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汉臣!‘宁悔不击,不可悔不止’,是你说的话吧?”

    杜衍居于马上,打量着行礼的狄青,微微一笑。

    狄青沉稳回话:“确是末将浅见。”

    这是西北战时发生的事情,狄青率军与西夏军交锋,取得了一场小规模的胜利,西夏军逃亡,宋军在后追击,结果追着追着,西夏军突然停下,狄青麾下都觉得西夏人被山川险要阻隔了去路,便要争先收割军功,唯独狄青担心是西夏人的埋伏陷阱,制止了手下进击。

    结果西夏军离去,宋军上前检查地形,发现确实是一片深涧阻挡住了前路,不禁大为惋惜,也是唯有狄青不觉得可惜,还告知左右,“万一落其术中,存亡不可知,宁悔不击,不可悔不止!”

    西军中许多将领对其放跑了这唾手可得的功劳而不以为然,刘平却对之颇为赞赏,连当时在陕西任转运使的杜衍都听说了,此时同样出言赞道:“用兵之道在于持重,面临胜利而能戒止,这是过人之处啊!”

    狄进同样深感欣慰。

    国朝二十多年太平,武臣其实是极为渴望开战,建功立业的,历史上狄青从军十多年,连个武官的品阶都没混到,仅仅是三班差使,但宋夏开战,短短三年之间,就屡立战功,一路升到了从五品的秦州刺史。

    要知道宋朝的从五品基本是副国级了,三年时间从一位低阶武官晋升到这个级别,再过两年,就成为了武人巅峰的三衙管军,这种火箭般的升官速度,狄进都比不了。

    而此世的狄青,由于保护官家生母李顺容有功,入品阶更早,却又没有在京师虚度光阴,早早请求外放,先至河东与夏人打交道,后至陕西与夏军交锋,如今已是正九品的右班殿直。

    看似品阶不高,却是因为他不像其他西军将领看到夏军就嗷嗷往上冲,恨不得收割人头换作军功,难得的沉稳性情,令他入了军中上层的眼,主管一方堡寨,根基打得更加扎实。

    这也是狄进将他调来代州的原因。

    不能因为历史上的成就,便盲目地予以相信,毕竟人都是经过历练来的,所幸从狄青目前的表现来看,他已经脱颖而出,积累了相当的前线经验,是一位足以托付重任的出色将领,才有了此次任命。

    狄青也时刻不忘昔日的指点:“多蒙狄相公交托兵书,告知将帅不知古今历史,终为匹夫之勇,末将才有今日成就。”

    狄进解释:“我进京赶考那一年,恰在京畿客栈偶遇汉臣,见他英武不凡,出类拔萃,生出亲近之意,后来多有往来!”

    两人同姓狄,哪怕没有直接的亲属关系,一旦有了提携的关系,也基本被视作一路,与其遮遮掩掩,不如坦然对待。

    “原来如此!”

    杜衍不以为意,以经略相公之尊,本就能照拂亲信下属,提拔这等年轻沉稳的将领,愈发证明了狄进的慧眼如炬,话题重新回到之前的战事上:“你准备如何迎敌?”

    “首先,以逸待劳,挫敌锋芒!”

    狄青本就是河东人,此来代州,又亲自考察了一番雁门关防线以及附近的山川地势,闻言开始分析局势:“辽人铁骑若伪装盗匪,最可能的行进路线,是绕过西陉寨,自小道进攻深处山峦的麻谷村、大石村、胡谷村!这些村落里自有精壮,为缘边弓箭手,末将准备派人将妇孺接入寨中,解除后顾之忧,再以精锐助力这群缘边弓箭手,挫敌锋芒!”

