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图拉博打量着他面前的门环,而后倒退一步,接着转身,直视几乎贴着他的脸庞翻卷的黑色浪潮。死亡的气息涌上前来,放射性的粉尘夹杂在回旋的风浪中,变异的黑影亡魂伸出枯瘦的利爪,在显形的第一个刹那就划过他的脸,贴着下颌切出一条滴血的豁口。

    他抬手摸去滴落的血珠,意识到这道伤口无法立即愈合。这让他更加确定,自己一旦落入漆黑世界的爪中,必将付出他无法想象的代价。

    但神庙呢?

    佩图拉博用拇指按着流血的伤口,绕过神庙前的水池,一群乌鸦被惊起,吵闹地嘎嘎乱叫着向他周边飞来,又在靠近水池之时冻结成僵硬的石块,扑通砸在芳草茵茵的地面上。浑浊的黄色太阳在空中咯咯窃笑,把贝母般的艳俗光泽洒在佩图拉博身周,宛如一个无时无刻不在增添色彩的青紫漩涡。

    佩图拉博拧着眉,贴着斑斓世界与失色世界的边际,寻路前进。

    他虽然不想,却不得不承认,这些变幻无常的光彩比另一侧带来原始恐惧的黑色世界更加令他厌恶——甚至害怕。

    在他生命更早的时间段,他记忆不清的过去里,他一定曾沐浴在相似的光芒之下来自星辰的漩涡,带着疯癫的恶意,抓住他故作冷酷的幼小精神,让他知道自己被永恒地注视,在他行走之时,饮水之时,路过岩石和树木的时候,还有将要入眠之时,天上都打开着一个淤青般的伤口,从伤口中探出一只无耻的硕大眼睛……

    有一个人将那只象征恐惧的眼睛从他身旁移走了,遮蔽了。但今日,那只眼睛卷土重来,改头换面,由倨傲的恶意凝望转变为诱惑的假笑和低语——可他仍然认得出它。

    “恶心。”他低声说,“不。”

    尽管如此,他心中的不安依然如失控的倾倒烛火一般蔓延。

    他觉得这儿并非天生如此,尽管这出于直觉和期望,而不是纯粹的理性判断,但他觉得这里的状况一定和具体的引发者密切相关,而造成这副局面的人,应该是他还处于那個更宏观的视野时,唯一看见的那个人形,位于多头蛇阴影之下的人形。

    他继续前进,觉得耳边隐隐有人在呼唤他,“父亲”,一个人,不,很多人围在他身旁。他诧异地思考着自己何时娶了任何人,继而有了孩子;但是他的直觉依然为他提供了对应的情感。

    现在,他的不安之中平添一股焦急,让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应他的子嗣,告诉他们他的安危。

    那股清凉的风再次吹过他的后颈,他回过头,盘蛇的神庙追在他身后,在他行走了不知多久后,神庙仍然持之以恒地追逐着他,多头蛇在铜门上盯着他的后背,蛇眼幽幽地闪烁着刺眼的红光。

    佩图拉博转了转手腕,开始觉得自己手背上缺了些什么。

    按照他计算的步频和步幅,在他行走了大约三英里过后,他找到一把钥匙,就躺在泥水路的边缘。

    他犹豫了一会儿,撕下衣角裹住手掌,而后俯身捡起钥匙,将它拎在手中观察。钥匙由银制成,钥匙的环应当是基于八芒星的圆环衍生而来的图案,每四分之一个象限雕刻着不同主题的装饰,依次为青翠的草叶、利刃和刀斧、尖啸的渡鸦和盘曲的肢体。

    “你是谁?”他对着钥匙问,感觉自己正在犯蠢。他的常识告诉他,这把钥匙没有安装任何的语音扩展组件,而且内部实心,无法回答他的问题。

    他期待地等了一会儿,果然没有人搭理他。

    佩图拉博哼了一声,抓着钥匙前进。他仿佛听见钥匙中传来一些怪异的声音,似乎是一个人冰冷而急促的呼吸,还有翻找东西的混乱响声。现在围绕着他的东西进一步增加了。

    他小心地爬过一些竖起的腐朽板块和凹凸不平的金属柱,第一时间意识到这是一艘人类战舰的残骸——如果他能看见更多的碎片,那么他甚至可以进一步判断这艘船的型号和产地。

    翻卷的黑雾在这里前所未有地削弱,那股令他厌恶的气味则对应地增强,几乎令他窒息。他再次抹了一把脸侧,流血的伤口悄然愈合,一层薄薄的血痂结在划痕上。这不是一个好兆头,他撕下血痂,让血重新开始流淌。

    在他脚下,曾经船员的生活和战斗用品七零八落。这些水袋、灯具、身份牌和视觉强化仪器的组件……六十年前的制式装备。但为什么是六十年?

