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津武芽恍惚着,在夜色之中被着甲的幕府武士们押送到了将军府的大门前,三个还没从宿醉中清醒过来的男孩们瞬间清醒了,他们望着德川家在京都的行辕,拔地而起的二条御所宏伟的像是一尊赤色的巨人,而巨人的膝前跪拜着瑟瑟发抖的蝼蚁们,京都三害面如菜色。

    这里是幕府将军的栖息地,他们来到这里,除了人头落地和人头落地,其他的可能性实在是小的可怜。

    “这是终于要被砍头了么?可我们仨老爹最近不都啥也没干吗……还是说他们其实在信里骗骗我们的?”

    还是山内玄以面色惨白的开了口,唇齿打颤。

    “我……我还想去看和橘子约好的烟花祭典”毛利颤颤巍巍的,被两侧清一色的幕府制刀鞘压的喘不过气来。“我们酒钱也还没付呢,这样死了还得欠橘子家一笔钱。”

    岛津武芽用力吞咽了一口口水,目光扫过将军府阔绰的前门庭院。

    他想看到那个女人,那个被他视作长姐的德川晴眉,想要看见她华美婉约的和服,想要看见她海藻般乌色的长发,想要……想要看见她见着自己时若有若无的微笑。

    还记得第一次从萨摩坐车来到京都,他看着偌大的遥远异乡,六岁的岛津武芽一个人在黄昏中的夕阳下矗立了很久很久,小脸呆滞而惘然。

    仿佛是神引,所有急匆匆出门寻找逃走的萨摩蕃质子的人里,只有德川晴眉找到了他,陪他坐在如汪洋大海般零碎的天光下,目光淡然。

    “以前萨摩蕃也有个人,和你一样害怕,第一天来到京都就逃到这里一个人发呆……”十五岁的德川晴眉字字珠玑,咬字清脆“你叫什么名字?”

    岛津武芽轻轻开口,声音像是蚊呐,双手抱紧合拢的膝盖,那么的抗拒一切生人,像是一头缩回龟壳的小小乌龟。

    很久很久,女人吐出了一声漫长的叹息,艰难无比。

    “萨摩家的孩子,出生于南方偏僻之地的男孩们,难道都是一个模样刻出来的木童玩偶么?不开心的话就要说出来,想家也要说出来,否则没有人知道。”

    “没有人在乎我的。父亲说我要替哥哥背负责任,这是属于我的荣耀,哥哥们都很忙,没有人在乎我的……”岛津武芽说的难过起来,低低的俯下头去,不让别人看到他的表情“说出来,只会讨人厌。”

    又是很久很久,两个如同铁皮玩偶的人儿固定在黄昏悠远漫长的光芒中,沉默如砂岩。

    德川晴眉抬起头,看见地面的光一点点被收走,天穹尽头坠下的落日已经抵达山和海的界限,再过一会,黑夜就会笼罩世界。

    于是,在无边黑暗吞噬他们之前,在大地仍然炽热,海涛仍然血红,风云还明亮之前,岛津武芽听见了他所铭记一生的话。

    “那么,你愿意被我在乎么?”

    十五岁的幕府公主朝他伸出手,遥遥的,淡如深冰的眸子里一如往常。

    燃烧的夕阳融化了古老冰原千千万万年的太古玄冰,幕府公主的眼里弥散出一股无名的暖意,那是无由的,没有道理的呵护和关心。

    于是稚子的胸膛中爆发出洪荒般的太鼓之声,那是他第一次听见自己无比清楚而欣喜的心跳,已经被漆黑吞没的女孩在岛津武芽的瞳子里,明亮的有如烈烛。

    那一刻的时光很漫长,很漫长很漫长。

    男孩记住了她的眉眼,她手心温软的温度,她对着自己毫无理由的信赖。

    从今以后,他觉得自己的命就属于这个公主了,不是什么万人之上的萨摩藩次子,尊贵的藩王质子,只是一个跟在德川晴眉屁股背后的小狗,在她回过头的时候玩命的摇尾巴,笑容憨傻。

    “岛津武芽?岛津武芽?岛津!你他妈的!别出神了!快想想办法!”

