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在京营禁军中稳住外,你也可以关注一下辽人的谍探组织‘金刚会’。”

    饱餐之后,狄进和狄青到了后院,散步之余,也将关键的情报共享:“你之前擒拿的那个犯人,基本可以确定是‘金刚会’的一员。”

    狄青对那个人印象很深刻,还专门打听过:“这贼子被关在皇城司,直到被活生生打死,都没有交代出一句话,虽然他是敌人,但我倒还挺佩服他的意志,‘金刚会’如何能有这等忠诚的死士?”

    狄进认可对方的能力,却没有过于抬高:“所谓死士,不是简单的忠诚两字就能概括,背后必然有着能让他受尽酷刑,却不开口的原因。”

    “我原本也不知具体缘由,直到发现‘金刚会’将京师宅屋作为报酬,交予会中人员,这说明组织的核心成员数量一定不会太多,走的是独当一面的精锐路线。”

    “这也让我推测,犯人同样在京师有一套宅子,而宅子里有他的家人,他自知必死,如果交代出了有关‘金刚会’的任何秘密,家人也活不了,相反守口如瓶,坚持到最后一刻,却能为家人争取一个永远生活在京师的机会。”

    “这才是死士的‘忠诚’!”

    “原来是这样!”狄青动容,他之前连房子都租不起,只能睡京营那多年没有人修缮的漏风屋子,冬天能将人活生生冻死,现在刚刚能在京师外城租房子住,结果那些投靠辽人的贼子,反倒有自家的宅子,双拳紧握:“这群辽狗,太嚣张了!”

    “遇到可疑之处,如果有通知的机会,不要轻举妄动,立刻通知我,倘若没有那個时间,当机立断,别有任何迟疑!”狄进道:“我相信你的判断力!”

    狄青并不贸然保证,又问了几个关键之处,才点点头:“好!”

    “我还有好物赠予你!”狄进唤道:“小乙!”

    林小乙心领神会,从书房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书,递给狄青。

    “书啊?”

    狄青本来挺期待的,还以为是什么兵刃利器,接过一瞧,脸顿时苦了起来:“哥哥看得起我,可我识字实在不多,这兵书……怕是看不懂哩!”

    “那就多认认字,这总没有坏处,至于兵书嘛,看得懂就看,看不懂就按照你所想那般,不必生搬硬套!”

    狄进并不说大道理,只是关照道:“想要成为一代名将,不见得一定要熟读兵书,但在国朝成为一代名将,你至少得做出喜爱读兵书的样子,而不是如五代那样,只知战争与杀戮。”

    宋朝的国策其实从来不是重文轻武,而是崇文抑武,崇尚文教,抑止兵戈,初衷是好的,但平衡是最难维持的,矫枉过正却很简单,崇文抑武就演变为了重文轻武,走了极端。

    这点狄进改变不了,因为如今距离五代乱世没有过去太久,不是说几句大道理,就能消除人们心中的成见的,甚至武人自己都很烂,普遍存在着贪功冒进,不遵上命,养兵自重等等五代遗毒。

    在这样的大环境下,狄青想要更好更稳的前途,就得多读书,至少要让文官觉得他多读书了,那样才能争取到越来越多的话语权。

    后世有一种说法,狄青在政治上反复横跳,曾经好几回背刺过恩主,执行对头下达的命令,但实际上就是水洛城筑城案,狄青严格遵从了尹洙很不理智的命令,让范仲淹和韩琦对于筑城的分歧进一步扩大,最后一发不可收拾,险些引起党争,所以很多人觉得狄青对不起以前提携他的人。

    但对峙的两边,都是对狄青有过举荐和提拔的,包括尹洙在内,也是上司与好友,这与其说是横跳背刺,倒不如说政治上太蠢。

    本来相关人士都是曾经的领导,又为了国家大事而争执,并非一己私欲,狄青完全有立场出面,调和双方的关系,尽可能地做到消弭矛盾,制止争端,毕竟他那时的官位不低了,有能力参与到这种大事中。

    结果狄青选了一个最死板的法子,严格执行上命,尹洙说什么他听什么,直接抓人,激化了事态。

    不过正因为他是执行上命,朝廷也没怪罪狄青,尹洙则大受影响,为自己冲动的决定付出代价,仕途基本终结,而从狄青这种行为反应出的性格与格局,也为后来自己憋屈而死埋下伏笔。