    他从折断的舰船龙骨突出的一角上取下第二把钥匙,依靠蛮力使之与第一把钥匙的环扣在一处,来自钥匙中的声音被进一步增强,逐渐构成断断续续的语言“不……拒绝它……”

    佩图拉博不觉得自己需要得到提醒,无论银制钥匙指的是哪半侧的世界。他现在需要做的是奔跑,或者战斗——因为敌人正从他周围青紫色的世界里涌出,而恍若林中仙境入口的神庙大门则刹那间闪烁出污秽的腐烂光彩,和倒塌破坏后残缺不全的丑陋幻景。

    钥匙发出刺耳的尖叫,它的警告变得更加连贯“你必须撑住,原体,你不能被古老之四伤害——”

    佩图拉博猛然出拳,自上而下地砸向一只朝他窜来的羽毛之蛇,它的巨口足以吞下一整个凡人,粗壮的身躯上密布着铁甲般的鳞片。在战斗之余,一个想法轻轻滑过。他是一名原体。原体……

    他是帝皇的子嗣,列为第四,他的军团名为钢铁勇士,他的指导者为帝皇旧友工匠莫尔斯,他前来戴文-平叛,而正在纠缠他的邪恶力量源自黑暗诸神,在过去二百余年的记忆中,他不止一次与之对战,从混沌的威胁中逃脱——

    一切骤然明了,他的身份,他的职责。他是佩图拉博。

    还没有完。他的保育舱穿越大气坠入奥林匹亚,而后他生长在他降落的高山之中。

    他在成长的同时了解人类社会,他看着蛇怪袭击了牧羊人,便去村庄中得到一把剑,而后砍下蛇怪的头颅,人们恐惧地看着他,牧羊人则警惕地问他需要什么报酬——这是他步入人类社会的第一课。

    他清晰地回想起这段遗失多年的童年时光,现在这早已无法再触动他。与记忆一同归来的,是铁之主的力量。() ()

    他为奥林匹亚人宰杀了更多猛兽,一开始是蛇怪,后来是多头龙。佩图拉博拧断蛇头,就像两百年前行为的倒影,某种回旋的命运。不同的是,他当年会食用蛇的肉,而不知道那种肉有毒。现在他不会吃手边的混沌造物。

    佩图拉博低吼着积蓄力量,将扯断的蛇骨如鞭子或长棍般使用,与围上前来的更多怪物作战。每一只怪物都是曾经他撕碎或砍断过的猎物更加变形的扭曲影子,他绞死一只膜翼的飞鸟,野兽的赤红双眼被他踩碎成燃烧的粉末,一颗颗圆瞪的眼睛盯着他的脖子,渴望那里干涸的血渍。

    他仪式性地骂了一句奥林匹亚方言,更多变异的野兽扑向他,竭尽全力地想要在他身上留下一道爪痕,或用蹄子尖夹住的骨片刺伤他的手臂,或许他已经被某次轻轻的一击划中,轻得不足以让他觉察,又刚好能够破坏他的皮肤——如果那已经发生了,那么效果将是注定的,而佩图拉博极力避免着让自己的命运跌落进未知的恐怖深渊。

    不知何时,他的手炮回归到他的手腕上,而后是背后的机械臂和一部分改装的终结者战甲,枪炮的火焰在他身周喷发,如铁之主手臂与意志的延伸,令他的战斗能力更上一个台阶——或者说,身穿重铠、手持重炮时倾泻的子弹,才是铁之主真正的战斗水平。

    这或许与他的灵能水平或心智明晰度相关,但探究灵能对幻想世界的塑造作用,这些基础理论领域的扩展从不是佩图拉博的课题。他需要做的只有运用已有的理论,而后摧毁他周围一切的敌人。

    第三把钥匙从天而降,或许要归功于他的战斗在这片废墟中造成的余波。

    它坠下的那一刻,就开始散发出银色的灵能光辉,与佩图拉博挂在腰间的银制钥匙连出一条剔透的星芒,而就在这勾连而成的光线之中,渐渐升起另一种有别于佩图拉博曾认识到的任何一种灵能感应。

