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公子!”“大公子!”

    并州州衙,韩纲不理胥吏们殷切恭敬的招呼,三步并作两步,迈入后堂,对着那正伏案的父亲,大声地道:“爹,二弟高中进士了!”

    韩亿今年四十九岁,民间这个年纪已经很大,是货真价实的老者,官员即便养尊处优,双鬓也微微泛白,闻言抬起头来,眼神清明,精神倒是不错:“好!”

    “我就说二弟上次不幸落榜,这回一定能高中!”

    相比起父亲的惜字如金,韩纲则是喜形于色,他的二弟韩综,在本届科举考中进士,殿试第十七位,比起大才子欧阳修都没低几名,而三弟韩绛、五弟韩维、六弟韩缜,皆是少年聪慧,有进士之资。

    韩亿家教甚严,宅中从无内斗,韩家兄弟从小相处和睦,韩纲也为有这样一群才华出众的弟弟感到骄傲。

    听着儿子由衷的喜悦,韩亿微微点头,但并未低下头去看文书,而是问道:“狄待制快到并州了?”

    韩纲顿了顿,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变得平静:“快到了吧!”

    韩亿再问:“帅司的人去城外相迎了么?”

    韩纲的声音压不住了,微微颤抖着道:“没……没有……”

    路一级的部门也有三司,基本是转运司、提刑司和经略安抚司,而最后的经略安抚司又被称为“帅司”。

    韩纲如今就在经略安抚司任职,自陈尧佐后,韩亿来并州已经两年了,有了这么一位身居要职的父亲,他的权势和威望当然不小,才能施加影响,不让同僚去往城外迎接。

    但这件事终究上不了台面,韩纲更担心父亲震怒,此时已是变了脸色。

    韩亿倒是面无表情:“确实不必匆忙迎接,你们将麟府二州的夏人谍探动向,还有关外的辽军异动备好,等到狄待制入了司内,即刻禀告就是!”

    “咦?”

    韩纲怔了怔,这才明白,原来父亲也赞同自己的安排,不由地精神大振:“是!”

    对于自家儿子的小动作,韩亿看在眼里,没有阻止,确有用意在。

    韩亿很不喜刘娥执政,当年他出使契丹,副使正是外戚刘氏族人,那蠢货差点坑了他,由此多少有些恨屋及乌,再加上官家明明已经成年,执政太后至今还是没有半点放权的意思,联想到前朝武后之祸,心中就更警惕和厌恶了……

    韩亿同样主和,反对与西夏动兵戈,让辽人又有了可趁之机,他祖籍河北,后来虽然举家迁入京畿,但年轻时亲身经历过澶渊之战,对于当时辽军铁骑大举入侵的记忆犹新,如今好不容易天下太平,岂可轻启战端?

    韩亿也不喜这位年轻的三元魁首,和自己儿子一般的年岁,已服银绯,为天章阁待制,经略河东,这是何等的要职,年少骤得高位,免不了得意忘形!

    所以才有了这次的考验。

    如果这小小的“刁难”,对方都勃然大怒,沉不住气,那河东的重担,岂能交到这么个人手中?

    到时候哪怕被太后、官家不喜,韩亿也决定上书两府,务必要派一位资历深厚,老成持重的官员为河东经略安抚正使,让这位副使靠边站,顶多能出谋划策一二,万万不可委以重任。

    “为国朝太平计,为河东万民计,这个恶人,老夫愿意做!”

    韩纲虽然不知道父亲要把宋朝四百军州担在肩上,但也清楚,自己得到了大力支持,腰杆挺得笔直,兴冲冲地往外走。

    然而他尚未到州衙正堂,就见几道身影匆匆而至,为首的是经略安抚司勾当机宜文字刘光顺,在对方的曲意逢迎之下,两人的关系平日里极好。

    此番也是得了这位刘机宜的支持,经略安抚司上下才能统一行径,韩纲见状迎上,正要笑吟吟地商讨怎么再给那位来個更深的下马威,就见刘光顺急匆匆地道:“不好了!刚刚传来消息,狄相公不准备在并州停留,而是要北上忻州代州,去雁门关!”

