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十五,时值晚夏,白日里却依旧暑热难耐。

    这日,临安城内却有两个热闹处。

    一处为临安菜市口.昌华知县鲁啸斋、当地大绅曹凌及父母妻子兄弟三族男丁四十余人押赴刑场。

    夷三族不希奇,但曹家这回从捕获落网,再到问斩行刑,中间只隔了四五日.且此案办理,刑部、大理寺等官员完全被排除在外,没有任何插手机会。

    周齐近二百年来,如此快速、且未经司法流程处置官绅,堪称史无前例。

    午时未至,菜市口外,爱看热闹的临安百姓蜂拥而至。

    而临安城内的另一个热闹处,便是皇城丽正门外.自从昨日便开始的百官哭谏

    往日难得一见的朝廷大员,此刻神情憔悴的跪在宫外广场上,一个个如丧考妣。

    因天气炎热,从昨日至今,已有七八位老臣中暑昏厥宫外虽有御医应急诊治,但皇上始终没有接见他们其中任何一位,哪怕是在中间一直奔走、尝试缓和事态的陈伯康。

    皇上这般做法,表明了是没打算给众官留面子。

    他们一直等不到台阶下,便只能继续顶着烈日跪在丽正门外。

    众官在酷热煎熬之余,心下也不免为自己这般敢于犯颜直谏的行为自豪不已。

    可惜,广大百姓并不能做到与他们感同身受.城内不少赌档甚至已悄悄开出了盘口,赌这些老大人到底能撑几天,也赌下一个中暑昏厥过去会是谁

    午时,一日中阳气最盛的时辰。

    曹凌因是剐刑,需得三四日才能走完整个行刑流程,是以,他今日可以近距离全程目睹三族丁男枭首伏诛。

    曹家族人,几日前还在昌华县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忽然之间变作了即将问斩的阶下囚,这个转变太过突兀,很多人根本没做好迎接死亡的准备。

    特别是曹凌的几位小舅子.完全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夷三族,妻子家中兄弟便属其中一族。

    这盒饭发的突然,几位小舅子若说对皇上完全没有怨恨,自是不可能,但他们尚有孙男娣女活在世上,当然不敢咒骂皇上,以免让子孙后代的处境更艰难。

    如此一来,曹凌就成了几人唯一的发泄对象。

    “曹凌!你这老猪狗,害我兄弟殒命,我等去了阴曹也不会放过你!”

    “姐夫.你给监斩的军爷再说说,我们真不知晓你家的事啊我等冤枉啊.”

    “还称这蠢货为姐夫!我悔啊,悔当初没拦住父亲大人同意大姊嫁去曹家,才惹来今日祸事”

    有人破口大骂,有人哭哭啼啼,却都影响不了各自的命运。

    午时三刻至,冷面贺北摆了摆手,众将士当即抽走了插在众囚背后、写有各自姓名的牌子,开刀问斩

    此时,不管是在四周警戒的将士,还是行刑刀手,皆是淮北老卒。

    临安府衙的差人衙役,只在外围担任了维持秩序的任务。

    不足百息,临安菜市口已被笼罩在一片血腥气息中

    轮到昌华知县鲁啸斋时,已被吓得失禁的鲁知县,被押上刑台之时,口中一直念叨着,“曹公误、曹公误我啊!”

    至当日黄昏,受足了一千三百刀的曹凌,完成了今日KPI,被押解回军营,等待明后两日继续施刑。

    当晚便有随军大夫为他敷药、灌参汤吊命,以免后者撑不过明后两日。

    这名大夫不得不这般上心.前日,淮北学子凑了五十贯货票,由彭都帅之子、皇后娘娘的胞妹亲自找上他,要求他务必让曹凌受够三千刀,以告慰崔学长英灵。

    这钱,大夫没敢收,但事,肯定要办漂亮

    随着曹家族人斩于菜市口,在丽正门外跪了一天一夜的众官士气跌至谷底。

    在陈伯康的苦心劝说下,到了二十六这天,众官陆续返回了各自府邸。

    跪了两天,什么都没改变.甚至皇上亲自出面好言安抚的表面功夫都没做,这无疑让许多人的自尊受到了伤害。

    有周以来,历朝皇帝谁不把他们捧在手心里?