    杜衍微微点头。

    无论是雄州、代州这种靠近边界的地域,还是陕西边防,各种忠烈社、弓箭社,都是遍布各乡各村的,百姓家里普遍藏着弓刀,民风剽悍,不可轻侮。

    之前辽人以小股骑兵寇边,直接掳掠的外加听到消息后逃离的,有三百多户,但剩下的村民更多。

    这些人有的是无处可去,毕竟古代拖家带口,逃往别处,无地可耕,如何生存是大问题,有的则干脆磨刀霍霍,准备跟北虏干上一架,保卫自己的村子。

    别小瞧他们,禁军是卫国,弓箭手是保家,这些缘边弓箭手守卫家园时爆发出来的战斗力,就连寻常禁军都比不上。

    不过村中终究没有完善的防御工事,难以抵挡辽骑的奔马,再加上妇孺往往也会成为拖累,大部分时候还是敌不过的,所以狄青考察之后,准备将村中妇孺接走,再将小股精锐藏于村落,痛击辽人。

    试想萧惠不敢大规模开战,只能小股部队侵扰挑衅,进攻村落,如果这群辽军再被乡兵所败,那是真的要破防的。

    杜衍同样深入过前线,不是不知兵的文臣,马上道:“待得敌将暴跳如雷,增派援军,你再亲率精锐,于要道伏击?”

    狄青抱拳:“是!”

    很简单的战术布置,但结合雁门关防线的地形和民风彪悍的环境,又是能够切实完成的战术。

    杜衍思虑片刻,认为按照狄青的布置,就算不能取得大胜,也不会败阵,确实稳妥。

    可想到澶渊之盟后,好不容易与辽国罢兵言和,现在又要开战,哪怕只是小规模的冲突,终究有些犹豫不定。

    事关两个大国的战与和,让人顾虑的地方实在太多了,开弓可没有回头箭!

    狄进既然调了狄青来,具体战事部署就不发表意见,眼见杜衍认可战术,却对战略目标持怀疑态度,才接上:“杜公以为,北虏三万骑兵,屯于关外,人吃马嚼,耗费的粮草不在少数,只是为了威吓么?”

    杜衍眉头微动:“仕林之意是?”

    狄进道:“辽军最终的目的,还是入夏!”

    杜衍目露诧异:“那位辽使刘六符不是有言,李德明伏低做小,辽主愿予机会么?”

    “确实如此!”

    狄进沉声道:“所以辽军此次入夏,不仅不会敌对李德明,反倒是会帮助党项李氏,稳定政权!”

    杜衍神色凝重起来:“这支辽军,会在关键时刻,成为西夏的援军?”

    狄进道:“以辽主的雄才,自然知道河西之地一旦被我朝收复,且不说有了良马的补充,宋军的实力再非往日可比,单单是开了通往西域的贸易,就能让辽国无法自诩为中国正统!”

    “所以屯兵西境,用意有两点!”

    “倘若李德明背叛我朝,兵锋正盛,势不可挡,辽军便合力攻夏,加以遏制,以免将来辽西京道也面临威胁,倘若李德明不敌我朝兵锋,辽军同样可入夏,但这回就变为继续扶持!”

    “或许辽庭还希望扶持世子李成遇,借机掌控西夏政权,逐步将河西之地收入囊中,如若不行,至少要确保夏州李氏政权不会被我朝所灭,河西之地不会被我朝收服,这才是屯兵关外的战略部署!”

    杜衍缓缓抚须:“此言有理!”

    这番部署说白了,就是谁弱帮谁,遏制对方发展,维持平衡的同时,又确保辽国自始至终都能师出有名。

    但结合辽帝寿辰被扰,在诸国使臣面前丢了面子,还能直接抛开個人情绪,如此冷静地布置,就着实难得了。

    狄进同样很佩服辽圣宗耶律隆绪,那位不愧是在位时能令辽国处于国力全盛的雄主,所幸他快死了:“如今辽国的内部局势,是辽主年迈,身体每况愈下,偏偏太子年幼,宫内皇后与元妃争斗不休,朝堂上也倾轧不断!”

    “地方上契丹贵族无止尽的盘剥压迫,矛盾重重,尤其是紧邻高丽,渤海、奚、汉、女真各族混居的辽东,愈发有动荡之势!”

