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呼!”

    耶律隆绪粗重的呼吸声中,孕育着雷霆怒火。

    贼人的证词,他并不会轻信,毕竟此人敢入寿宴刺杀,显然是不准备活着回去的死士,污蔑栽赃也是常事。

    可此时此刻,杨管事的所言所语,结合那时萧远博的禀告,令辽帝都不禁震怒:“以下克上!好一群以下克上的逆贼!一伙卑贱的谍探,竟然想做我大辽的主?”

    气急攻心之下,他的五官扭曲,身躯微微一颤,双手猛地握紧,低声道:“药!快!”

    皇后萧菩萨哥立于身侧,眼疾手快地扶住,一手抚摸着他的后背,一手将一粒药丸喂入嘴边,柔声道:“陛下!切勿动气,切勿伤身!”

    耶律隆绪和着口水吞咽之际,元妃萧耨斤觉得有了表现的机会,直接上前,厉声吩咐左右:“愣着作甚!还不把这胡言乱语的贼子拖下去!”

    “是!”

    众侍卫上前,就要接管犯人,然而押住杨管事的数名班直纹丝不动,把目光看向一个人。

    刚刚默不作声的狄进排众而出,洪亮的声音随之响起:“辽主陛下,在下此前在中京城内遇刺,可惜未能当场擒下贼子,既无实证,自当以生辰使之责为重!”

    “然今日陛下大寿,我居然再遭行刺,方才未饮毒酒,正是心有余悸,不料张公先饮,酿成惨剧!”

    “贵国忠臣贤相枉死,我朝使臣三番五次遇刺……”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蕴含着雷霆怒火,传遍四方:“我们都需要一个交代!”

    殿内安静下来。

    辽国群臣面容沉重,各国使臣也默不作声,但眼神都在彼此交汇,最终看向辽国的天子、皇后和太子。

    耶律隆绪闭着眼睛,萧菩萨哥为他顺气,耶律宗真目光游离,唯独萧耨斤又往前站了一步,兴奋地道:“宰相何在?”

    北府宰相萧孝忠排众而出,沉声道:“狄正使,此贼既已被擒获,当要细细审问,岂能任由他信口雌黄,胡乱攀附?”

    狄进语调上扬,依旧保持着怒气,但语义清晰,言简意赅:“到底是谁授意让他来行刺的,确实不能听信片面之词,但也不妨当面审问,我身为受害者,诸位身为旁观者,凡有疑虑,也可立刻质问,岂不是最能服众?”

    “这个主意好!”

    话音刚落,以耶律宗德为首的契丹贵族,心中就大为赞同,恨不得欢呼出声。

    来不及为张俭之死感到半点悲痛,两眼放光的是贵族书友群,审判西夏使团的场面看不到了,能亲眼看看审问刺客,也好过过瘾啊!

    这群人固然没有欢呼,也不敢在这個场合下开口起哄,但骚动是十分明显的,而狄进又补充道:“辽主陛下寿辰,本不该受此打扰,我自不会长篇大论,还望诸位放心……”

    萧孝忠还要再辩驳,耶律隆绪已然缓过气来,开口道:“狄正使擅刑断,著典籍,素有威名,朕信你有一颗公正之心,既有所请,便许你当众问贼子三个问题!”

    贵族子弟不禁大为失望,三个问题能问出什么来,岂非走一走过场?

    狄进却面色如常,拱手行礼:“谢辽主陛下!”

    耶律隆绪摆了摆手。

    眼见狄进走到面前,杨管事努力昂起头,冷冷看着对方。

    “金刚会”本是何等强盛,结果却在短短三年内落得这般下场,他的大哥宝神奴,就是被眼前之人所抓,两名传人周颖娘和董双双也是因此人被捕,如果有的选,他恨不得此时躺在地上的尸体是这位三元神探,双目自然迸射出仇恨之色,嘴角噙着冷笑。

    既然都不想活了,又完成了如此万众瞩目的壮举,他又岂会如敌人所愿,交代出对方想要的答案?

    你想当众审问我,那就别怪我当众让你出丑了!

