怪笑,还是吓的某些有妇人的队伍不敢近前,远远停在了官道烈日下。

    许大人眺望一番,见都是些寻常农妇,便失了兴趣。

    一旁,伺候完他洗脸的皂衣依旧蹲在旁边没有离去,只听这皂衣恭维道:“大人,陈家老夫人过寿,惊动颍昌一府数县,这般风光,便是当年颍川吴家,也远远不及啊!”

    “呵~”许大人嗤笑一声,霸气道:“吴家算个屁?惹了我家,弹指间灰飞烟灭!”

    吴家湮灭,皆因和楚王的恩怨.

    这许大人称呼陈老夫人为姨祖母,陈家又和楚王是姻亲关系,论起来,许大人和楚王的关系着实有点远,怎也轮不到他能理直气壮说出‘惹了我家’这种话。

    可那皂衣却觉理所当然一般,脸上佩服神色更盛,笑的几乎看不见眼睛,“许大人,说起来,楚王见了您,还得称一声表兄哩。”

    “呵呵~”许大人矜持一笑。

    皂衣又道:“大人表妹在王府为妃、大表舅又是实打实的封疆大吏,大人本就有经世治国之才,日后前途不可限量啊!”

    “呵呵,少拍马屁~”

    许大人笑骂一句,但脸上笑容却表露此刻内心真实想法,紧接便听他道:“张甲,你跟着本官有几个月了,是个忠心的。以后,待我去了淮北任官,会想法子给你也弄个知县什么的当当”

    “谢大人提携!”

    皂衣张甲当即跪了下来,连磕几个响头后,这才激动道:“大人升迁一事,可是有了眉目?”

    “呵呵。”

    许大人笑而不语。

    十几步外,众伴当将许大人和张甲的对话听的清清楚楚,眼瞅张甲一个皂衣转瞬间便得了一个‘知县’之职,自是按捺不住了。

    知县啊,虽在一国治理体系中是最基层的官员,可在这帮数月前还靠着偷鸡摸狗、讹诈旁人为生的泼皮闲汉眼里,‘知县’已是人生终极目标了!

    若不是以前在街面厮混时和这许公子有些交情,这等破天富贵他们想都不敢想。

    张甲能得道升天,他们自然不肯落于人后。

    只见那伴当头目胡三祥急急从溪水中奔来,隔着一丈远时便噗通一声跪地,“大人大人,生我者爹娘,懂我者大人!小的心中,大人早已是比爹娘还要亲的人。大人若调任淮北,儿愿长随大人左右.”

    他一开口,其余伴当也呼啦啦跑了过来,跪倒一片,一阵乱糟糟的呼喊,虽称呼各异,却尽是恭维奉承之语。

    这许大人见此,不由畅快至极,随意一指胡三祥,“你,一个指挥使使跑不了的。”

    接着又指向了另一个喊的最大声的伴当,“你,先弄个营正虞候当当吧。”

    短短十几息,这群伴当便被安排的明明白白,最小也是一个队将职务。

    以前许大人也没当过官,甚至大半年前见了皂衣张甲,还需点头哈腰赔笑。

    但他觉着,当官这种事不难,主要是看有没有贵人提携就像那位见了自己就没好脸色的大表舅,几年前还不是一个绿豆大小的知县么!

    现在呢,却是大齐一路经略,跺跺脚便能使淮北震三震的大人物。

    许大人对于自己能否如愿,一点也不怀疑.祖母早在数日前便来了颍川,为的便是帮他谋划。

    甚至送两位妹妹去王府的妙计都是他想出来的。

    为此,许大人上月还找了名暗门子,教给妹子一些伺候男人的床笫手段。

    在他看来,曾经半死不活的陈家能在短短几年内重新成为颍昌望族,靠的就是表妹进了王府。

    只要妹子能得宠,如今陈家的风光,早晚也会属于他许家.

    眼前,一众属下、伴当跪成一片的景象,更加让他确定自己的想法。

    呵呵,我许万钧日后说不得也能弄个国舅爷当当。

    “快去穿好衣衫,再休息片刻,咱们便去陈府拜寿!尔等都给我机灵点,别丢人、别闯祸!”

    许万钧意气风发,豪情万丈。

    午时二刻。

    众人已穿好衣裳,只待重新整理一番仪容,便要走完这最后三里路,去往陈家老宅。

    恰好此时,打南边官道行来三名女子,牵着一匹神骏黑马。

    许万钧最早是被那匹马吸引了目光,甚至一度动了将此马强买下来献给那便宜妹夫的心思.武人嘛,谁不爱骏马?

