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十七,周国浙东路越州镜湖。

    春雨绵密,百里平湖一片茫茫水幕,水鸟渔家皆不见,却有一艘乌篷船孤伶伶停在湖泽深处。

    “.北贼窥视神器,觊觎江南,已如司马昭之心.倾巢之下安有完卵,值此板荡,望诸公以国事为重,精诚团结,方能博得三分生机.若得众贤相助,诛杀北贼,朕与诸公共天下!”

    周国宰相秦会之语气低沉的宣读了皇上旨意,随后将亲笔御书递给了船内几人。

    除了他,船内还有三人,一个个慈眉善目,像是寻常人家含饴弄孙的慈祥老者。

    事实上,这几位却分别是荆湖路、江南路、两浙路最大的地主,良田万顷已不足以形容各家家资。

    便是当年淮北郑乙,坐拥半县之田,在他们面前也只是小巫见大巫。

    乌篷船内几息寂静后,两浙路顶级大族虔氏族长虔律之淡淡道:“自国朝南迁,我等出钱出地报效君王,从无二话,可这等匡扶社稷的事,该是秦相和诸位大人的差事,虔某不过一升斗小民,恐有心无力。”

    其余两位虽未开口,却皆是一副深以为然的表情。

    果然,‘与诸公共天下’的许诺,也不能轻易打动这几只老狐狸。

    并且,那虔律之话里有话,还借机指责了一番周国朝廷.当年柴崇南迁,大量仓惶的官员、军将几乎将半生积蓄都丢在中原。

    来到临安附近安置下来后,总要重新置办良田、屋舍吧?

    这么一来,自然和当地最大的地主虔氏家族有了冲突,双方经一场角力,最终以虔氏低价售出临安百余商铺、数千顷良田收场。

    这点损失,对于在两浙路经营了数百年的虔氏来说,只是吃了点小亏。

    敢和朝廷明争暗斗却又不至于伤筋动骨,已能看出虔氏一族的强大、便是朝廷也不敢对他下死手。

    秦会之对虔律之的表态早有预料,却听他道:“虔公,早年之事,朝廷有错。但虔公须知,国朝终归体恤士绅,做事有分寸,可若是那楚王拿下江南,诸公恐怕连做个富家翁亦不可得.”

    这话确实说到了几人的心坎上.

    近年来,陈初所作所为并不难打听,早年他黑吃黑抢了郑乙的家底,在南方大族看来还只是军头之间的互相倾轧,但陈初入主东京后,屠杀乡绅,将得来的良田分给农人的举动,天然引起他们的反感厌恶。

    不过,便是心里不喜陈初,几人也都没有表现出来,来自江南西路的章俊不紧不慢道:“不过是以利邀名、以田地邀民心罢了,古往今来,哪个枭雄没做过这样的事?日后待他当政,总会恢复千年以来的秩序.”

    周国近两年被齐国打压,朝廷威严大贬,章俊才敢隐晦的说就算陈初以后取代了大周,依然会和历朝历代那样,依靠他们管理地方。

    秦会之闻言,不由淡然一笑,又道:“若他只为邀名,为何又在辽东、西北推进田改?章公可知晓,自从齐历阜昌九年以来,淮北年轻一辈若入仕,必以村正一职为起点,如今淮北六府,直接听命于官府的村正已近千余,到那时,诸公当何以自处?”

    这才是真正动到士绅根基的点.皇权不下乡的说法,不止表示基层收税、法治全由士绅们说了算,同时,士绅们还掌握着对国家政策的解释权。

    比如官府要求地方今冬修渠,但需要多少人服劳役、服多久、在何处修渠,便全由士绅说了算。

    届时,利用这些免费劳力帮自家开荒、修渠,是当下默认的潜规则。

    百姓因繁重劳役而产生的怨气,士绅们又可将其引导向朝廷。

    这样的事,不止存在徭役层面,私加税赋、遇灾荒年隐瞒朝廷减免的例子,比比皆是。

    淮北的方式,不但要从他们手中抢走基层治理权,还有更重要的‘释经权’。

    这些事,虔律之、章俊等人自然早有耳闻,此刻听秦会之当面讲出来,终于沉默起来。

    秦会之趁热打铁,长长一叹道:“本相为淮北所恶,待日后若事不可为,大不了一死。可诸公呢?是学河北士绅,将几百年积攒的家业拱手相送,换一副‘良善之家’的牌匾?还是学那开封府祥符县的诸多士绅,为反抗北贼暴政,于宣德门外静坐抗议,最后落得个产业被夺、身首异处的下场?”