    面对这份浓烈的敌意,狄进视而不见,开始了第一个问题:“你方才有言,自己是前‘金刚会’成员,以前听命于辽,现在成了背叛者,那么此番指使你前来行刺的,还是辽国之人么?”

    杨管事一滞。

    他的目的,是要让“金刚会”这些年所付出的心血得到认可,其他成员则有希望重新获得接纳,所以才说自己是唯一的背叛者。

    他也清楚,想要把其他人摘干净没那么容易,但至少是一个台阶,辽庭权衡利弊后,将来还是有可能重新收拢“金刚会”委以重任的,真要有那一天,自己的一生就没有白活。

    所以明知道不该顺着对方,面对这个问题,杨管事还是不得不回答:“当然不是,老朽既然叛了,岂会再受辽人之命?”

    辽国上下齐齐松了一口气。

    辽帝可从来不是什么仁君,此番宫廷大宴上刺客,毫无疑问宫内即将迎来一场清洗,就不知朝堂上下要波及多少人了。

    现在这个刺客交代的指使者不是辽人,多多少少能免去一些杀戮,让局势不至于那么紧张!

    也有人望向狄进,暗暗点头。

    看得出来,这位宋使十分注重宋辽两国和平的大局,所以并没有恶意引导,反倒是帮助辽国免去了关键的嫌疑。

    很好!很好!

    “幕后指使伱的,是宋人么?”

    然而狄进问出的第二个问题,却让众人一怔,露出古怪之色,就连耶律隆绪的目光都不由地一凝。

    有你这么问的么?

    岂不是给对方污蔑宋人的机会?

    所幸狄进紧接着的一番话,解答了疑惑:“我要提醒你,指认幕后的凶手,不是你空口白话,胡编乱造就能实现的!”

    “凶手是哪一日,哪个时辰,又在什么地方与你见面?凶手的相貌体态,口音特征,又凭什么让你甘愿听命?发作如此快的毒药,是凶手交予你的?还是你自己准备的……”

    “如此种种,既是你的指认细节,也是嫌疑人在辩驳时,会用到的不在场证明,你想清楚再回答!”

    如果没有后半段话,杨管事真的就准备指认了,但此时再度滞住。

    以前只是听闻,直到现在,他才亲身体会到,面对这样的神探,凭空捏造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

    就比如他指认宋人使团的副使潘孝安,那就要正好找出一个潘孝安独自行动的时间地点,不然随意编造,万一潘孝安当时身边正有旁人,谎言瞬间就会被揭穿!() ()

    即便时间地点上没问题,还有毒药的来历,彼此牵连的动机!

    假的真不了,想要完美无缺地编造出一整个谎言,连宝神奴都不见得能办到,更别提他了……

    而一旦在这件事扯谎,前面所说的话自然也就不可信了,“金刚会”存在的意义又被否定,自己也就白死了!

    杨管事神色变幻,面容铁青,最终还是不敢造次,缓缓地道:“指使老朽之人,并非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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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

    狄进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指使者既非辽人,也不是宋人,而据你所言,你是承天皇太后亲点的斥候,想来也不会贸然投靠别的政权,与幕后之人的关系就是互相利用了!现在仔细描述凶手的形貌特征!年岁多少?身材如何?相貌如何?说的是哪族语言……”

    杨管事急了:“这是一个问题么?”

    “这当然是一个问题,我可以笼统地问你,除宋辽外第三方的凶手特征,只是担心你无法描述清楚罢了!”狄进冷冷地道:“那就一个个来!他用哪族语言跟你交谈?回话!!”

    此时此刻,也没人在意三个问题的限制,就连耶律隆绪都不可能强行中断,冷冷地看过来。

    杨管事突然发现,万众瞩目的感觉也没那么好受,脑子里想了又想,最终只能答道:“他……他说的是汉话……”

    “可有口音?”

    “确有些怪异,并非汉人官话,但能听得懂……”

    “身高体重?”

    “身长五尺四寸,宽肩厚背,体态魁梧……”

    “相貌如何?”

    “圆面高鼻……”

    “大致形容此人的气质?”

    “冷酷阴狠……”

    “这里可还有相似之人?”

    “……”

    问到这里,狄进下令:“松开他!让他指认!”

