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五,大鲜卑山西麓。

    此时中原仍处在盛夏的尾巴上,敌剌部的牧场已清晰感受到了阵阵寒意。

    晨午,十六岁阿娜日将马群赶到了山脚下水草丰美的地方,好在严冬来临前为马儿贴上最后一层秋膘。

    巳时中,阿娜日遥遥望见西侧群山中走出数名男子。

    起初,阿娜日还以为是汉人小商队,赶紧骑马迎了上去。

    汉人也不知是怎么生的,特别的心灵手巧,他们带来的货物中,有牧人们不可或缺的砖茶、铁锅,还有女儿家最喜欢的胭脂水粉,孩童们见了就走不动道的饴糖。

    总之,尽是些好物。

    可惜的是,敌剌部的牧场在漠北东部,南边是戈壁大漠,东边是横亘千里、阻隔交通的大鲜卑山。

    汉人商队甚少来到这偏僻之地。

    阿娜日上一次见到汉人商队,已是两年前了。

    彼时,她们这个只有三百来人敌剌部小部属,很是热闹了几日,首领拿出了珍贵的马奶酒招待商队,好客是一个原因,同时也有希望对方来年还能再来的期望。

    不过,待阿娜日骑马近前,却见几人衣衫褴褛,狼狈不堪,且头顶髡发也不是漠北各部那种三搭辫的样式,不由疑惑道:“你们是何人?”

    来人明显带着警惕,一开口却是阿娜日听不懂的语言。

    双方一番鸡同鸭讲,不多时,后方山林中又走出几人,这几人模样虽同样狼狈,却都背负着长短武器。

    后方来人中,一人留着辽国样式的髡发,拄着根木杖盘跚上前,见了阿娜日的装扮,一开口却是地道乌烈部惯用的鞑靼话,“美丽的紫燕,请问此处是何地?”

    “此地是我乌烈敌剌部敖日格勒首领的牧场,你们从何处来?”

    漠北东部、大鲜卑山西麓,为乌烈八部的牧场,敌剌是其中之一,首领‘敖日格勒’又是敌剌部中的一个小首领。

    听闻到了乌烈部的地盘,那辽人不由面色一喜,不回答阿娜日的问话,却急急对身旁一人讲了句什么。

    说话间,自山林中走来的汉子越来越多,这些人渐渐汇聚在山脚下的平原上,有人第一时间跑到小河旁,像牲口一样疯狂饮水。

    有些人,则眼冒绿光的看向了阿娜日放牧的马群。

    还有人,卸下了后背上的弓臂、从油布中拿出了弓弦,开始默默上弦。

    即便阿娜日纯真热情,也察觉不对劲了,突然一提马缰,调头往部族营地逃去。

    上弦那人,刚好在此时绑好了弓弦,眼见阿娜日要跑,却依旧不慌不忙的扯了扯弓弦,感受到弦力充沛,这才抽出一领箭羽,张弓搭箭

    眼见少女已逃出百余步,张弓之人稍稍抬高箭头半寸,果断松指。

    微弱破风声,箭羽拉出一道低弧度抛物线,正中后心

    阿娜日未发出一声,便栽下马来。

    百步距离,移动目标。

    “完颜都统,好俊的箭法!哈哈哈.”

    参政萧仲贤抚掌大赞,射箭之人,正是铁浮图都统完颜揽.

    金军先锋,历时二十余日后,终于于今日完成了横穿大鲜卑山,抵达西麓乌烈部牧场。

    不过,代价也不小

    一路上,掉队、失踪、摔死、病死、被毒虫蛇蝎要了性命的军士有多少,还来不及统计。

    但出发时,随军的两万匹战马,却早在进山第六日后便因实在难以通过山道、峭壁,被丢弃在了大山中。

    金人生于山林,本就善于攀爬山壁,可即便如此,在丢掉了马匹后,依然无法通过最险峻的路段。

    最后西进主帅完颜谋衍发了狠,丢掉了所有不必要的辎重,直至命全军抛弃了笨重甲胄。

    不过,他却为铁浮图保留了三千套人马重甲,并依萧仲贤之意,将重甲拆分,每名军士分摊背负

    完颜谋衍和萧仲贤都清楚,铁浮图是此次西进成功与否的决定性力量,一定要保证它的战斗力。

    七月底时,在大山中摸索前进的西进大军已断了粮,只为在前方开路的铁浮图军士提供最低限量的口粮。

    若十日内再走不出大鲜卑山,全军覆没的结局已无可避免。

    幸而!

