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家祠堂坐北朝南,一进四重,除了前重南向的正门外,东西山墙两两相对开有四个侧门。祠堂下重山墙西侧大门通往学生厨房,上重上官致远的西厢房旁的侧小门出去就是老师的厨房。

    上官致远今天穿的是一件灰白旧西装,里面衬着一件深色毛衣,看上去稳重而又飘逸。他站在房门口的青石露天天井台上伸了一个懒腰,这时俞大寨从西侧小门进来了,后面跟着章采薇,她手里拎着一壶茶油。

    “上官老师,发福利了,快去厨房领茶油。”俞大寨吆喝了一声。

    章采薇看到上官致远微微一笑,算是打了招呼。

    俞师傅有好几天没来了,厨房显得比较凌乱。两张饭桌上放满了灌好的茶油,都是那种5斤装的塑料壶。不用说,这些茶油是学生勤工俭学交上来的山茶籽榨出来的,趁着快要放寒假的当儿,学校把它当成福利发放给老师们。

    上官致远把那壶油放在自己的房间,总觉得心里不踏实,偌大的祠堂听说黄鼠狼都能藏得住,老鼠那也是忒多,若被老鼠咬了可就麻烦。思来想去,上官致远觉得这壶油留在这里也没有用,还不如送人算了。可是想了好久,也不知道送给谁好。如果明年还来这里教书,那倒好说,送给校长算了。但是就算是这样送给了校长,章主任不送点什么也不大好……

    这天中午,俞晚霞跑来请假,“老师……老师,我……我请假!”

    “请假干嘛?都快要期末考试了,可不要随便缺课。”上官致远此时正在看那本《求索漫笔》,书中对《平凡的世界》的评论很是中肯,其实也是推崇。

    《平凡的世界》在面世之初,先锋文学大行其道,这种老黄牛式的写实手法是不被文学界认可的。这部长达百万字的鸿篇巨制耗尽了路遥后半生的心血,后来还是荣获了茅盾文学奖,这其实少不了像李星这样的陕籍文学评论家的鼓吹和推介。

    书的封面是蓝天白云下,一位苦行僧似的旅人,和一队骆驼艰难地跋涉在茫茫的沙漠之中,步履坚毅沉重,身影真实可见,给人一种沉重厚实的感觉。

    “你怎么了?”上官致远看得入迷了,实在是不想放下手中的书,当他抬起头时,发现俞晚霞已经在轻微的啜泣了。

    “老师,我爷爷生病了,我要回去照顾他。”看来俞晚霞之所以哭泣,主要是因为爷爷;其实,她还有点委屈:每次她来找上官老师,总是遭受冷落。

    “那好吧,你先回去照顾爷爷。”上官致远接着又说,“等下午放学了,我去看望你爷爷……哦,对了,我那本《平凡的世界》现在在谁的手里了,你们该还我了吧?”

    “书太长了,我就看了一阵子,又被姚婉珺拿去了。”俞晚霞说。

    上官致远现在在看《求索漫笔》,里面有大量篇幅是评论《平凡的世界》的,他想拿来对照着看。

    打算去看俞师傅,上官致远是临时决定的。他前一阵子听说,俞师傅受天岳村“腊肉丢失案”的牵连被天罗乡办事处带走了,由于年纪太大,一经折腾,就病倒了。

    怪不得这几天,俞春花忙得够呛,章敬亭刚下课,就听到她在祠堂下重四方大天井下的露天青石大月台吆喝:老章,过来搭把手……。

    俞春花除了给学生蒸饭,还不时到老师厨房里帮衬。老师厨房临时叫了一个人来做饭,可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新来的厨子做的菜总是不合老师的胃口,不是盐放多了,就是饭煮糊了或是不够吃。俞春花不时会从学生厨房跑到老师厨房这边来看看。

    前几天,俞大寨总是抱怨:这是猪食啊,这么难吃!还不如我老婆做得好吃。俞大寨那一阵子也不知是怎么了,差不多一直待在学校没有回家。按照他的说法是,现在期末了要给班上学生念念紧箍咒了。