    一个小兵,可以严格执行上命,哪怕是错的也毫不动摇,但将领则不同,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需要有自己的判断与应变,狄青在战争上表现出的才能自是不必多言,但政治智慧始终不够,而一个政治智慧不足的武人,却又身居高位,下场如何,其实就是可以预见的了……

    所以范仲淹最初让狄青多看兵书,是真觉得这是个将才良臣的好苗子,值得培养,现在狄进同理,能读书还是多读读书吧,实在读不进去,先装装样子,有习文兴趣的表现也行。

    “好……好吧……”

    狄青终究二十岁不到,其他的倒也罢了,看书是真不想看,脸皱得跟橘子皮似的,苦兮兮地走了。

    来时左手两只鸡,右手两只鸭,去时左手一摞书,右手一摞书,倒是都不空着。

    “慢慢来!”

    狄进也不急于一时,在国朝培养一位真正好用的名将,可不是等闲之功,正准备回书房,伴随着熟悉的脚步声,公孙策那洪亮的声音传来:“仕林!”

    包拯跟在身后,又来串门了:“仕林。”

    狄进的官职难定,其他进士也没有贸然定本官,反正吏部流程都要等待一段时间,大伙儿也不急,又接连开了好几场文会,这次狄进没有缺席,缺席的变成了包拯和公孙策。

    他们正在合力破净土寺的案子。

    三人坐下,公孙策也不废话,直入主题:“庐州的文茂堂有一位老书吏,最擅长闻墨,对于纸料也有研究,我已经快马加鞭,将他请来京师,有他坐镇,或许可以又新的进展。”

    狄进知道他一直在查信件的线索,但自己到目前,连信中内容都还没有真正了解过,也不知那凶手得知后会不会很急,顺势问道:“上面写的是什么?”

    “贼人可恨,信中写着两句词——”公孙策顿了顿,沉声道:“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

    狄进眼睛微微一眯:“我……的词?”

    公孙策冷声道:“是啊!而且只有前两句,仕林,我怀疑这个凶手会继续杀人,而杀人后还会在现场留下类似的信件,往后面接着写!”

    “这真是再明确不过的挑衅了,为的就是激怒我!”狄进了然,换成别的文人恐怕会震怒,杀人配合上自己的名作,无疑是亵渎,但他的心态很平和,只是觉得挺亏欠晏殊的……() ()

    公孙策之前同样不说,其实也是怕这位动怒,失了冷静,毕竟那个时候还没殿试呢,此刻见他镇定自若,松了口气道:“伱不受影响就好,这贼子当真下作,不过能想到此法的,必然也是受过文教之辈,辽人坐拥燕云,那里也有许多汉人,饱读诗书,谍细有可能出自汉人大族……”

    包拯道:“也可能是故意误导。”

    “是啊!”

    公孙策皱起眉头:“藏在阴沟里的老鼠就是难办,难怪这些辽人谍探会利用无忧洞,我看他们都是一丘之貉,藏身的能耐学得十成十!”

    包拯道:“还要从净土寺的杀人案中查起,死者身上的线索是最多的。”

    狄进和公孙策都点头,然后期待地看着他,寺内案子可是这位负责查下去的。

    包拯道:“尸体处理的很干净,目前没有发现任何线索,田仵作查验了四次,至今连死因都无法确定,不过他最后一次寻到我,认真地告诉我,他目前最能肯定的一件事是,死者从遇害到被发现,应该过去了三个时辰左右。”

    公孙策奇道:“三个时辰?为何如此准确?”

    包拯道:“他家传有一种辨明‘血坠’的法子,通过尸体‘血坠’的不同特点,可以判断死亡的时辰。”

    狄进有些诧异:“那很了不得啊!”

    府衙那个摆烂的仵作田缺,以前别说反复验尸了,能态度认真地验一次就很不错了,但自从经历了鲁方的案子后,也有了改变,居然还有家传绝学。

    事实上,血坠听起来陌生,换一种说法就人尽皆知了,尸斑。

    按照后世的术语,尸斑是指在尸体上会出现淡红色、鲜红色、暗红色的斑块,斑块连接呈片,位于尸体低下未受压处。

    什么叫“低下未受压处”?如一具仰卧的尸体,低下的部位就是肩、背、腰、臀、腿的后侧,但由于后背高低不平,有受压和未受压的部位,一般臀部和肩胛部的凸起会和地面接触,这些部位就是受压部位,而尸斑则会出现在不受压的背、腰和腿后侧。