    船外春雨,如烟似雾,迷迷离离。

    大段沉默后,荆湖路豪绅崔毓文望着雨幕,缓声道:“可如今那楚王大势已成,想做些什么也迟了。”

    反正话已说开,虔律之分别看了章俊、崔毓文一眼,才道:“不瞒秦相,自打淮北起势以来,我等并非未做过努力,早在他封王之前,我们几家便试着向其府内送过美貌女子。可他家后宅,却被赵氏、蔡氏经营的铁桶一般,送去的人要么被赵氏送回,要么不明不白的溺死于野外.”

    崔毓文见虔律之将这些事都告诉了秦会之,便也打开天窗说了亮话,“便是他在临安西建那学堂,我们几家也悄悄送了人进去,可现下,远水解不了近渴啊”

    送女人、送学生,都是为了将来铺垫。

    他们也没想着能马上起作用,女人送进去,光是接近楚王、再色诱、再到能影响楚王决策,就算顺利也不知需要多少年。

    送学生,自然是为了以后在新朝之中,培养忠于他们的官僚,这个过程更加漫长。

    数百年来,这些鼎食鸣钟的地方大族,无一不是靠着这种看起来很简单的手段,对朝廷施加影响。

    但就像崔毓文说的那样,缓慢渗透已经来不及了。

    一切的症结,皆因淮北系崛起的太快了,他们刚意识到楚王极可能面南背北的时候,人家就已经有了自己完善的官员体系。

    四人聊到此时,已经算得上开诚布公,秦会之适时道:“淮北内部,颍川陈家外有两兄弟为重臣,内有女子为妃,虔公有没有设法和他家联络,毕竟同为大族,想必,他家也对那楚王的某些政策并不认同吧?”

    “老朽倒是拜访过陈伯康陈公,但他言语不详.”

    “哎,都是饱读诗书的名士,却甘为出身小吏的权臣鹰犬.”

    秦会之伤感一叹,虔律之不由斜斜看了他一眼,只道:“秦相想说什么,便直说吧。”

    “好吧。”

    秦会之当着几人的面将周帝亲笔御书小心收了起来,接着以稍显浑浊的鹰目扫过几人,开口便道:“为今之计,只有奉旨诛北贼,方可保我朝社稷、保诸公祖业!”

    “哈哈哈,笑话!那楚王坐拥数十万强军,敢问秦相如何杀得?”

    朝廷势微,就连当朝宰相都少了威严,崔毓文讥讽之意毫不掩饰。

    可秦会之却丝毫不恼,只平静道:“于军阵之中,自然杀不得他。但此子为了邀买人心、安抚旧臣,近来屡屡携齐国长公主招摇过市。既然他自限于险地,那就怪不得旁人了!”

    “行刺!?”

    秦会之话音刚落,章俊便低呼一声。

    可他说罢,马上摇了摇头,“先不论此事风险,单说他外出时,身旁绝对少不了好手护卫,此事难成!”

    可秦会之却马上道:“呵呵,若有王府内应呢?”

    崔毓文刚说过王府被赵、蔡两人经营的铁桶一般,秦会之便爆出了这么个消息,崔毓文不由问道:“谁?何人可为内应?”

    秦会之神秘莫测的笑了笑,“便是那即将被夺了祖业的齐国长公主!”

    “!!!”

    三人齐齐一惊,可随后细细一想,又觉着齐国长公主与楚王离心离德倒也符合逻辑。

    可几人都是经过风浪的老狐狸,虔律之马上发现了破绽,“那齐国长公主乃楚王枕边人,她若想取他性命,机会有的是,秦相何必再找我们?”

    “本相所言,并非是指齐国长公主要害伪王,而是说她能为我们创造行刺的机会。”

    “此话怎讲?”

    虔律之问道,秦会之却忽然问了个离题十万八千里的问题,“诸公,可还记得,当年齐国礼部尚书许德让?”

    虔律之只觉这名字耳熟,尚在思索时,年轻些的章俊已开口道:“许德让?多年前他不是撞死在齐国大庆殿柱之上了么?”

