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笼罩着王座,此地空无一物,就好像任何事物在步入存在前就已经湮灭在终结的命运中,所有声音和气味都化作真空虚无中一缕无意义的浮尘,而浮尘本身亦不曾有片刻存在。

    这里是终结已经降临百万年之后残存的黑暗废墟,是时间加速前往的虚无的命定终点,而它越过终点后返归同样未入光明的起始,吞下了世界诞生前的襁褓。

    马格努斯将手掌放在阻隔的幕墙上,很快他就失去了对手掌的感知,这种微微颤抖痉挛的剥夺在他身上扩散,将大脑对世界的映射一点点削除,他认知外界的工具就此被黑暗夺走。

    他轻轻贴着幕墙滑落在将他托起的虚无中,他的身躯接触实体的感受已经荡然无存,仅仅在他的意识惯性中留下了永恒下坠的暗示――半神的思维也无法应对黑暗之王座下的彻骨虚空。

    他不断下落,不断地向着至深处下落,他不存在的面容在尖叫呐喊,无法感知的胃在战栗中抽疼,他伸出手盲目地胡乱地抓握着,像盲人在半空中触摸天书的点字盲文。

    停下,他对自己高呼,想象中的声音已经退化成细弱的尖叫,停下,马格努斯!你还能做什么!

    绯红君王继续下落,他的常规思维模拟着下落带给他的加速度,他的脖颈疼得濒临折断,呼吸早已在数个世纪前终止了,结束了。他早已是一堆麻木而失控的血肉,向着寂静的深渊里落下去,将他的精神一起扼住喉咙向下拽去……

    帝皇……

    他逼迫自己想象着帝皇的那一束微弱难察的金光,在黑暗彻底剥夺他的灵魂之前,他必须升入意识所在的高层心境,从肉体的恐怖中暂时脱离……

    他要见到帝皇,就必须将图特蒙斯符文重新打开,让黑暗的根源重新被关在银河尘世的囚笼中,并借此突破阵法的封锁,真正接触到帝皇的残光……那么在那之后呢?黑暗之王仍然能够以世界之中的毁灭与死亡为养料,永无限度地成长下去,补全饮下半个原体之死后仍旧空缺的那一部分缺失……

    一万条性命,十万条,百万条,他们越尝试着去猎捕黑暗,黑暗就会成长得愈发茁壮,这是一个不可挽救的溃烂囊肿,一个贪婪无度的孕育中的婴孩,药剂与鲜血都是它的养料。

    绝望的漩涡将马格努斯抛回底层的心灵环境,再来一次动摇,他就会随着肉体一起在无穷无尽的恐怖中坠落,黑暗已经准备好吞没他的双腿,而后是腹部,胸膛,撕开他的头颅并让他坠落的幻觉在终结之后依然永世地回响着回响着回响着……

    也许帝皇的计划仍不够完美,也许人类之主也只触及了打开囚笼的那一层次。人类对亚空间的探索仍旧有限,不到最后一刻直面恐惧,也许帝皇也不能确切地感知黑暗之王即使尚未降生,未有那一声撕裂银河的初啼,也足以摧毁整天川银河。

    那么,就在这里结束了吗?马格努斯看见了未来,而未来并不存在。帝皇的赌局将人类与混沌的对弈拉到了一棋定生死的局面上,一旦棋差一着,整个人类种族便万劫不复。

    除非――终结与死亡有另一个去向,一个并非黑暗之王实体的去向……而银河中,谁拥有对等的本质?

    依然是帝皇。帝皇是人类种族的核心所在,除此以外再无其他。而帝皇的确与黑暗之王为敌,无论是一体两面,还是孕育者与被孕育着,寄托者与被寄托者,在任何一种关系下,帝皇都能与黑暗之王的半身相互割离。

    马格努斯蹒跚攀上稍高的一层冥思环境,将肉体失控的坠落感抛在稍远处。

    新的问题就这样来了,一切时间都加速流向泰拉的黑暗王座周围,他,一个普通的基因原体,一个与寰宇新神相较不过一粒砂砾的半神,要怎么与之竞争呢?哪里是时间的另一个终极?