    一旁的章喜说,叫你老婆来做饭不就得了,这不是你叔父一句话的事。

    第二天,没想到章采薇真的带着她的三岁的儿子来了学校。一开始,章喜以为章采薇是来给老师做饭的,后来发现她接连好几天和俞大寨同吃同住似是另有所图。俞大寨都有点沉不住气了,隔着上重青石天井台,上官致远总是听到对面的东厢房,夫妻俩人在吵架。

    “你天天挤在这里,我几天都没有睡好,今天你还是回去吧。”俞大寨开始撵人了。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学校干了些啥事?你说是为了学生,可每天比对面的上官老师休息得早,起得迟。”章采薇已经知道俞大寨和班上小女生的事情了,这都是章玉洁私下里告诉她的。

    “致远,对面是在干吗呢?”正在俩人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赖天阳来了祠堂,进了门他就一屁股坐在上官致远的床上,“黎小牛已经调到石牛镇了,当了代所长。”

    “你一大早就是来跟我讲这个的,这事儿不早就传开了吗。”上官致远还是在看那本《求索漫笔》。

    “这回可不是传说,是真的走马上任了。”赖天阳郑重其事地说。

    “那好,最起码你和谈亦斌几个打麻将不用担心被抓。”上官致远说。

    “你别提谈亦斌了,他这一阵子心情很不好,听说女朋友和他闹别扭,他都想去深圳打工,说白了还是让钱给闹的。”赖天阳道。

    “孟峰听说现在有近两千元,真要是这样,谈亦斌是化学系毕业的,不会比孟峰差。”上官致远道。

    “是啊,现在社会都是一切向钱看。”赖天阳道,“你看,黎小牛好歹有权,孟峰奔钱去了,只有我这既捞不到钱又没有权的日子过得就像白开水,一点味道都没有。”

    “你好歹是个公办老师,你这样说,我不是更白活了。”上官致远道,“你该不会也想出去打工吧。”

    “我是个电大中文的文凭,出去恐怕是没有人要。如果像俞美诗那样文字功底厚悍倒也罢了,一无所长出去就成盲流了。”赖天阳说,“再说,我们富川县老师现在是奇缺,我听去镇文教组开会回来的俞校长说,整个富川县出去打工的公办老师已经达到六七百人了,这还是保守的数字,现在要尽量稳住现有的教师队伍,不能轻易让教师停薪留职或是请人代课。”

    富川是个百万人口大县,又适逢生源高峰到来,据说在即将到来的高峰期初中学生将达到近八万人,而当时初中现有校舍容量仅四万多,于是,许多学校大班额超负荷运行。据湖北省有关部门调查,“普九”前的富川县城八所中小学,平均班额最小70多人,最大的90多人,单班班额最大达到110多人,乡镇中学也好不到哪里去。

    有这么多的学生,必然大量需要老师。当时按省定标准富川需要老师一万多名,除去返聘的两千多名老师外,缺口仍然达到两千多人。而富川是个穷县,90年代末,赴温州和珠三角等地打工人口据说达到了近三十万人,被戏称是“打工经济”。那么夹杂在打工人流外出淘金的优秀老师也不在少数,这些老师很多都是富川县教育战线的中流砥柱。

    “那像孟峰这样没有停薪留职的,教委将怎么处理?”上官致远问。

    “这谁知道啊,将来的政策谁都说不清。”赖天阳说。

    “不管怎样,我明年只有出去打工了。”上官致远说。

    “出去打工好啊,有些打工妹的工资能顶两个公办老师。”赖天阳说,“易弦有时都想出去打工,上次,俞家沟有个女孩打工回来去她那里剪头发,穿得像城里人,把易弦羡慕得不得了。”

    “哦,对了,你们上次去医院检查结果怎样?”上官致远问。

    “流产次数太多了,输卵管阻塞,治起来很渺茫啊。”赖天阳上个星期天带易弦去了省城武汉。

    这时,祠堂的中厅里传来几声咳嗽,那是烟瘾大的人惯常的声音,是章喜来了。一进门,章喜就压低声音:“俞大寨老婆那么漂亮,可这人怎么就那么不知足。”