    可随后,来人走近,许万钧马上又被那牵马小娘勾住了魂.许是为了方便骑马,这小娘未着裙装、而是穿了胡人那种分体上下衣。

    比襦裙稍紧窄的胡衣,将小娘刚刚发育的袅亭身材勾勒出几分玲珑。() ()

    那张白净小脸因酷热渗出淡淡粉红颜色,小鼻精巧、小口樱红,更勾人的,是那双天生含情的桃花眼

    一颦一笑,自有风流。

    起初,虎头并未留意到树荫下的人群,直到走近了,才发现这帮人正直勾勾的看着自己。

    虎头未恼,不由停下了与小满的交谈,加快了脚步。

    可那蹙眉薄嗔的模样,让树下许万钧,愈加难耐.不过,想到今日有拜寿大事,许万钧只能强行忍住上前调戏一番的冲动。

    但俗话说的好,狗改不了吃屎,即便自我说服了今日不搞事,但许万钧却没忍住口花花,站在树下朝虎头那边浪笑喊道:“哟,哪家的小娘子,怎无父兄爹爹陪同啊?小心被山匪劫了,绑进山里做压寨夫人。”

    “哈哈哈”

    众伴当一番哄笑。

    虎头闺友几乎全是将门女子,嫉恶如仇是刻在她们骨子里的基因,如今她未搭理他们,反被这些人招惹,转头便要骂。

    却被鹿儿一把拉住.鹿儿年纪虽不大,但能被猫儿专门安排给虎头,自然是个谨慎性子。

    眼下在这郊外,鹿儿不敢让虎头与这帮汉子起了冲突,以免吃亏。

    虎头大约是想起自己还是戴罪之身,强压下怒气,继续往北走了。

    可这么一来,许万钧却更来劲了,“哟,小娘子莫走啊,你叫我一声哥哥,我便护送你回家如何”

    “叫声哥哥来听,哈哈哈.”伴当们如忠实捧哏,又闹哄哄喊了一句。

    这下,虎头终于没忍住‘哥哥’一称,对她来说,有着异乎寻常的意义。

    哥哥不但是某位亦兄亦父之人的专指,也是她六岁那年绝境中的一束光。

    “滚!”

    虎头站定路中,转头便骂,“想撩骚回家找你老母去,若无老母便去寻你家中姐妹!呸,腌玩意儿,一身狐骚臭,凭白脏了人眼、污了这大道通途!”

    “.”

    大太阳底下,不止小满和鹿儿被震惊的张大了嘴巴,就连许万钧等人也怔了一怔。

    哎哟,明明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娘子,张口就将人全家骂了进去,好凶!

    他们却不知,人家虎头幼年时可是经过桐山儿童脏话培训班强化训练过的人.

    当年还在山上时,吴君如、吴宴祖、彭于言这些野孩子,哪个不是骂人高手。

    只是近年来,虎头年纪大了,又有阿姐严格管教,才轻易不敢骂人了。

    可许万钧这边,将将才经历过众人纳头便拜,被一名小娘骂了,自是面子上挂不住,不由恼怒,走上前去。

    他一动,其余皂衣伴当纷纷跟了上来。

    以多欺少这种事,最是得心应手。

    眨眼间,便将三人一马团团围在了官道中间。

    眼瞅势头不对,小满连忙将虎头挡在身后,戒备道:“你们想作甚?几里外便是颍川县城,你们不怕报官么!”

    吊儿郎当、全然没将三女当一回事的众人又是一番哄笑。

    ‘未来知县’、急于在许万钧面前表现的张甲从腰间抽出铁尺亮了亮,笑道:“看看这是甚?报官,我们便是官,小娘子为何状告本官?”

    “哈哈哈”

    笑声中,鹿儿赶忙挺身而出,认真道:“你们休要无礼,我们是楚王府的人,这位是王爷的妹妹!”

    “.”

    场间一静,正在打量三人穿着的许万钧却又哈哈哈大笑起来。

    三女衣着,虽都是好布所制,但也不算太贵重,甚至还有些比不上颍川陈家女眷所用布料。

    但能养起这骏马,也不会是一般人家。

    在许万钧想来,或许是颍川某富户家中女眷.以前,这等人他惹不起,可现在呵呵。

    整个颍昌府内,除了姨祖母坐镇的陈家,别的人家在他眼里也不过是土鸡瓦狗。

    眼下颍川内苟延残喘的钟、庾、谢、裴等世家,比之当年吴家如何?

    再者,早年陈家衰败时,其余几家占陈家些小便宜之类的事,并不算稀少。

    今日这小娘即便是他们几家人的,许万钧也不怕!

    还能算作帮姨祖母家出气了呢!

    一念至此,许万钧已打定了主意,这名敢骂自己的小娘需惩治,她牵着的那匹骏马也要夺来。

    “你这贱婢,信口开河!呵呵,楚王家眷?我怎听说楚王回归故土时孑然一身,何处来的妹妹?”