    班直的手稍稍松了松,让他的脖子能够活动。

    杨管事的视线,开始移动。

    大多数人都冷冷地看着,少部分人则避开目光。

    耶律宗真就是后者。

    他是真的担心。

    也是真的后悔。

    李元昊之前有言,“金刚会”被舍弃时,他还觉得,父皇将这群潜伏于宋地多年的精干之士弃而不用,实在太过可惜,现在则发现,还是父皇英明啊!

    这群人就是疯子!

    偏偏自己还答应了李元昊!

    “当时要是跟父皇坦白就好了,也不至于被逼到现在的地步,这个贼人,不会说幕后是本太子指使的吧?”

    “不对,他刚刚已经说了,不是辽人指使了……”

    “别看孤!别看孤!”

    就在耶律宗真内心矛盾,身体发寒之际,杨管事的视线终于落在夏人使团的方向,沉默片刻,终究还是道:“那种苦砺感,与他们很像!”

    此言一出。

    群臣再度哗然,这次却显然如释重负。

    对!真相就是如此!

    贵族子弟终于忍不住,更是高声叫了起来:“是李元昊!就是李元昊指使的!他上次就要行刺宋使,失败了居然还敢来!”

    正使李成遇,副使野利仁忠,则被几个牛高马大的辽人侍卫架了出来,噗通一声跪倒下去:“陛下!陛下!我们没有谋害宋使啊!真的没有啊!”

    群情激奋之下,耶律隆绪缓缓抬起手,殿内顿时安静下来,只听得这位辽帝苍老的声音响起:“宋使此前质疑,是夏州世子李元昊行刺于他,如今刺客又交代指认,你现在一味否认也是无用,回答朕,此人描述的,可是李元昊的模样?”

    李成遇半瘫在地上,口中喃喃低语:“我……我……”

    萧远博厉喝:“说!”

    有了一个起头,群臣怒喝:“说!说!说!”

    李成遇终于承担不住这样的压力:“听着确实是……兄长的模样……”

    群臣心头大定。

    是外敌,可太好了!

    耶律隆绪则闭了闭眼睛,努力掩盖眼中的失望之色。

    看似尘埃落定,实则非他所愿!

    他之所以会改变态度,正是意识到夏州政权在飞速壮大,一统河西走廊,李德明本就是隐忍之辈,能够放得下身段,伏低做小,依辽和宋,其子李元昊又英武果断,刺杀宋使的行为十分正确,唯一的错处就是没能杀死!

    这样的党项李氏,固然会成为宋境的边患,同样也会成为辽国的边患,所以趁着如今的机会,让宋夏开战,再依势而定,反倒最符合辽国的利益。

    但有一点很关键,那就是辽国不能与西夏彻底决裂。

    不彻底决裂,西夏依旧是辽的藩属,万一宋人不仅能败夏人,更有能耐深入瀚海,灭其政权,那辽国是绝对不允许他们收服河西之地的,就可出兵援助,让宋人功败垂成。

    由此虎踞北境,进退自如,随时掌握主动。

    偏偏李元昊与“金刚会”的搅局,一下子把事情做绝了!

    堂堂大辽,在天子寿辰的大宴上闹出这等事,刺客又已经生擒招供,若是再有遮掩,别说将来,现在就得威严扫地,让藩属部落觉得可欺,各地恐怕又是此起彼伏的叛乱,动摇统治,所以他必须迫使夏使给予明确的答案,更要表现出一言九鼎的魄力!

    耶律隆绪调整呼吸,不怒自威的声音高高在上,对着北府宰相萧孝忠下令:“全城通缉李元昊,擒之重赏,杀之重赏!再拟国书,问罪李德明,去其大夏国王封号,如若李元昊已逃回夏地,命其送罪子槛送入京,接受审问,如若不然,休怪我大辽出兵伐之!”

    对于辽国扶持的夏人竟然以下犯上,胆大妄为,萧孝忠同样是极度愤怒,躬身领命:“老臣遵旨!”

    各国使团闻言,一时间也有些心悸,纷纷垂下头去。

    耶律隆绪再看向宋使,就见那位年轻的使臣面容平和,朗声开口:“陛下圣明!愿我宋辽和睦,不受外贼挑唆,共享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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