    韩纲怔住,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勃然变色:“他要去辽营?”

    河北的宋辽交界是白河,首当其冲的地区是雄州,而河东的宋辽交界之地,对于后世来说更加有名了,叫雁门关,当年萧太后和辽圣宗亲率大军南下攻宋时,辽军就是兵分两路,分别从雄州和雁门杀了进来。

    澶渊之盟签订后,宋辽成了兄弟之国,但对于河北和河东来说,当年惨痛的记忆不会那么容易遗忘,而今聚集于西京道的辽军,本来是要攻入西夏,结果近来又往雁门关外聚集,呈威逼之势。

    所以韩纲才被吓住。

    出雁门关,深入辽营?

    怎么敢的啊!

    曹利用为什么能凭借着外交上的功绩吃一辈子老本,正因为他当年出入辽军大营,面对那些杀气腾腾的将士镇定自若,侃侃而谈的风范,确实值得敬佩。

    反观不少宋廷官员,骨子里始终对于辽人有一股畏惧,哪怕知道两国交战不斩来使,尤其是如今宋辽之间的盟约关系,更不至于对他们如何,但终究是害怕。

    此时刘光顺也低声道:“韩公子,你还是去问一问韩公吧,这位狄相公到底是威吓,还是真有此意?到时候又会安排哪些人随行?”

    韩纲如梦初醒:“好!好!我……我去禀告父亲!”

    “出了什么事?你慌什么神!”

    看着儿子去而复返的急切身影,韩亿皱起眉头。

    历史上韩纲后来知光化军,恣擅威福,御下严苛,手下的士兵不服他,闹起了兵变,结果这位平日里威风的知军不敢镇压,竟然吓得直接弃城而逃,韩亿虽然不能未卜先知,但知子莫若父,眼见儿子惶急的姿态,趁机告诫道:“你的性情一向急切,不能事先考虑后果,此乃大忌,必须改正!”

    韩纲哪里听得进去,颤声道:“爹,那狄进要领帅司北上雁门关,去辽营,你不能让他胡来啊……”

    “放肆!”

    韩亿严肃的脸上终于变色:“你岂可直呼朝廷要臣的名讳,老夫平日里就是这般管教伱的?”

    韩纲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爹,孩儿错了,但……狄待制现在这么做,莫不是要报复我们?”

    “辽东的局势关键,确实不在夏人,而是辽国!”

    韩亿终究是牧守各州的能臣,对于大局还是有一定的分析能力:“一旦没了辽国的支持,此前于西北惨败的李德明,万万不敢再侵我河东,只是辽人扶持夏州,正是为了扰我国朝不宁,狄待制现在即便出了雁门,能使辽军让步么?”

    朝堂重臣都清楚,凡事该抓主要矛盾,宋夏之间的冲突,究其根本还是宋辽之争的延续,只不过潜意识里觉得,要解决较为容易的西夏,让强大的辽国让步,而非反过来直接对上辽国……

    现在狄进的安排,让韩亿都有些冲击,换成他是万万不敢的,沉吟片刻,缓缓地道:“让经略安抚司上下去城外,先听候狄待制调遣,看他如何安排,再来报老夫!”

    韩纲十分不愿,依旧跪在地上不起来:“爹!我之前做的那些事,得罪了这位,他会不会趁着去辽营,把我……把我……”

    “起来!去!!”

    韩亿瞪着他,强忍火气:“狄待制有事也会冲着老夫来,岂会跟你这小辈一般见识?你瞧瞧自己的模样!”

    “是!是!”