    “这是我们最好的攻灭李氏,重夺河西的机会,而想要办到这一点,避免三万铁骑真的入河西搅局,就要在此地,先将辽国高高在上的气焰打灭,让它认清楚,今时不比往日,应该摆清楚位置,从实力从地位出发,与我国打交道!”() ()

    狄青听得心潮澎湃,努力想要控制,但还是忍不住激动之情,连连点头。

    杜衍也有感触,深吸一口气:“仕林,你考虑得确实深远!”

    他之前所言的目的,其实就是让狄进在已经占据上风的情况下,服个软,退一步,让辽庭君臣也有台阶下,维持边境安定。

    结果现在狄进别说退一步了,他希望更进一步,通过小规模的战场胜利,向辽国施压,以便在接下来灭党项李氏政权的过程中,辽军不会入河东搅局。

    这考虑得实在深远,也着实有些狂妄。

    关键在于,即便达成了,辽国就不会愈发疯狂,反倒真正撕破脸下场么?

    狄进当然考虑过这种情况。

    事实上,如果不是辽圣宗耶律隆绪年迈将逝,如果不是继承的太子年幼,又有元妃和皇后两股水火不容的势力,如果不是辽东有大延琳即将发动一场声势浩大的起义,他这么做还真的会让契丹人恼羞成怒,指不定就撕破盟约,再度南下入侵了。

    可现在,他有九成的把握,在内忧外患的局势下,辽国不可能动全国之力,与宋撕破脸皮。

    “内无安定,外不能攘夷,故攘夷之道,必先安内”,这个道理其实是放眼古今而不变的。

    偏偏这些关键,无法完全说透。

    辽帝的大限将至,狄进只是提了一句,元妃和皇后死掐的矛盾,不是真正出使辽国亲身体会的,想象不出其中的激烈程度,而辽东酝酿的一场必然会发生的叛乱,也被含糊地说成辽国内部矛盾重重,有动荡的趋势。

    毕竟这种事极为敏感,心里清楚就行,说出来别人不见得相信,你说渤海遗民会在辽东大规模的造反就造反啊?

    正因为话不能说尽,狄进的心中也不免有些紧张。

    原来的并州知州韩亿,倘若任河东路经略安抚缘边招讨使,是绝对不会赞同他的想法。

    现在的杜衍,又会做出怎样的决断?

    杜衍没有一口否决,但权衡再三,还是缓缓地道:“然此事非同小可,老夫这就写下奏劄,快马送往京师,请太后、官家与两府定夺!”

    狄进暗叹一声,不再劝说,更不会在这位面前抬出便宜行事之权,而是直接道:“我担心辽军可能很快按捺不住,村寨是否要早作准备?”

    杜衍这次没有任何迟疑:“汉臣,村落的布置你去办好!无论如何,不能让我朝的百姓再度遭受北虏的侵扰!”

    “末将领命!”

    狄青抱拳,毫不拖泥带水地离去。

    虽然身为正使,有主张一路军政的权力,可对于这位才华横溢,又将凡事安排好,只待自己前来的晚辈,杜衍反倒有些歉然:“仕林,伱所言所虑不无道理,只是此事干系太大,老夫担心瞻前顾后,错失了收服辽东的大好时机,却又忧虑稍有不慎,河东河北又将陷入战火之中……”

    狄进道:“这是哪的话,杜公已经对我万分信任,此事确实难以定夺,那吕氏商会的货物,是否放行?”

    忍让一步本就是杜衍的原意,他想了想,颔首道:“放行吧!趁着奏劄送往京师的途中,也能看一看我们给予诚意后,辽人会作何反应!”

    ……

    “终于!终于!”

    萧惠看着长长的车队,再亲手翻开包裹在外的布匹,仔细查看了那些契丹权贵最喜欢的香精、宝器、佛像,哈哈大笑:“那边不会再催魂似的催了!”