    章喜今天穿的是上官致远买的那件米棕色加厚休闲西装,虽然穿在他身上有点肥大,但是他很享受。因为这件新衣服没有花他一分钱,是用一件灰白的旧西装换的。

    上官致远这人穿衣服有个嗜好,就是必须合体。在部队时,军装若是偏大或是偏小,他总是想心设法找人换。就说这件偏大的米棕色加厚休闲新西装,买得仓促,回来穿得也闹心,于是干脆脱下找章喜换了。也是奇了怪了,章喜矮他一截,可那件灰白旧西装到了上官致远身上却像是量身定做的一样,十分的合体和潇洒。两人也算是各取所需皆大欢喜。

    看天章采薇来了学校,章喜有点心猿意马的,他丝毫不顾忌章采薇已是人妻。好几次,章喜私下里说,可惜这章采薇了,她要不是结了婚,我都想娶她。可话说回来,章采薇和章喜是本家,同姓不相娶是古训;还有章喜这身材这容貌也着实配不上章采薇。如果不出意外,像章喜这样的农村落榜生,将来会娶一个小学文化四肢健全没疤没瘌地里耕作灶头做饭炕上生娃的勤快女人。

    看到章喜进来,上官致远把手中的书彻底放了下来,他把房里唯一的一把椅子让给了章喜,自己和赖天阳并排坐在床上。

    “你的被子这么薄,不冷啊?”章喜先是看了一眼上官致远床上的被子,又看了一眼那件曾经穿在自己身上的灰白西装,他有点奇怪,为什么同样一件衣服穿在上官致远身上就这么耐看。

    上官致远床上的被子确实有点薄,那是他在部队里用的行军被。部队虽说在西北,可每到晚上会开通暖气,即便是隆冬季节,也能睡得暖乎乎的。本来,他想找个男生和他睡在一起,这样可多盖一层被子,还可互相取暖。可是没想这一阵子楼上男生寝室疥疮开始蔓延,许多男生都患了这种由疥螨引起的抓抓痒痒痒痒抓抓越抓越痒越痒越抓的皮肤病。这几天,上重正厅前的青石天井台被学生使用了高锰酸钾的洗澡水染成了红色。见此情形,上官致远就打消了念头。

    乡镇办学条件艰苦,加上农村家庭条件所限,学生卫生状况普遍不容乐观,这种皮肤病在农村中学基本上每年都会蔓延。当年,在阳辛镇上初中时,上官致远也曾患过疥疮,其时,班上男生几乎无一幸免。即便是上课时,一阵奇痒难耐,都会毫无顾忌在□□里一阵猛挠。

    赖天阳平日家务有易弦打理,他似乎没有外形粗鲁心细如发的章喜关注这些。见此情景便道:“哪天去我那里抱床被子来吧。”

    赖天阳话音未落,对面的东厢房传来章采薇的声音:“我要去告你,免得你再祸害人……”

    “你尽管告去,去政法组,去派出所,看有人理你没有!”俞大寨不甘示弱。

    “我去朝阳刑警二中队告你去!”章采薇声音虽然不大,但显得很坚决。

    “没想后院起火了,恐怕俞大寨在劫难逃!”上官致远低声说。

    “真看不出,章采薇看上去柔情似水的,性子居然这么刚烈。”章喜说。

    “看来越是这样的女人,眼里越是揉不得沙子……”

    “我听俞大寨私下里说,他可以高忱无忧了,说是已经找到了脱罪的护身符……”赖天阳说。

    过了一阵子,对面俩人没有动静了,章喜又扯了起来:“去俞大寨班上课的老师私下里都说,那女生现在喜欢直勾勾地看人……”

    世上有些事情就是那样的荒诞不经,抛却伦理道德,这个世界似乎没有什么不可以发生。那种眼神按常理是无法解读的,若说那是普天下雌性动物传递给雄性动物时的某种信息,似乎这又亵渎了天下所有未成年少女的童真。