    韩纲这才不甘不愿地起身,朝外走去。

    目送儿子丧气的背影,韩亿眉宇间涌出浓浓的失望,半晌后深深地叹了口气。

    也就是去和辽军谈判而已,又不是真的开战,竟畏惧到如此地步?() ()

    小小的下马威,没将对方考验出来,自己儿子的外强中干,倒是考验出来了!

    可悲!可叹!

    ……

    “驾!驾!”

    经略安抚司上下官吏,匆匆来到城外,就见一群人正在言笑晏晏地往回走,显然是之前迎接了那位衣锦还乡的经略相公,十分满足。

    “快!”

    韩纲抿了抿嘴,明明那群人三五成群,正自顾自说着话,却觉得隐约间有些逼视的目光望了过来,脸色刚沉下,就见刘光顺已经当先一步,冲到了前面去,无奈之间,也跟了上去。

    远远的,就见车队仍然在官道上,还真没有入城久留之意,而为首之人立于高头大马上,正在聆听几人的禀告。

    刘光顺又先一步翻身下马,却不敢贸然打扰,讪讪地停住脚步,眼见韩纲神色莫名,才低声解释:“那是机宜司的人!”

    此时赶到的,确实是机宜司的人手,为首正是提点大荣复。

    刘知谦、大荣复和雷濬被派到了前线,统领入夏谍探,不断鼓动西夏境内对宋亲近的党项部落,收集前线情报,于西北战局里发挥了不可忽视的重要作用。

    但期间也免不了受到了排挤与打压,军内风气一贯如此,哪怕刘知谦是李允则的弟子,继承了师父在军中的一定的人脉,终究不如那些抱团的边军武将亲近。

    如今狄进亲临前线,有了这位主心骨,机宜司上下自是振奋不已。

    对于风尘仆仆的大荣复,狄进也勉励了几句,才接过详细的奏报看了起来,很快眉头扬起:“坐镇雁门关外的,是西北路招讨使萧惠……倒是老朋友了!”

    这位原南京统军使萧惠,正是狄进出使辽国时的接伴使。

    此人历史上不仅被李元昊暴打,一生战绩也是败多胜少,可谓宋朝的好朋友,与萧远博一样,狄进十分欣然于辽国的朝堂上多一些这样的臣子。

    当然,萧惠此次是摆明的来者不善,这位在辽国本就是主战派,后来辽兴宗提出“一天下”,要夺取关南之地,就是萧惠领兵大军压境,囤聚在雄州境外,虎视眈眈。

    之前在辽国时,两人私交不错,正是因为双方各取所需,狄进希望促成宋夏开战,萧惠也希望宋夏开战后,给辽国趁虚而入的机会,现在他如愿以偿,岂会轻易退兵?

    所以大荣复在听说这位准备去雁门关时,都为之一惊:“相公,辽军此次来势汹汹,恐怕没那么容易说服……”

    狄进道:“放心,我不会仗着前两次与辽庭接触的顺利,降低了戒备,贸然出关,行鲁莽之事的!”

    大荣复适当地露出几分赧然之色:“是属下多虑了,相公识洞韬略,运筹帷幄,哪里需要属下担心?”

    狄进心想一年不见,这位倒是越来越会进步了,微笑着问道:“机宜司近来培养的谍细,有没有入辽西刺探军情?”

    “已经准备好了!”

    大荣复赶忙道:“我等依相公当初的教导,人数贵精不贵多,筛选出三十名谍探,精通契丹语,有当地亲属关系,能够与契丹贵人产生交集,随时能入辽西之地,刺探军情!”

    “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恰恰相反,现在不是好时机!”

    狄进嘱咐道:“近来不要派谍探入辽地,已经潜伏的则让他们继续潜伏,不执行任何任务。”

    大荣复反应极快,警惕起来:“相公之意,是辽人会大肆抓捕谍细,再以他们为开战的借口,侵我宋地?”

    “如果要找借口,无论派不派谍探,他们都能找到类似的把柄宣战,反倒不能因噎废食!”