    百万个地点在他的意识中如星辰亮起,其微弱的火光又迅速逐一熄灭,代表着一个方法的排除。不行……他了解过所有这些地方,不行,他验证过他所知全部宇宙特殊地点的环境条件,没有哪里能够成为与新神较量的堡垒。

    他注定要失败了,马格努斯想。这个想法在他有限的能力下覆灭了。空洞的潮水没过了他的口鼻。

    不――

    马格努斯挣扎着拍打压迫他身躯的绝望水面,他是唯一面见正在发生的真相的基因原体。不,不,不……

    还有哪里值得一枚筹码?还有哪里值得压上赌注?还有哪个地方他有所想象,却始终无暇探究?一个时间的停滞十字路口,一个世界开始前诞生的另一个端点,因其时序的失效而足以成为与时间终点对抗的特殊地点?

    它最好位于网道中,这样他可以从现在开始演算对图特蒙斯的更改修正,辅助终结和死亡带来的力量转向那一终点。它最好足够古老而神秘,在人力有穷时成为足够强大的天象助力。它最好不可摧毁,最好作为宇宙中近乎天然存在的独特奇点,一个不可思议的玄奇之地。

    维格贝拉赫。

    时间断流的十字路,光辉小径交错的终点。

    马格努斯在意识的海洋中继续上浮,他变得轻盈而微小,像一片落下的树叶,一根悄然断开的发丝,不受身体痛苦的阻碍,抵达了心境的上层。

    在维格贝拉赫,时间惰性存在,乃至逆流而上。那是未被探索的奇幻终点,如同创世的手尚未伸出指头触碰的奇异一点。万物在黑暗王座下为万,亦可在维格贝拉赫为一。

    而且……

    一个新的可能浮现在马格努斯心中。既然维格贝拉赫本来就位于网道之中,它是否可以成为网道内灵魂的终点?也就是说……

    基因原体失去躯壳与本质后,他们的灵魂是否可以汇聚在维格贝拉赫?

    马格努斯的精神在憔悴中逐渐振奋,就像蜡烛燃尽前最后爆出的一团璀璨明火。在他眼前,那一缕帝皇的光辉重新出现,意味着他已经几乎不再受到身躯的拘束,开始从单纯的灵魄视角觉察世界。

    图特蒙斯十三节点所需的只有基因原体的物质躯壳与亚空间本质,帝皇子嗣的灵智是帝皇创造时的多余要素,也是维持最后封锁不需要的多余成分。

    这些灵智也可以拥有一个最终的去向……

    而倘若帝皇在维格贝拉赫重生,至少帝皇绝对能够将他们在这一特殊的时间终点永恒延续;哪怕这些无根的虚无灵智失去了依托后,无法从玄奇之地离开……

    答案已经明了。马格努斯想,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也变得简单。前所未有的兴奋几乎成为了他此时此刻的病症,让他的意志在激动中燃烧。

    帝皇啊,他想着,帝皇啊,他迈开腿,踩着黑暗和寂静,向高处伸出手,直到炙热的星辰贴着他融化的手掌流进他灼烧的血管。

    这就是他要做的――他是正确的吗?他是否还有任何没有考虑到的情况?

    不,不再有机会了,就算他在黑暗中思考千年,也只会得出同一个答案。

    帝皇啊,你会宽恕我吗?为了我杀死欧米冈的错误?为了我将要犯下的罪恶?

    光芒映照着他。

    网道阵法的符文灼烧着他的手指,他的意识扩张到无穷的尺寸,在黑暗中像个瞎子一样抚触每一个纹路。

    他解读着它们,急促而坚定地改写那些为了新的赌局而必须修改的纹路,他无形的眼睛又酸又涨,而手指疼得厉害,他颤抖着,孤身立在黑暗中,感受到构成自己的一切都在能量的输出中消散。

    任何能操控他的木偶线和任何能协助他的发条都不存在,他做出了这个疯狂的决定而他不会再犹豫因为时间已经快要结束了,如果这一切都毁灭在他的手上那么世界就是他无法承担的重罪但他的决策必须被执行否则这就是一切的终点,如果他这样做了那么不管成功与否他都正在亲手摧毁他曾经创造的一切,因为他的篡改图特蒙斯结界必然会发生本质性的改变而没有人能给他只言片语的引导,他正在着手破坏他的功业只为了赌一个新的结局而他即将成为整个人类种族最大的犯罪者了……