    这么一说,虔律之才回忆起,齐历阜昌十一年,楚王率军平息两王夺嫡之乱,这许德让当朝大骂楚王谋逆,随后一头撞死在了大殿内。

    虔律之不知秦会之为何好端端提起此人,后者却道:“许德让死后,其遗孀、儿女扶灵归乡,绍兴十四年,本相便遣人悄悄将他们接到了临安城南安置.当初一招闲棋,如今终于要派上用场喽”() ()

    虔律之三人不由愕然,同时马上理解了秦会之的逻辑早年,刘豫尚在济南为知府时,这许德让便是他的幕僚,后来因刘豫称帝,许德让被一路擢升至一部尚书。

    作为当年唯一一个殉帝的重臣,齐国长公主对他的家人,必有几分特殊情感。

    若能通过长公主接近陈初,确实有成功的可能。

    并且,只要谋划得当,此事看起来,就像是许家后人为父报仇的戏码,不虞怀疑到旁人身上。

    如今,辽东内附、安丰太上皇逊位,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待陈初登基,下一个目标便是周国。

    此时慌的不止周帝和秦会之,崔毓文等人同样心急如焚,毕竟谁也不愿被打土豪、分田地。

    原本认为陈初势大不可力敌,可听了秦会之的谋划,几人发觉成功的概率竟还不小,不由都动了心。

    这边,一直悄悄观察几人表情的秦会之趁热打铁,“淮北,兴旺勃焉,文武诸事、利益调和皆在伪王一人!他若身亡,齐国必然大乱,届时我朝只需稍一撩拨、支持陈氏之子为新君,诸公想想,那会是何等场面?”

    确实,陈初年轻,如日中天,其下根本没有一个威望接近于他、可在必要时承担统领全局责任的人。

    而陈初最信任、资格最老的杨震又远在辽东,可王妃表弟秦胜武恰好归京准备参加姐夫的登基仪式。

    此时若有人号召奉陈氏子为新君,那秦胜武着急之下,说不定能做出什么事来。

    陈家也不是软柿子,为自保,先下手为强也不稀奇。

    不得不说,秦会之这以小博大的行刺计策,可谓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

    以许家为引,以嘉柔为桥,以秦胜武为刀。

    若计成,一本万利已不足以形容此番回报。

    秦会之接着又道:“颍川陈毕竟是书香门第,有德有望却无兵,说不定会主动寻求我朝支持齐国内乱,我等自可隔岸观火,等到双方两败俱伤之时再下场.届时,那富庶淮北、半壁江山还不是予取予求?临行前,皇上有口谕讲,诸公若能匡扶社稷,河南路、山东路、河北路可为诸公私产!”

    “!!!”

    以一路之地为私产,这饼画的可够大的!

    但几人终究不是容易上头的小年轻,默默对视一眼后,那虔律之却道:“秦相有此妙计,为何不直接遣人执行,偏要拉上我们几家?”

    秦会之不由一叹,诚恳道:“如今国朝风雨飘摇,诸臣心思难明、暗中投靠伪王者不知凡几。这般大事,如何敢与那帮虫豸商议!而诸公.”

    说到此处,秦会之略带歉意的笑了笑,非常直接道:“诸公和陛下、本相一样,没有退路。待那伪王攫取江南,必不容诸位!”

    虔律之认同的点了点头,却继续道:“秦相要我等作甚?”

    “朝中文武已不可用!请诸公安排三十名死士,三日后随许德让家人北去东京”

    三月仲春,东京城到了一年中最美的时节。

    近来,周良、吴奎等人带着属下兄弟,在御街新补种了一批果树,宫阙刷了新漆,就连走污的水道都被重新拾掇了一番。

    偌大东京城颇有点焕然一新的感觉。

    城内居民知晓,这是在为下月楚王登基做准备。

    汴梁七朝都城,百姓自诩见多识广,却也从未听闻过改朝换代这般祥和。

    没有兵临城下,没有剑拔弩张,反倒轻松的如同迎接某个节日一般.

    三月十七,晨午巳时。

    一辆马车停在新门瓦子旁的枣园街。

    “阿瑜,到了。”

    听到马车外熟悉的声音,阿瑜掀开车帘,搭了陈初递来的手,轻盈跃下马车。

    可陈初却没有带着她往巷子内去,反而站在巷口仰头看着墙上的‘弄鱼巷’三个字直乐。

    联系起叔叔私下对她的昵称,阿瑜不由微微红了脸,嗔道:“我还道王爷要带我去甚好地方,原来却是为了专门取笑阿瑜!阿瑜这才回府”

    说罢,作势欲重新登车,却被陈初轻轻拉了回来,后者只道:“故地重游嘛,回来当初谈恋爱的地方看看,何时取笑你了?”