    何曾受过这般屈辱,不免让某些人想到了《孟子》书中的‘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早被历代君王惯成了傲娇小公主的诸位大人,不知是在跪了两天后真的需要休息一下,还是因为心中有气,总之,七月二十七这日早朝,竟有半数官员抱病未朝。

    当日,垂拱殿内明显空旷了许多。

    陈初却像是没有察觉到任何问题,甚至连问都没问一句。

    反而是按照既定计划,召原江宁知府桑延亭上殿桑延亭早在四日前收到皇上召其入京的旨意,当时他还对昌华一事不甚明了。

    但在乘船南下的途中了解了此事.不由又兴奋又恐惧。

    兴奋是因为,陛下于此时召他进京,必然是要重用于他。

    恐惧则因为,如今陛下正和众官处于针尖对麦芒的状态,他若此时跳反、接受陛下委任,无疑等于背叛了官绅集团。

    果不其然,昨晚他进京后,陛下马不停蹄召其入宫,言道欲委任其为权临安知府!

    桑延亭确实犹豫了几息用脚指头也能想象的到,他接了这差事,第一桩要做的,便是处理昌华一案的后续。

    再者,便是为陛下那些门生保驾护航。

    这么做,必然要和原属阶层撕破脸了

    但桑延亭一直在地方为官,和朝中各位大人没那么亲密,并且这权临安知府的帽子着实诱人!

    大楚新立,这临安作为前朝陪都,地位特殊,自五六月间,南北两地文人早已在报纸上展开新朝帝都到底该是东京还是临安的隔空争论。

    迁都与否牵连甚广,从南北政治生态到普通百姓的民生都与其息息相关。

    这些发声的文人,代表的便是各自背后的官僚集团。

    但无论帝京在北在南,临安的特殊地位是更改不了的。

    江宁因是天下闻名的大邑,知府领从四品衔,可临安知府却是正经的从二品大员,虽然这回的知府前头带了一个‘权’字,也是从三品了!

    四品到三品不但是一个质的飞跃,且此时正值皇上用人之际,他必须把握住这次机会,日后才有可能跻身真正的权力核心圈层!

    至于江南官绅可能的敌视,桑延亭也想的开他投身大楚,本就是蔡贵妃牵的线,老子以后大不了抱蔡相的大腿!

    除了以上种种考量,桑延亭决定接受此任命最关键的因素却是.他觉着众官便是齐心,也争不过陛下!

    昨晚,桑延亭已在陛下面前有过感激涕零的表现,今天这朝会,不过走个过场。

    原本以为,这项任命会经过些波折.但最为顽固不化的那些人恰好没有上朝,而在场的陈伯康又一直试图缓和君臣间的关系,也没有出言反对。

    桑延亭升迁一事,就这么颇为戏剧性的顺利通过。

    但当日散朝后,据说以周炜为首的十余名官员,气势汹汹的去了陈伯康府上.

    随后几日,一直得不到台阶下的告病官员,继续待在家中。

    半数官员不朝,确实对朝廷的运转造成了一定麻烦,陈初却对他们不闻不问。

    淮北学子们对周边府县的调查摸底宣传却加快了速度,并且,桑延亭就任第一天,便将全府所有差人衙役编组,跟随各支下乡小队一起行动。

    以杜绝崔载道的案例再度发生。

    据说,连他的轿夫都派了出去,桑大人很是表现了一番何谓‘忠君’!

    除了临安府衙的衙役差人,淮北军中也抽调了部分将士,护卫学子行动。

    这一下,淮北学子的工作环境马上好转了不少。

    有时候,人就是这样.你对他好言相劝,他却以为你软弱好欺;但有了凶神恶煞的衙役、挎刀持枪的悍卒,他们立马变的温顺。

    期间,仍有少许乡绅想搞小动作学子一改往日温和作风,一旦遇到有人搞破坏,便让衙役、将士将人抓回军营。

    一时间,办事效率登时提高了几倍,可临安左近的乡绅同样怨声四起。() ()