    伴随着某种极为古老而悠远的歌唱,地面亮起一圈门扉边框般的银亮光芒,如梦的银色水晶向外扩散,暂时地帮助佩图拉博摆脱了混沌魔兽的侵扰。

    他本身的某种力量也在这种保护环境下增强,甚至某种意义上,得到了一定的解放——即使他不清楚这种感觉从何而来。

    “过来,原体,”歌唱声吟唱着,声音低哑,如同冬日在旅人头顶迎着寒风哀嚎的老鸦,“远离古老之四,远离梦魇太阳——”

    “你是谁?”佩图拉博冷漠地说,“滚出来。”

    银光如浪潮涌动,勉强交织出一张戴着无面之面具的脸。很显然,此人的力量不够强大,断续不定的显形已经触及他的能力边缘。

    “光明会的艾略霍斯,一个微不足道的银匠,”陌生人说,“踏入我的水晶梦,原体,你们不能牺牲……”

    伴随着他的话语,门扉般的银光在地面上敞开一道星辰般的缺口,内部仿佛是另一个完整的宇宙,繁星在银光流转的深空内沉浮,与混沌四神或梦魇太阳的力量都不相同,似乎并不属于同一体系之内。

    “快点,”艾略霍斯紧张地催促着,他的歌声变得不再稳定,“我并不像你们人类帝国的三位永生者一样强大,而我们比你们更希望保全基因原体的生命……”

    佩图拉博盯着那张无面的脸,“是你引来了四神?”

    “四神?不,那只是四个最为强大的超维度灵能异形,称它们为神就如同称伱们的人类之主是未来的神明一样愚不可及,”艾略霍斯激动地回应,连歌唱声也一并破碎成有如冰晶一样的残渣,这反应让佩图拉博都愣了一下,这种论调是他从未听闻的。

    艾略霍斯清了清嗓子,克制住他的激动“是的,唯有力量足以抵抗力量,梦魇太阳已经被无意间召唤而来,它必须被对等的力量抑制……”

    佩图拉博放下他心中的难以置信,和几乎脱口而出的斥责“你靠什么召唤了四神?那座神庙?”

    艾略霍斯惊讶于基因原体的敏锐“是的,这是现有的原始祭坛,其中尚存的力量可被使用……不,原体,你必须离开了,我不能再维系……”

    佩图拉博恍若未闻,他直接转身,背后的机械臂数量伴随着他的意志而不断增多,从那一对常规的伺服机械臂,扩展至一套双联的自动突击火力矩阵,而后是复合的重爆弹和悬浮的精工爆弹手枪,以及足够武装一个百人小队的等离子手枪,还有本来用于五人一组分配的大量热熔和爆燃脉冲,以及终结者特有的肩头收割者自动炮……处理控制器浮在他周围,被他一把握住,用于免除周围十二米内全部单位的程序化行为限制。

    所有热武器的枪口全部对准在他身后的铜门,而后,炽烈的弹药火花如洪流轰向那扇雕琢精美的神庙大门。火焰的射流和爆炸交汇成汹涌的钢铁浪潮,蛇鳞被剥落、果实凹陷而烧毁、生命树几乎在顷刻之间就变得面目全非,烧焦的油雾和钢铁的血气霎时间取代了所有混沌的**气息,粗暴而不可阻挡地毁灭所有意图囚禁钢铁的腐化之物。

    神庙坍塌,铜门轰然倒下,嵌住神庙门扉的山体隆隆崩塌,带动了他脚下土石的塌陷。与此同时,世界的斑斓色彩极速褪去,艾略霍斯的歌声嘹亮地响起,银制的钥匙全部粉碎,光芒骤然大亮,地面组成一扇无门的大门。

    而后,佩图拉博开始下坠。

    ——

    缇特斯微微睁大眼睛,看着侦测仪上骤然起伏的数据,基因原体那出自人类最伟大基因工程的复杂身躯内,所有数值都开始重新上升至苏醒的常量区间,他几乎要喊出声音,向其他日夜守在医务室之外的轮值战争铁匠传递这一喜讯。

    然而,就在他开口之前,基因原体的体征再一次回落,降回一个令人失望的低水平数值,代表着他们的基因之父将继续昏迷不醒。

    他焦急地遥视舷窗之外,为他所见的景象而惊骇戴文星系-号世界,正在整个地分崩离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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