    光芒愈发细微。

    他没有帝皇的支持因为他听不见帝皇的声音而他能够相信的一切只有这束光的存在,无数符文付之一炬随后在他掌中新生,他独自完成这毫无理智的事业而他真的能够成功吗,他会不会在完成这一切之前就死了只留下半途而废的已经损坏的界域,那时候所有仅存的人都拥有足够的权力将他指责为破坏整个光辉幻梦的罪人,而他必须认罪逃无可逃他的名字将永远死去……

    他改写了多少符文?一百个。一百万个。一亿个。符文结界几次在崩溃的边缘战栗,但最后还是以新的形态固定住了――核心再不是泰拉王座,而是直指十字路口维格贝拉赫,只待那个路口被一个足够强大的道标点亮。

    时间从十字路口开始重新分叉流动,交汇错杂。

    帝皇的光芒始终存在,尽管微弱,尽管几不可见……

    还剩一步。马格努斯想。接着他高举双臂,帝皇啊,他平静地想,帝皇啊。

    他向上方伸出手,抓握得更远,一层穹隆被突破了,遥远的某处一道封锁碎了,千万片闪烁金光的尘沙在他周围纷纷散落,第一个锁被打破,图特蒙斯随之震颤。

    不知何时起他不再害怕,他心中的恐惧在纯净的工作中荡然无存,他仍然喘着气,但他的灵智清晰稳定,仿佛得到了某种照耀下的擢升,被注入了一种全新的无穷活力。他的心如此平和。

    也许他已经归于圣父。也许他已经归于死亡。

    他打破了第二道封锁,那一缕黑暗中的金光是否更靠近,他无从观察。

    网道在他的破坏下颤抖,无比清晰地告诉他,他正在毁灭他创造的一切。

    他在破坏网道,如果计划失败,网道中的力量失衡将导向整个网路体系的破灭。他从网道建设中获得的荣耀又被他自己舍弃。

    我该歇一会儿,他想。我的力量所剩无几。我的骨骸和鲜血都填在了图特蒙斯的破灭中。

    然后他破开下一层锁,因为没有时间了。

    待到后来的时候,最后几层锁已经脆若朽骨。马格努斯清醒地杀死了图特蒙斯最后的活力,从此再没有退路。

    也许在这片黑暗之外,网道法阵半毁带来的动荡早已无与伦比,也许整个银河都知道有人正在残忍地毁灭着人类隐藏在匣中的最后希望。

    但在这里,世界依然如此安静,任何一点儿最细微的声音都能彻底炸开,撕裂这个濒死的时刻。

    马格努斯心无所求,他只是向上伸出手。

    他的双指被触碰了。

    那一缕光绕住了他的手指,而后落进他臂弯间,如一根轻盈的羽毛,被他捧在怀中。

    某种崇高的意念从中流出,照亮了马格努斯的灵智。

    他隐隐感触到声音,源自这团无形的光,那是跨越语言的曙光之声,是午时的太阳和爱的至圣火种,也是迷茫的困顿,是严酷而孤独的黄昏后的夜,是非善的垒石和低垂的夜,是一个需求睡眠的形体,需求在黑夜里安歇的灵智。

    他有呼求,有困苦,有哀哭,有涕泣,有辨白,有热切,有愤慨,有谴责。他与黑暗抗争已久。

    他曾启示列邦的光明,而如今只剩下这残存的一缕未醒寤的灵,痛苦地独存着。

    他在他怀中,将最后的灵魂交在他手里。

    马格努斯感受到一丝无措,这在如此紧迫的时间追赶下,他本不该有这份多余的感伤。他仰起头,双眼睁开,心想走吧马格努斯,走吧,去维格贝拉赫,去可使太阳重新诞生为星辰的地方。