    谈恋爱三字,让面皮薄的阿瑜更羞,不由赶紧回头看了一眼.大宝剑和长子如影随形,就在身后五六步外。

    陈初哈哈一笑,“羞啥?他俩听不懂.”

    “谁说俺听不懂了?老何,你也晓得啥是谈恋爱吧?”

    长子不合时宜的接话道。

    大宝剑一如既往的冷着个脸,对长子的话没有任何表示。

    “行行行,懂哥,你俩都是懂哥成了吧。”

    陈初笑着回了一句,拉着阿瑜进了巷子。

    故地重游,确实感慨颇多,即便现下儿子都四五岁了,可阿瑜走到曾经短暂居住过的那栋绣楼下,依旧忍不住的紧张了一下。

    仿佛还是当年背着母亲偷偷和陈初幽会时一般。

    陈初却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二楼的窗户道:“还记得不,我就是从这里爬绳子上去的,还差点被岳母堵在屋里!”

    咦咦咦,你真有本事!

    长子还在院里呢,阿瑜自然不会夸奖陈初当年身手矫健,只仰头看着窗户,抿嘴笑道:“当初,也不知哪来那么大的胆子.”

    “走,上去看看。”

    陈初不由分说,牵着阿瑜上了二楼。

    二楼陈设依旧,但床幔、被褥都是新的,临窗案头的花囊内,插了一束桃花,粉白花瓣娇艳欲滴。

    阿瑜上前,推窗眺望,只见远近屋舍高低错落,新瓦市子内摊贩的叫卖声隐约可闻。

    “以前呀我特别厌恶吵闹,喜欢自己静静待在房内”阿瑜望着不远处的热闹人间,幽幽道:“可如今不知怎了,却有些害怕太过安静的地方,王爷,待我们搬到宫里,是不是离这繁华人间就更远了?”

    其实吧,害怕的不是安静,而是一年中大半时间分隔两地的寂寞。

    陈初却未作答,从后方抱了阿瑜,在她耳边轻声道:“今晚,我们不回府里了。”

    阿瑜难得享受片刻二人独处,可听陈初这么讲,马上回头道:“那怎成,念儿还在家里呢。”

    “有张在,有篆云在,怕甚?”陈初说话间,从腰间摸出一串铜钥凑到了阿瑜眼前。

    阿瑜细细看了,发现不是府里的钥匙,不由奇怪道:“这是哪里的钥匙?”

    “自然是这里的.”

    “这里?”

    这座宅子原是四海商行驻东京办事处租下的地方,产权并非商行所有,阿瑜因此对陈初拿了钥匙有些奇怪。

    “嗯,早些时候,我已花钱买了下来。”

    “啊?王爷好端端买宅子作甚?王府已经够大了,再说下月我们不是要搬到宫里么?”

    “正是要搬到宫里,才又买了处宅子啊,免得小金鱼再说‘离繁华人间远了’。”

    说着,陈初打开阿瑜的手,将钥匙放在阿瑜手心,凑在耳边道:“钥匙只有这一套,往后哪天我不想做王爷、想做回初哥儿了,你不想做知书达礼的陈家女儿、想做回小金鱼了,我们便偷偷逃到这里,偷懒个一两日,可好?”

    哟,这是要将此处变成两人的秘密小窝啊。

    肉麻!

    可偏偏文艺女青年就吃这一套,一番话竟将阿瑜说的眼泛泪光,可口中却道:“王爷忽然这般,可是因为阿瑜没得来那贵妃之位,才以此来哄阿瑜的么?”

    像是在问话,可阿瑜根本不等陈初回答,便自说自话道:“不管爹爹和蔡伯父如何相争,但阿瑜真的不在意这些,便是爹爹都不晓得我想要什么。”

    “阿瑜想要什么?”

    陈初问罢,阿瑜沉默几息,却忽然在陈初怀里旋了个身,由背对变成了面对面,一双手臂主动环上了陈初的腰,只见阿瑜趴在陈初胸口,喃喃道:“叔叔,姐姐以后做皇后、蔡姐姐做贵妃,阿瑜一点都不嫉妒,但阿瑜嫉妒叔叔对姐姐和蔡姐姐爱意叔叔的心,被姐姐和蔡姐占了八分,余下的,才会分给其他人.”

    眼泪终究还是流了出来,阿瑜在陈初胸口蹭掉脸上的泪珠,继续道:“阿瑜想要的,便是叔叔的心多给阿瑜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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