    终于在八月初五这天走了出来!

    短暂休整,不待后方的主帅完颜谋衍走出最后一段山林,完颜揽便招来副将,命令道:“速率两猛安军士,将这支敌剌部众围剿,不可使一人逃脱!”

    乌烈八部虽是鞑靼后裔,却早已归降辽国一二百年,金灭辽后,又向金国臣服,每年都会依例上贡牛羊。

    说起来,也是他金国臣民。

    副将闻言,却多问了一句,“都杀了?需遵照他们草原上的规矩么?”

    所谓草原上的规矩,便是年轻女子作为战利品可活命,不足车轮高的男孩子也可以活命。

    完颜揽侧头冷厉道:“不管男女老幼,一个不留!”

    副将这才领命而去,倒是一直站在一旁的萧仲贤以满是称赞的口吻道:“都统果决!”

    为打齐国一个措手不及,此次西进保密为第一要务,漠北草原广阔无垠,各部落之间通常相隔数百里。

    若遇大部落则绕行,遇小部落则直接消灭,如此一来,既能保持行军隐蔽,又可保障沿途补给,并获得马匹。

    这回,仅在穿越大鲜卑山时丢弃的战马、甲胄,便丢了金国起兵二十多年来积攒下的小半家底。

    若不能狠狠在齐国弥补回这些损失,金国必定会实力大损。

    是以,相比这次压上国运的大迂回,杀些个鞑靼又能算的了什么!

    午时。

    乌烈敌剌部敖日格勒部属在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突然被十几倍优势的兵力突袭,战斗不到两刻钟,全族尽灭.

    草原上从缺乏类似战斗,但这回依然比以往惨烈的多毕竟,各部落互相倾轧时,即使敌对部落间也会将儿童和女人当成资源,不加屠戮。

    可这场发生在大鲜卑山西麓的短促战斗,没给敖日格勒部留一名活口,便是襁褓中的婴儿亦不得活。

    未时末,中军随完颜谋衍走出大山。

    先来一步的萧仲贤已安排人支锅造饭,杀羊宰牛。

    至黄昏酉时,大部队已基本走了出来。

    出发时衣甲鲜明的大军,已没了一丝军队模样,一个个破衣烂衫、许多人还光着膀子,以枪刀做拐杖,互相搀扶,犹如流民。

    当闻到肉香时,彻底失去了军队应有纪律,纷纷冲到最近的锅灶前,从滚开热汤中捞出一块肉便疯狂撕咬。

    当晚,仅受饿多日后因暴食撑死的,就有几十人。

    午夜子时,经各部统计,走出大山的人数已不足三万人

    “至亥时中,六部各军加在一起,共计两万五千七百余。铁浮图折损最少,三千将士仍有两千八百整。”

    当萧仲贤报出这个数字,毡包内一阵沉默。

    四万三千大军,如今一敌未杀,便折损了近一万五千人

    自打大金立国,二十多年征战中,也从未一战折损过这么多金国勇士。

    弃马、丢甲、又少了一万多人,并且如此大的损失还只是发生在行军途中。

    金国本就人少,披甲之士只有十余万,扣除分散在关内跟随了完颜的那部分,完颜亮手下拢共也就七万来人。

    一下少了两成多此次若不能大胜震慑天下,元气大伤的金国极可能被各族反扑。

    西进主帅完颜谋衍先赞了一句完颜揽当机立断屠灭敖日格勒部众的作法,随后道:“这敌烈小部落,人虽不多,但牛羊却有数千,成年马匹八百。刚好我军以此物资休整两日,收拢掉队将士。完颜都统,明日派信使,去往西夏联络”

    稍稍安抚了各部一番后,完颜谋衍又鼓舞五部主将道:“我军今日损耗,本帅必率诸位从齐国讨回来!如今咱们天堑已跨,剩下的尽是大道通途,诸将务必尽心!”() ()

    “是!”