    一句话,让惊疑不定的众伴当放下心来对啊,从未听说过楚王有个这么大妹妹!

    险些被这丫鬟唬住了!

    鹿儿一时语塞.虎头自打六岁便跟在王爷身边,府内众人潜意识的确将她看作了王爷的妹妹。

    可此时被对方认定自己撒谎,若再纠正为王妃之妹,只怕对方也不信了。

    鹿儿焦急之下,和小满对视了一眼。

    小满已开始观察四周,以防万一动手,好给虎头寻条逃路。

    那边,许万钧猛地脸色一沉,喝道:“尔等身旁既无男子陪伴,又行色慌张!本官乃郾城县尉,怀疑尔等是某户员外家的逃奴,偷了主家这马匹逃遁!张甲将她们绑了,容本官亲自上手搜查一番,呵呵”

    身旁,张甲已解下缠在腰间的锁链,狞笑着直直冲虎头走了过来。

    他早就看出来了,许大人是看上了这位明眸善睐的小娘啦.

    虎头三人久在蔡州,不说蔡州治安远胜颍昌,但她们王府家眷的身份,谁敢滋事?

    是以,当下情形,无一人有处理经验。

    小满眼见对方逼近,抬头往笔直官道上看了一眼,突然伸出一脚,将刚刚走近的张甲踹的连退五六步,坐倒在地。

    张甲又惊又惧,不明白这看起来至多十八九岁的小娘,怎这般大的气力。

    “哈哈哈,张甲,枉你整日吹嘘,却连一名娇滴滴的小娘都收拾不了!许大人,看儿的吧!”

    和张甲有竞争关系的胡三祥趁机落井下石,又一挥手,便带着几名伴当扑将而上。

    而小满这边也没闲着,踹飞张甲后,突然抱起虎头便放在了马背上。

    “小满!”

    虎头马上明白了小满的意思,挣扎着要下马,和小满、鹿儿共患难。

    小满却一巴掌打在了墨影的屁股上,后者随即奋踢向前。

    这边,小满已与伴当交上了手.这伙闲汉到此时才明白张甲会被一脚踹飞。

    这小娘赤手空拳,只是格挡一下,都要被这小娘的拳头震的双臂发麻,后退几步才能稳住身形。

    若有懂行的人在此,大约能看出来.小满这拳术腿法大开大合,明显是军中的套路!

    可惜许万钧他们不识货,依然不明白,今日招惹的这小娘子,实则是某人、某家,甚至是整个淮北军的逆鳞。

    粉雕玉琢的小娘子,也可能是位活阎王。

    小满师从铁胆,学的是刚猛杀人技可眼下没有最适合她施展的长兵,小满又无杀心,对方仗着人多,竟打了个旗鼓相当。

    不过,看到墨影驮着虎头已冲出了人群,小满不由心中大定。

    “捉了她,别让这逃奴跑了!”

    不料,许万钧突然大喊,一名待在外围的伴当马上从腰间摸出了兜石锁.这兜石锁两端各有一枚鸡卵大小的石头,以坚韧粗布缝裹,再以布带相连。

    善使者,丢出去后可利用石丸飞行惯性捆人腿、缠马蹄。

    只见他将兜石锁甩了几下,突然挥出,瞬息飞行后正中墨影后蹄

    墨影猛地失速,一个趔趄,连人带马摔倒在地。

    幸而墨影刚提速,马速不快.墨影嘶鸣一声,想要站起,却因后腿被缠,尝试数次也未能成功。

    虎头扑在官道尘土中,满身灰尘,今早阿瑜亲手帮梳的可爱双丫髻也散掉了。

    脸上有些许擦伤,看起来伤的不重,但人却被这一下撞击摔懵了,傻呆呆坐在地上,目无焦距。

    被伴当擒了手的鹿儿不由大惊,带着哭腔喊道:“相宜!”

    正与伴当缠斗的小满回身,这才看见虎头那模样。

    气血顿时全部涌上了脑袋,再顾不得旁的,忽一个矮身,从靴筒中抽出一支六寸短剑。

    只一个横抹,一个前冲.

    一人开喉,一人破胸。

    围攻伴当中,突然狂喷的鲜血,骇的所有人齐齐一退。

    几息后,两具尸体直挺挺扑倒在了尘埃里。

    被血污迎面喷了一身的小满,虽习武多年,却是第一次杀人。

    烈日之下,满身鲜血的小满持短剑遥指许万钧.

    娇弱和血腥的不协调组合,吊诡且令人心惊。

    或因心神激荡,小满一开口竟哭了出来,“我们好端端的过个路,你非要欺负我们作甚!呜呜呜若伤了虎头,我将你们,呜呜,将你们都杀了,呜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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