    山内玄以哭丧着脸,完全是一副丧家之狗的模样。

    大哥是肯定靠不住的,他被家里的父亲和爷爷洗脑的完全是“我生来是长州藩的人死来是长州藩的鬼,死的堂堂正正勇敢光明也是一种荣耀!”所以山内玄以根本都不看一脸坚毅表情的大哥,完全把救命稻草压在平日足智多谋的小弟上。

    岛津武芽木着一张清秀的脸,表情呆滞。

    完了,这下歪主意很多的小弟也靠不住了,山内面露绝望。

    这下是天要亡我啊!!

    “父亲!!母亲!!孩儿就要上路了!!恕我们不能对你们尽孝啦!!”

    毛利秀一忽地朝天大吼,浑然一副断头台前的好汉,双眼充血。

    山内被大哥高亢的吼声吓的一激灵,更加悲辛了,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抽噎着,最像个正常人。

    看守的武士们平日也清闲,看看这些马戏团一样的质子也是生活里的一项乐趣了,山内玄以哭的有多凄惨他们就笑的有多捧腹,实在是像一出喜剧。

    “哎呀,质子大人们,在京都白吃白喝了那么多年,体验了一把繁华的美好,也不枉少那人生十几年的命了,与其在荒凉贫穷的南方浪费掉下半生,不如在京都了却此生啊!”

    庶出的贵族武士在旁边揶揄,笑容恶劣。

    “去你大爷的,你们懂什么!南方的天可比京都好看多了!”不知怎的,岛津武芽从漫长的呆惘中苏醒,恶狠狠的朝武士们吐口水“在我老家能看很广的海,很高的天,还有数不尽的野花和稻海,你们京都呢?就只有连成天的阁楼木房,像是个牢狱!牢狱!”

    “就是!京都就是个可恶的牢狱!”

    山内玄以不甘示弱的重复了一遍,目光凶厉。

    武士们哑口无言,没想到这帮马上就要完蛋的小兔崽子还敢和他们顶嘴。

    “萨摩藩的确是三面临海,无山蔽目,这么说来倒也没错。”

    清冷的女声硬生生插进了孩子和武士间的间隔,驻守大门的武士领队不悦的回头,想着哪里冒出来一个女人帮腔,满脸不爽。

    “谁啊?!不知道女人不要打断男人们的谈...”

    “公,公主!”

    武士领队僵住了,他身旁的同伴都在第一时间就跪了下去,俯首称臣,只有他一个顿在那里。

    眉目生霜的公主走近了,分明她的个子要比男人矮,可是那骨子冷傲到极点的神态就像在君临天下,只有幕府将军的女儿才会有这样的气魄,整个扶桑千千万万的女人中只有那么一个,才能在从小到大的权利氛围熏陶出这样的魄力。

    “我怎么了?继续说。”

    “您...您...我...”

    一击威力极大的巴掌挥了出去,响声直冲云霄,他失魂落魄的跌倒在地,满脸不可置信。

    等到男人回过神来的时候,公主的御刀已经无声出鞘,不偏不倚的悬在他的头顶。

    “下次再对幕府有所不敬,我会让父亲下诏书,让你在将军府的大门前切腹昭告世人,再让那三个孩子当你的介错人,他们都没有学过剑道,你会在崩溃里被一刀又一刀斩在脖子上,头颅断又未断,血如泉涌。”

    千锤百炼的玉刚刀身悬在男人的脖后,她忽地旋转手腕,将刀倒架在男人的咽喉处,武士被逼的抬起头,锐气透过身体杀到了男人的心里,只要这个女人再轻轻用力,刀就会割开他的气管,谁也救不回来他的命。

    幕府公主的佩刀『玉切』是刀脊轻薄的一柄打刀,不适合用在战场上大开大合的挥砍,可是锋利至极,整把刀都如同一张绷紧的轻弓,刀筋拉在刀脊上,极锐极利,不像是公主们该佩的华美饰刀,而像是一柄刺客的刀。

    当京都的锻刀师锻出这柄刀的时候,都赞叹的说这是一柄天生的神刀,切肉斩骨如同削泥,只要刀筋不歪,就没有『玉切』斩不断的软目标。

    “我可以放你一命,但是条件是对那三个孩子道歉。”

    刀身又贴紧了半分,不安的血液在血管中跳动,男人想都不想的拼命哀求,躲过公主的刀爬到三个质子的脚下磕头道歉,搞的质子三个人好像才是恶人,都不好意思的看了看彼此。

    公主沉默片刻,旋刀入鞘,玉切在她手中听话的就像孩子,刀鞘与刀镡相撞,发出青翠欲滴的铮响。

    “晴眉姐救命啊。”

    三条落水狗哭丧着脸齐齐跪下,差点让德川晴眉没有绷住冷漠的表情。

    “将军有令,召三位质子于府上,请随我上宅吧。”

    和男孩们没差多少身高的公主牵过牵着他们三人手腕的粗绳,一路进了二条御所的深处,凋零的樱花又让气氛平添不少伤感。

    京都三害,此刻都是齐刷刷的面色惨白。

    完了,连一向护着他们的晴眉姐都没有给他们松开绳,这下是真的要玩完了。

    “姐...姐啊,我们一定得这样吗?”