    放学后,上官致远和赖天阳一起去看了俞师傅。上官致远一进门就把那壶山茶油放在厨房的桌子上。俞师傅看到俩人进门的一刹那,嘴巴瘪了瘪,居然像小孩一样的哭了起来。

    俞师傅说他被牵连一并关在天罗乡办事处,看到当时的情景太吓人:上飞机铐、铁链反绑着,轮番拳打脚踢,喝洗发水……

    原来,天岳村村支书陈大圣认定本村村民陈世耀偷了他家的一百多斤腊肉,他在天岳村全体村民大会上公开口出狂言:“我有办法要谁坐牢谁就坐牢,我一定要在天岳村抓几个人坐牢,搞不到他们坐牢,我就不在天岳村当支书了。”

    接着,陈大圣向天罗乡政法组控告,要求调查陈世耀。陈世耀被抓后,被关在一个暗无天日、臭气熏天蚊蝇飞舞的厕所里。

    陈世耀母亲救子心切,前往富川县公检法没日没夜奔走,控诉陈大圣的恶行。由于家里贫穷,陈世耀母亲没钱坐车,便一路乞讨,从石牛镇经朝阳镇、阳辛镇和佛陀镇等乡镇徒步至富川县城,经常露宿街头。

    几个月后,富川县公安局经调查核实,和检察院一起要求天罗办事处立马放人。陈大圣听说县公安局、检察院要放陈世耀,一边阻止天罗办事处放人,一边继续罗织罪名。其能量之大,连县检察院的工作人员都感叹:“陈大圣,好厉害!”

    在县委县政府的干预之下,陈世耀被政法组移交石牛派出所处理,仍被拘禁在厕所里,身体开始恶化。

    由于陈世耀母亲在县里拼死持续不断控诉,最终,此事引起了富川县委古大亨书记的高度重视。古大亨对受害人冤情同情至极,他要求公检法公正处理此案的同时,要关心受害人的病情。几经周折,陈世耀被无罪释放,并得以入院治疗。

    后来,石牛镇党委古逸尘书记领着天罗乡办事处陈世龙等人上门赔礼道歉,并把从陈世耀家没收的东西一并归还。

    但陈世耀出院不久,行为就已经反常,六亲不认,遇人就打。一旦清醒过来,就痛苦地对去看望他的俞师傅说:“我真是生不如死,总是认为周围的人是陈大圣派来杀我的……”

    听完傅师傅的讲述,赖天阳感慨地说:“没想到一百多斤腊肉居然逼疯了一个人,还有无辜牵连了俞师傅。”

    看到老师来了,俞晚霞从房里出来了,打了招呼后便开始烧水做饭。有道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昏黄的灯光下,俞晚霞一直默不作声。

    “上官老师,这茶油可是一级油,你自己留着吃就行了,送给我做什么?”俞师傅盯着桌子上的茶油,眼神有点呆滞。

    “我又不做饭,放在我那里时间久了可就坏了,还不如给你哩。”上官致远道。

    “我这孩子可能明年上不了学了,我身体状况很不好啊。”俞师傅说,“她妈妈死得早,爸爸一个人在外面打零工,前些年给他妈妈治病欠下的债都没有还清。”

    “俞师傅,你安心养病吧,等身体好了,我们还想吃你做的饭哩。”赖天阳说,“你是不知道,我这几天都瘦多了,新来的厨子没有你做的菜好吃。”

    “就冲你这句话,我也要去学校,我身体不碍事,过两天就好了。”俞师傅这一辈子最喜欢别人说他烧的菜好吃。

    回学校的路上,已经夜幕降临了,山间的灯火星星点点,若隐若现。翻过一道山梁,学校那新建的教学楼灯火璀璨,而俞氏祠堂那庞大的身躯隐入暗夜中显得影影绰绰。上官致远回过头来望了一眼俞师傅的家,黑魆魆的山峦已经吞噬了那点微弱的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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