    乡绅们习惯性的找上各位沾亲带故、同窗师长的临安朝官哭诉,可这些人因告病,大多在家休养,一时也无可奈何。

    八月初二,曹凌之母在狱中自缢,为原本已渐渐平息的昌华一案,又添一丝小波澜。

    原本于江南同样拥有不错声望的陈初,在某些势力的刻意引导下,民间舆论渐渐复杂。

    八月初五,夜亥时末,福宁宫。

    晨间一场细雨,直至黄昏方止,连续酷热了多日之后,顿觉清凉。

    四月间被封为婕妤的茹儿坐在软榻上,为一双即将完工的虎头鞋绣上了最后几针,随后拿远看了看,不由露出了开心笑容。

    宜妃娘娘九月间便要临盆了,茹儿自是知晓贵妃和宜妃的关系,便提前做了一双虎头鞋、一支肚兜.很能显出亲近的关系。

    在宫里,贵妃自然便是她的靠山,贵妃和谁关系好,茹儿便会主动和谁交好。

    嘉柔同样有孕在身,茹儿准备的却是一支长命锁这东西虽贵了点,却比不上亲手做的东西显心思。

    那虎头鞋和肚兜,都是送给玉侬腹中孩儿的.两件东西都是她亲手所做,却有一件会以贵妃的名义送过去。

    至于贵妃为何不自己亲手做她的女红和姚长子差不多。

    茹儿对于当下的生活,极为满意她一个奴籍出身的丫鬟,能做到四品婕妤,如今早已成为了家乡十里八乡的励志故事。

    若日后再生下个儿子傍身,茹儿便觉此生圆满了。

    唯一稍感遗憾的是,陛下来她这里的次数不多,贵妃来临安后又一直和陛下住在西苑,茹儿不免稍稍觉得孤单了些。

    这福宁宫,是蔡的宫室,在后宫占地面积仅次于慈明宫.别看蔡和猫儿在一起时老爱争这争那,但实际上她在大事很有分寸。

    蔡入宫后直接搬进了福宁宫,那更为广阔、景致更好的慈明宫便是空着她也不住。

    说起来,福宁宫也不算小,茹儿虽然住在偏殿,可这么大的房子反倒让她觉着不习惯,处处空荡荡的,显的冷清。

    “云栽,云栽”

    茹儿朝外间连唤两声,才见一名宫装侍女满脸惺忪的跑了进来,“婕妤,有事吩咐么?”

    “今日不热,你进来和我一起睡吧。”

    深宫寂寞,茹儿想和人说说话,这宫内,除了贵妃,便是云栽这位她从淮北带来的丫鬟,最为亲近。

    “哦”云栽年初方才十六岁,闻言先应了一声,转身出去抱来了自己的枕头,却还是担心的问了一句,“婕妤,若是陛下来了呢?”

    “.”茹儿以稍带闺怨的口吻道:“马上子时了,贵妃还未回来,想必是和陛下又宿在了西苑,陛下不会来的。”

    “哦”

    云栽憨憨应了一声,抱着枕头爬到了茹儿的床上。

    两人熄了烛火,不由说起了家乡种种。

    一人寂寞,有倾诉欲;一人年少,正值爱说话的时候,两人倒也聊了个热火朝天。

    说着说着,二人不由谈到了近来的临安局势.

    那云栽好像是从旁的宫女嘴中听说了些什么,不由压低声音道:“听说,那曹凌年逾七旬的母亲也是刚烈,竟然自缢死在了狱中陛下又没打算杀老弱妇孺,她却自寻短见.好死不如赖活着呀!”

    云栽似乎想不通,可茹儿毕竟经常能从蔡那边听到些辛密,不由冷笑一声道:“呵,自缢?她在城北军营时怎不自缢?刚将一众罪妇交给临安知府桑延亭,便闹出了这档子事.贵妃娘娘说,这临安府衙早已被人渗成筛子了,陛下让桑延亭接任知府,便是要他快速整治府衙.如今看来那桑延亭也是草包一个.”

    桑知府好歹是名三品大员,再者人家也没那么废物,只是就任时间太短,怎也不可能短短几日便将府衙治理的如臂使唤。

    茹儿自己骂罢,也察觉出不妥.全因和贵妃待的久了,贵妃看不上某些官员可随意点评,可茹儿一个小小婕妤这般说,为免显得张狂。

    于是茹儿马上小声解释道:“说桑知府草包.可不是我说的,是贵妃原话。”

    “婕妤是说,那曹家老太是被人杀了?”云栽有点犯迷糊,又问道:“可她一个年迈老妇,旁人为何要害她呀?”