    众将轰然应诺。

    初六、初七两日。

    完颜谋衍大军在格勒部旧营休整两日,靠着大量牛羊的供给,让将士快速恢复长途跋涉后的体力。

    两日间,陆陆续续又从深山中走出千余掉队军士,勉强凑够了三万人。

    八月初八一早,完颜谋衍命人烧掉格勒部毡包,继续西进。

    至午时,大军后队点火后,离此向西。

    由动物毛发所织的毡包火势猛烈,却燃烧的极为快速。

    不到一个时辰,数十座毡包便化为了灰烬,只余几缕袅袅黑烟。

    被全族视为珍贵财产的牛羊,已尽数进了金军肚腹。

    那名叫做阿娜日的少女,静静躺在绿茵如锦的草地上,经两日干燥朔风吹拂,原本带有高原红的饱满脸蛋已干瘪下来,甚至招来了草原八月间已少见的蚊虫

    一个繁衍了一甲子的小部落,就此消失在了无垠草原上。

    八月二十二。

    西夏都城兴庆府。

    方及弱冠的第五代皇帝李仁孝坐在昭明殿,耳听下方群臣吵嚷不已,不由揉了揉眉头。

    自他登基以来,就没过过几年舒心日子。

    登基翌年的大庆二年,西夏辽将萧和叛乱,幸得静州都统任得敬平叛。

    去年四月,都城所在的兴庆府又发生了地裂,地底黑沙涌出数丈高,垮塌屋宅、吞噬人畜。

    今年六月,境内蝗虫又起.