    事实证明,元妃的不讲理还在他的想象之上,在得知这批货物出了问题后,直接派出豪奴前来质问,语气极不客气,俨然是没有将他这位统帅一军的大将放在眼中。

    萧惠很无奈,在别人面前,他能耀武扬威,可论及在军中的威望,他只配给萧孝穆提鞋,哪怕萧孝穆被元妃冷落了,可那终究是亲兄妹,随时能够重用,而陛下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了,近段时间听说都难以下床,根据太医诊断,恐怕离大限之日不会太远。

    根据萧惠得知的情况,皇后只知守在陛下榻前,反观元妃早已将目光聚于朝堂之上,开始大肆打压异己,提拔亲信。

    说实话,若论亲近,谁都愿意选择和善可亲的皇后萧菩萨哥,但真论朝堂上的铁腕统治,身为太子生母的元妃萧耨斤,优势实在太大,萧惠都不知道对方怎么输,自然更不敢得罪对方。

    刘六符在边上也是如释重负,堆出笑容:“将军此番令宋人屈服,乖乖地将我朝的货物送回,传回中京,亦是一段佳话啊!”

    萧惠的笑脸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恼羞成怒:“你去了雁门寨五次,足足半月,才将这批货物索回,是不是还觉得立功了?”

    作为一贯的主战派,囔囔着要马踏中原,结果这回三番五次派出使者,好说歹说,才将货物通融了放过来,军中已经有不少人指指点点,觉得他向宋人服软……

    关键是此事传回去,太子和朝堂重臣是不是也会多想,认为自己外强中干,丢了大辽国体!

    “不!下官之意是……啊!”

    刘六符话一出口,其实也有些后悔,刚要解释,一只手掌就在眼前急速放大,惨叫一声,天旋地转之间,猛地栽倒在地。

    萧惠将这段时间的憋屈都发泄在了这个汉臣之上,一巴掌扇倒刘六符不说,还上去踹了起来:“废物!废物!我大辽的雄威,都是被你们这群无能之辈给败坏的!”

    刘六符抱头蜷缩在地上,眼神里也露出浓浓的恨意。

    殴打臣子,换成宋廷那边,简直难以想象,可契丹贵族的脾气上来,根本不管什么礼节,而此举也将他们的自尊彻底践踏于脚下。

    以致于一贯逆来顺受的刘六符都忍不住了,呻吟着道:“将军,你就是将下官打死,也改变不了什么,只有一件事,才能让旁人改变对你的看法啊!”

    萧惠停下脚,厉声道:“什么事?”

    刘六符噗的吐出一口血水,目光闪烁,咬着牙道:“当然是攻宋!”

    萧惠冷冷地道:“你让本将军不得上命,自作主张地出兵?”

    刘六符道:“大军不可轻动,然将军的亲卫,难道不能去边关巡视么?”

    “嗯?”

    萧惠稍作思索,狞笑起来:“不用你说,本将军早有此意,那狄进之前索要多少宋民?”

    刘六符立刻道:“三百一十七户代州百姓!”

    “三百一十七户……三百一十七户……”

    萧惠道:“将萧十四唤来!”

    不多时,一个体态魁伟,脸上带着凶恶疤痕的汉子走入,半跪下来:“将军!”

    萧惠看着他:“十四郎,近来军中属你闹得最凶,想去边关过过瘾?”

    “是!”

    疤脸汉子精神大振,高声道:“萧十四愿立军令状,若不能大掠而归,甘受军法!”

    “好!”

    萧惠摆了摆手:“写军令状,本将军要在十天内,看到三百一十七户宋人的头颅,你能否办到?”

    帐中文书还真的写了军令状,放到面前,疤脸汉子毫不迟疑地按了指模,发了毒誓:“将军收好,待我砍回五百户宋人的头颅,再来缴令!”

    萧惠再度露出笑容,满意地道:“很好!多灭几个村落,本将军要让宋人醒悟,该以什么样的姿态与我大辽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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