    狄进想到了后世的惨痛教训,眼中寒芒一闪,敛去后淡淡地道:“辽军不会开战的,辽主年迈,宫内皇后与元妃相争,波及朝堂,更关键的是,他们国内近来很不安分……”

    大荣复也收到了情报,马上道:“是!辽东局势动荡,我的同族应该是要不忿契丹人的统治,再一次反抗了!”

    相比起大荣复的语气里还有些许不确定,狄进则万分肯定,辽东肯定会乱。

    历史上这个时候,大延琳已经在辽东起义,现在却还只是密藏风波。

    一个流传百年的宝藏搅动了各方的心,真真假假的消息不断传播,弄得辽庭一时间也有些进退维谷。

    想不搭理,可事情越闹越大,据说一些财宝已经被挖了出来,让人一夜暴富,更引得四方趋之若鹜,但真要搭理,一支军队又被引入假墓,弄得伤亡惨重,悻悻而退。

    这些是狄湘灵传信回来的,狄进不相信外界的风言风语,只信任姐姐在辽东的第一手情报,那位野心勃勃的大延琳正是发现局势越来越有利于起义方,才会按捺不动,静候最佳时机。

    毫无疑问,积蓄的时候越久,爆发之后越会在辽东呈现燎原之势,那里本就是各民族混居,最敏感的地区,一旦有了大规模的起义,哪怕无法彻底推翻契丹人的统治,也能让那高高在上,对各族掠夺过甚的契丹统治者,焦头烂额好一阵子。

    所以此行去雁门关,不是逞英雄,恰恰是对于辽国内部有着深刻的了解,甚至比起辽庭自己都要了解,底气十足!

    同样的道理,对于机宜司培养的精锐人手,狄进做出新的安排:“辽军聚集于辽西,同时对我河西与西夏产生威逼,但这份威逼只是威逼!”

    “萧惠既不会在这个时候攻入夏地,让李氏的统治彻底崩溃,也不会在辽帝没有主动撕毁盟约,悍然开战的情况下,直接南下入侵……”

    “但正面战场不交锋,彼此的斥候谍探却少不了。”

    “‘金刚会’的人手,极有可能出现在辽军中,机宜司训练的人手与这些老牌谍细相比,终究有所欠缺,若被对方识破身份,擒拿立功,既多了无谓的牺牲,又让这群丧家之犬重新有了安身立命的本钱,所以该避其锋芒时,就要避其锋芒!”

    大荣复完全理解了:“是!属下遵命!”

    狄进取出两封信件:“这一封是我的书信,这一封是‘金刚会’首领宝神奴的信件,其内有关系到辽主的安危大事,你派人先行一步,以我河东经略安抚司的名义,交到萧将军手上!”

    “是!”

    大荣复领命退下,眼角余光瞥了一眼不远处那些额头上隐现汗渍,眼巴巴等待的官吏,心头冷笑。

    一群眼界低浅的废物,还想拿捏顶头上司,结果白白地将立功的机会拱手相让给别人,真是要感谢你们了。

    “不妙啊!”

    与此同时,刘光顺的表情也越来越难看。

    经略安抚使掌一路兵民之事,但不直接管辖军兵,其下有若干员“备征将领”听候支配,也有“机宜文字”辅佐军务。

    不过河东确实多年未有战事了,身为河东路勾当机宜文字,刘光顺看似地位不低,实则权势很小,具体军务职责根本插手不了,由此才要巴结韩氏父子。

    但现在看来,他着实昏了头,怎么就看不清楚形势呢?

    且不说那位韩知州,单看看旁边这个汗流浃背的韩大公子,如何能与马背上的那道笔挺身影作半分抗衡?

    韩纲想要昂首挺胸,维持自身的风度,可不知怎么的,面对那个看都没看自己一眼的绯袍官员时,却有种面对父亲的压迫,竟是越来越紧张,最后还是忍不住,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恰恰就在这时,一道威严的年轻声音,终于传入耳中:

    “过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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