    “呵,自然是想以此泼污陛下!”

    “咱陛下是当今天子呀,还有敢算计陛下?”

    云栽十分不理解,可茹儿却无奈道:“此事也只是贵妃娘娘猜测,咱也没有证据.”

    茹儿话音刚落,忽听窗外刮起一阵怪风,带着‘呜呜’低啸。

    紧接‘咣当’一声,后窗被这股怪风刮开,一时间房内纱幔乱飘。

    “怎忽地起风了”

    云栽马上起身,准备下床去关上后窗,可正在此时,却见窗外.远处宫灯映来的晦暗光线下,却见一名身穿血污囚衣、披头散发的老妪定定站在窗前。

    “啊!”

    云栽吓的惊叫,跌坐在地,茹儿抬头看去,只见那老妪口中吐着半尺长舌,双目间血泪缓缓而下

    “我曹家一族死的冤呐.老妇曹张氏已在阎君案前告了状我曹家冤啊!”

    “啊!”

    茹儿吓得大叫一声,缩在墙角哆嗦个不停。

    翌日,寅时中,陈初起床早朝。

    本想再睡会的蔡,却听闻蔡婕妤的侍女云栽求见。

    不能睡懒觉了,带着点起床气的蔡很不高兴,可当她见到了至今仍面色惨白的云栽,不由压下了脾气,问道:“怎了?这大早上你怎这幅模样。”

    那云栽一开口倒先哭了起来,抽抽噎噎道:“娘娘,奴婢和婕妤昨晚遇见鬼了.呜呜呜。”

    刚喝了一口醒脑茶的蔡闻言一口喷了出来,当即哈哈笑道:“遇遇鬼了?哈哈哈.”

    见贵妃这模样,云栽不由哭的更厉害,只道:“真的,娘娘,奴婢和婕妤都亲眼看见曹凌的母亲化身厉鬼,要找我们索命,呜呜呜.”

    “哦?”听见‘曹凌之母’,蔡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认真问道:“果真是你和茹儿都亲眼所见?”

    “嗯嗯嗯”云栽疯狂点头,表示自己没说谎。

    蔡抽出了帕子,擦了擦刚才不小心滴到身上的茶渍,缓缓靠在软榻上沉思片刻,几息后,忽地莞尔一笑,对身旁侍女道:“去喊惠妃起床过来一趟。”

    铁胆可不像蔡那般爱睡懒觉,人家早在半个时辰前便起床练功夫了。

    半刻钟后,赶到西苑的铁胆听蔡说要带她去做点事,仍穿着一身练功短衫的铁胆马上道:“姐姐稍等,我去换身衣裳”

    以为要出门的铁胆,知晓自己也代表着皇家颜面,若穿着这一身出去,不合适。

    蔡却上下一打量,嘿嘿笑道:“这一身干净利落,正好便于捉鬼!”

    “捉鬼?”

    铁胆一脸迷茫,那云栽便又结结巴巴将昨晚之事说了一遍。

    自古以来,深宫大宅后从不乏鬼神之说,甚至有很多人信誓旦旦自己见过,铁胆多少受了些影响,闻言不由紧张起来,“姐姐.我杀人行,却不会捉鬼呀!”

    “嘻嘻.”蔡掩嘴一笑,却道:“铁胆,你晓得为何深宫大院总爱闹鬼么?”

    “不晓得”铁胆摇头。

    已走到门外的蔡,凭栏远眺,微熹下的皇城宫舍连绵、假山古树点缀其间,只见蔡眯眼道:“有了鬼神之说,便可遮掩‘人’办下的恶事了.”

    见铁胆和云栽好像还没听明白,蔡嫌弃的一皱眉头,直白道:“宫里闹了鬼,若不久有人暴毙,你们说这是人做的,还是鬼做的?”

    说罢,蔡突然转头对出自蔡家的宫女月容道:“着本宫手命,请昭武校尉许小乙带一队将士进宫。”

    “啊?娘娘.”

    月容吓了一跳.后宫重地,便是国戚重臣寻常也不得入内,可贵妃却让她去请陛下的亲兵许校尉带兵进宫.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了。

    事后若论起来,全在陛下一念之间。

    见月容迟疑,蔡当即不悦道:“你怕个甚!陛下那边本宫自会去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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