    人体死亡后,血液不再流动,血液就会因为自身的重力作用,坠积到身体低下的部位,如果外面再不受压,导致血管闭合,那坠积的血液就会透过皮肤,呈现出有色的斑痕。

    从这方面来看,古人的血坠,倒是个颇为准确的形容。

    而根据田缺祖辈父辈的观察,死亡半个时辰,血坠就开始逐渐出现,三个时辰融合成片,六个时辰内几乎全部形成,同样在六个时辰之内,按压血坠,血坠会褪色,如果在这段期间,尸体的位置发生变化,原来形成的血坠就会消失,在别的地方形成新的血坠。

    直到死后十二个时辰,即一天后,血坠才会彻底固定下来,压了不褪色,翻动尸体,也不会有所改变。

    田缺正是根据这种法子,判断净土寺死亡的迎客僧照静,在尸体被发现后应该有三个时辰,因为那正是血坠融合成片的时刻。

    公孙策觉得长见识了,狄进更是颇为欣慰:“验证之后,可以将血坠验尸之法,记入《洗冤集录》里!”

    包拯点点头:“我相信田仵作的判断,那么死者于三个时辰之前被杀,尸体僵硬的时间仕林已经告知,需要半个时辰到一个半时辰左右形成,如果凶手要确保尸体形成那种特定姿势,应该会等待一个半时辰。”

    公孙策目光凌厉:“三个时辰前杀人,在现场一个半时辰后离去……凶手好大的胆子,那可是光天化日,不是夜间,就不怕来往的僧人发现?”

    包拯道:“所以我询问过寺中僧人,死者照静是他们的大师兄,平日里别的迎客僧都归其管辖,他们那一日清晨也被死者以各种方式调离出去,所以凶手不必担心有人拜访。”

    公孙策道:“那就是熟人作案!”

    狄进微微点头:“照静极有可能是金刚会或乞儿帮的一员,荣婆婆会泄露重大秘密,就是他用特制檀香施展的手段,套出了秘密,凶手如果也是这两个帮派的,和照静自然熟悉。”

    包拯道:“可为何要杀人灭口呢?”

    这似乎是一句废话,但狄进和公孙策目光微动,却也露出思索之色。

    如果因为荣婆婆被狄进拿入开封府衙,迟早泄露出净土寺的秘密,那么直接带着照静离开便是,即便后面狄湘灵带人追上来,也只能扑一个空。

    为何一定要杀人呢?

    公孙策猜测:“难道说有问题的不止是照静一人,净土寺还有别的秘密,而那种秘密,是带不走的,所以凶手干脆杀人灭口?”

    狄进摇头:“死了人,又有挑战信留下,我们肯定会盯着净土寺搜查,岂非多此一举?”

    公孙策想了想又道:“会不会照静不愿意走?觉得你根本查不到他身上,凶手一怒之下,才将之杀害?”

    包拯道:“这是激情杀人,不该留下挑战信。”

    激情杀人几个字,让狄进想到了并州阳曲的县尉潘承炬,那位是包拯和公孙策在庐州书院的同窗,就对这两位的破案经历印象深刻,还提出过激情杀人和预谋杀人的划分,查案的精神可嘉,可惜有点糊涂。

    公孙策则皱起眉头:“那绕了一圈,还是回到了原来,凶手不忿自己的失败,目的就是挑战仕林,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知情者杀死,留下挑战书?”

    狄进此时已经隐隐明白:“不!‘金刚会’是一个严密的谍探势力,这种残忍杀害自己人,只为了给敌人制造麻烦的行为,会令组织的成员离心离德,与凶手缜密的形象大为不符……”

    “我倒是有了一个猜测,照静之死,既然距离发现有足足三个时辰,那或许凶手杀人时的初衷,并不是用来给我设下的挑战,凶手将他摆放成那样的姿势,又等待尸体僵硬,是另有一番目的……”

    “但在发现了家姐带着护卫入寺查看后,凶手意识到原本的目的无法达成,不得已间,临时改变了布置!”

    “‘狄三元敬启’!”公孙策抚掌,目光大亮:“有道理!这封信件是凶手原本准备在殿试结束后,仕林考中三元魁首,再寄过来的,却为了造成一切尽在掌控的假象,提前放在了尸体手掌下面,我们一时间倒被此人给震住了!”

    包拯点了点头:“这个推测更符合目前的线索,但如果真是如此的话……”

    三人对视,异口同声地道:“起初尸体手掌下面,压的会是什么?又是给谁看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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