    接连天灾,致使饥荒四起。

    今年六月西夏闹蝗后,情知秋收必定大受影响,西夏朝廷便依往年经验,密令嘉宁军司都统李察哥南下打草谷。

    一旦西夏国内不稳,打草谷便是维持国内稳定的不二法门。

    百年来,一直如此。

    汉人软弱,西夏南侵不但能掳来牲口粮食,还能从汉人朝廷里讨来些财帛,纾解困难。

    可这一回,不但没能打来粮草,反而磕掉了门牙。

    李察哥部越过长城岭进入保安州地界后,起先连下四座军寨,掳口千余、牲口三千。

    可不待他继续推进,却在保安州北一百八十里的浑州川西岸遇上了撞上了闻讯赶来支援的保安州节度使佟威主力。

    西夏军和西军打杀了二百余年,早已熟悉的不能再熟悉,自也不怯。

    两军在露梁塬上摆开阵势厮杀正酣之时,却不料,被麟府路节帅折可求带领马军抄了后路。

    在保安、麟府两路西军的前后夹击下,李察哥大败,不但丢了掳来的人口牲畜、且折损将士两千,李察哥亦被生俘。

    这一下,西夏朝堂炸了锅。

    众将叫嚣再遣大军,直下保安州,营救李察哥。

    李察哥乃皇族,于情于理李仁孝都要设法营救。

    可昨日宰相斡道冲刚刚将收集到的情报呈给他看,解释了此次战败的原因。

    两地交手两百年,西夏胜多败少。

    特别是齐代周后的阜昌二年、四年、五年,西夏连战连捷,不但掳来大量人口,更是从西军手中夺走了贺兰塬、十里井等地,将两国防线南推八十里至长城一线。

    不想,这次突然败了,且败的如此之惨。

    而斡道冲带来的情报显示,西军自打阜昌十一年得了某种全新麦种,耕种后产量超以前两三倍。

    经数年推广、扩大、聚积,如今西军各城府仓麦粮堆积如山,便是普通军户也可顿顿吃上麦粉制作的主食。

    吃饱吃好,带来的是整个军队气质上的变化。

    并且,情报中还显示,或许是因为手中有了粮,各地西军已开始招募丁壮,欲要编练新军。

    相比于李察哥战败被俘,西军编练新军的消息无疑更令人心惊。

    两地打生打死那么多年,党项人和西北汉人的仇恨何止滔天,双方几乎家家都有命丧于彼此之手的家人。

    如今西军有了那高产神麦,更多的粮食便意味着更多的人口。

    若再给西军几年生养、招募的时间,双方实力一旦失衡,李仁孝绝不怀疑会被西军惨烈报复。

    一桩又一桩的糟心事,使这位年轻皇帝头疼不已。

    散朝后,李仁孝招斡道冲、任得敬议事。

    这一文一武被李仁孝视为左膀右臂,可说起此事,两人都沉默下来。

    西夏以二百万人口硬钢周齐两朝,并不是因为西夏将士天下无敌,而是因为汉人内耗严重,劲头不往一处使。

    可如今,西军不但解决‘贫瘠缺粮’这个最大短板,且保安、麟府如此亲密配合。

    再有齐国楚王声名鹊起后,虽嗜杀好战,却将齐国上下打造的铁板一块,执行力极强。

    一个得国不正的伪朝,却在他的掌控下渐渐有了兴旺、勇武的盛世之象怎不令人担忧啊!

    斡道冲思虑良久,终于以无奈口吻道:“陛下,要不然,咱们请大金皇帝居中斡旋?好释放李都统”

    金国曾经是西夏、齐国、周国三国共主,请上国出面,确实算一个法子。

    虽然屈辱了些。

    不料,任得敬一听便连连摇头,“斡相,谬矣!自河北一战后,金齐之间已改父子为兄弟,如今金国到底能不能影响齐国决策尚且不说,但上月收到的消息,金帝和齐楚王已结为联军,共同讨伐不臣完颜亮,此时那金帝还需依仗齐楚王,他怎会帮着我等说话?”

    斡道冲沉默下来。

    任得敬朝李仁孝一礼,又道:“陛下,李都统一事只是近忧,齐国国势渐隆才是笼在我国头上的远虑!若咱再不想法子,我大夏危矣!”

    “任帅可有妙计挽回此不利局面?”李仁孝稍显着急道。

    可这话也把任得敬问住了.危机大家都能看的到,但面对不可逆转的大势倾轧,这位西夏重臣也生出一股无力感。

    殿内安静了下来。

    正在此时,一名小黄门急匆匆跑了进来,呈上一封来自黑山威福军司的军情急递。

    连日来都是坏消息,李仁孝不由一惊,有些不敢拆开来看。

    那黑山威福军司地处西夏东北,背靠漠北,无强敌威胁,平日里素少紧急军情,今日这又是怎了?

    定了定心神,李仁孝打开了急递。

    蜡封信札内,有三封信,第一封乃黑山威福军司所禀,言道:本月十九日,有三十名金军信使致,特来交递金国海陵王密信。

    海陵王?

    他不是被困在大凌河东么?

    极度疑惑下,李仁孝展开了笺纸,自动省略了开头没营养的内容后,李仁孝瞬间被吸引了注意力,‘.已遣大军于漠北秘密西进,不日即可抵达贵国两国联手,指日可破齐国西军.待事成后,东京半城财货赠与贵国;金夏以洛阳西虎牢关为界!’

    来信写的相当客气,若完颜亮以金国为上国自居,也不会用‘贵国’称呼西夏。

    但李仁孝的关注点却根本不在这等细枝末节上,而是被‘东京半城财货’和‘金夏以虎牢关为界’摄住了心魂。

    东京富庶,天下皆知。

    而虎牢关以西囊括了整个齐国西北之地,其中不但有繁华的京兆府,且有人口稠密的关中平原.

    若能得此,西夏再不是一个困守一隅的蕞尔小国!

    眼见李仁孝持信的手微微抖了起来,斡道冲和任得敬不由对视一眼,由后者问道:“陛下?可是又发生了大事?”

    “大大事,确实是大事。可决定三国兴衰、百万军民生死的大事”

    李仁孝咽了口口水,哆嗦着手,将完颜亮来信递给了斡道冲和任得敬,“二位也看看吧,我大夏当何去何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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