    “嗯。”

    德川晴眉的声音平平淡淡。

    山内以玄哆嗦了一下。

    “虽然早就预料到有这么一天了...可是还是没想到来的会那么快啊。”

    毛利扼手叹气,忽作金刚怒目状,吐息如刚。

    走了一会,德川晴眉才诧异的理解了这帮小鬼在想些什么,哭笑不得的解松了一点绳子的粗紧。

    “谁说过要砍你们了。是给你们找了新的外国老师,怕你们逃学,就找了手脚轻快的忍者和武士去抓你们,绑好送到二条御所府上。”

    三人纷纷一愣,接着爆发出剧烈的欢呼声。

    “我操!!”

    一记手刀劈到了毛利的额头上“小孩子不要说脏话。”

    最高的男孩挠挠头,神情尴尬。

    “可我已经十六了...”

    “那也是孩子。比我小就是孩子。”

    德川晴眉轻且浅的笑笑,这个女人笑起来的时候就像冰川溶解,清澈的水波在她的眸子中荡漾,干净的让人惘然。

    “我知道晴眉姐不会让他们砍我们的。”岛津武芽乖巧的笑笑,接过她投过来的目光。

    “就这么相信我么?那要是有一天...我亲自来处决你们呢?说到底,我还是幕府将军家的女儿啊,要为了德川家先祖的基业为重。”

    女人挑了挑眉,收起了和孩子们打闹玩笑时的温柔。

    岛津武芽沉默了一会,然后晦涩的开口“那我...把脖子伸的长一点,方便砍。”

    沉重的气氛压了上来,四个人都有些喘不过气。

    许久,女人走到岛津武芽的面前,摸摸他的头发。

    “我是德川家的公主,所以我不能违抗家族的责任。但是出于个人,我希望你们每个人都能活下去,为了天下的太平而牺牲掉三个孩子的生命,这种事情,我做不到。”她加重了一点力度,揉的男孩头顶乱糟糟“要是有一天实在不行了,就跑吧,跑的越远越远好,离开京都,不要和任何人说你们是尊贵的质子,去一个遥远的地方,和喜欢的女孩住在一起,耕种,挑水,听风。”

    她说的有些出神,瑰丽的瞳神变得小孩子气,视线透过岛津武芽的脸穿了过去,朝谁也不知道地方奔驰。

    “晴眉姐..”岛津武芽察觉出了一些异常,担心的看向女人。

    可她意识到自己走神之后立刻收回手,漠然的离开岛津武芽身边,继续为他们带路。

    三个孩子和一个女性走在诺大的将军宅邸,听不见半个外人的声响,如果没有德川晴眉一直在最前面提着油灯带路,他们大概早就怕的逃走了。

    这里,透着森森的冷气。

    因为这里是七百年前,江户时代第一代征夷大将军德川家康所建造的场所,就是在此地开创坚如磐石的幕府统治体制,稳定推进了几百年的和平岁月。

    能在这里栖息的,只有东照神君的后代,他们是天生的英雄,霸主,君王。

    不知道绕多久,德川晴眉终于带着他们抵达了目的地,烛火在看不见的微风中摇曳,京都三害吞了口口水,女人拉开华丽的纸门...

    然后他们就看见了一个被五花大绑的外国人。

    还是个被扒去上衣赤着身体的外国人,因为剧烈挣扎而被麻绳摩的浑身透红,嘴里塞着一口用来闭嘴的麻布...

    老师?哪里有他们的老师,他们只看见了一条待宰的白猪...

    德川庆喜气喘吁吁的看见质子终于来到面前,取下了披散着一头银发的外国人口巾——

    而后凄厉的杀猪声贯穿整座二条御所。

    “我错了我真的不该偷渡的各位好汉绕我一条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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