    唯一的光已经在他怀中了,他所见之处再无光亮。他要找到去维格贝拉赫的路,他需要一条光明之径。

    马格努斯想象着一柄雕刻刀,足够纤细,足够锐利。

    接着,他继续用左手抱着这束光,右手探进虚空,取出雕刻针,睁着右眼,微微颤抖了一下,然后一丝不苟,在自己的眼球表面稳稳地刻下指向维格贝拉赫的符文。

    这项工作完成后,他从眼眶中取出已经转化为无形烛光的眼球,捧在掌心。身前的黑暗中再度浮现出一层隐隐的指引路径,这是离开黑暗王座必须付出的代价。

    他开始向着眼球所示的方向前进,而帝皇所留的最后一缕对黑暗之王的束缚终于不堪其重。

    他身后的黑暗终于出现了反应,翻涌着追赶他的后背,寂静组成令人窒息的镰刀与卷须,勾穿他的身体,一遍遍将他向后牵扯,却不敢直接深入图特蒙斯内侧。

    马格努斯跌跌撞撞,像一块磕磕绊绊的滚石,抱着那束光艰难地跑起来。

    黑暗离他有多远?他是不是快要被追上了?

    马格努斯摇晃着,向前迈开脚步,在痉挛不断的黑暗世界里前进,有时他觉得自己是一艘快被风浪掀翻的小舟,有时他如同从高处猛然坠落千米,砸碎在下方的巨石上。他爬起来,痛苦地咆哮着,不间断地奔跑,同时保护着怀里的光。

    他在做什么呢,马格努斯?听起来简直就是一次畏罪潜逃……他刚刚篡改了图特蒙斯的能量流向,他甚至炸开了所有的封锁,现在他带着帝皇在黑暗中像个傻子一样夺命狂奔,或者像个什么稀奇古怪的狼狈昆虫,一边抽搐一边蹦跳。

    或者他早就死了,现在的世界全是他死前那一个瞬间里被无限延长的幻想,他其实早就什么都没有了,在他亲手破坏了他耗尽心血的图特蒙斯之后,他就已经死得彻底了……是这样吗?也许是这样。() ()

    可他不希望如此,他也痛恨毁灭,不喜欢黑暗,讨厌没有希望的赌局,希望自己能一直在簇拥下活着,希望自己在光辉的灿烂太阳下吃着普洛斯佩罗的甜点,转着手里的翡翠色羽毛笔……

    两百年前,他就是这样无忧地生活,唯一的烦恼就是明日研究的课题。他在提兹卡的贤者们庇护下恣意成长,夜间与帝皇一起在奇幻的汪洋中展翅飞翔,浸在泛着纸张香气的书堆里,听着自己心的声音过他快乐而纯粹的生活。他觉得这曾经就是他需要的一切。

    有时候他也知道一个人总要成长,在他长大的过程中责任会落到他的肩膀上,作为他曾提前索取的童年生活中的快乐的延期报偿,但他不想独自承受那些痛苦,也不想面对别人期待的眼神,因为它们烫得太伤人。

    白天他享受着大家的崇拜,夜晚他担心自己会愧对他在乎的人的指望,偶尔躺在星空下望着提兹卡的繁星他也会担心自己是否不够好,自己的推脱和逃避是不是配不上别人的敬仰。他希望他能够单独活在一座洁白纯粹的高塔里,抬头就是天空而周围没有别人的注视。

    很快普洛斯佩罗天翻地覆,他的老师们和他的朋友们死去了那么多,而他至今都怀念那时候他们抓着同一本典籍抢着要第一个看的欢声笑语。想念阿蒙给他带来的他错过的集市上的饼干。想念大图书馆流光溢彩的外壳和天上暖烘烘的太阳。

    但这一切都过去了两百年。

    就这样,他在黑暗中不断奔跑。眼球已经带他跑过了许多个弯曲的分支,有些分支上下对折,有些水平与垂直的汇聚线让人难以分辨,而他已经累极了。他太疲倦,他的力量早就不足以支撑他的消耗。

    他的心极快地收缩,世界天旋地转,他真的还在往前跑吗?他的脚步是不是已经停滞了?

    他在纯粹黑暗的寂灭中付出的努力全部不过是他的错觉和幻想吗?

    一个瞬间里,他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普洛斯佩罗,轻盈地越过地面雨后积起的水潭,在晴朗的太阳下四处闲逛……

    哦,那些差点被他冒失撞到的人的脸啊,一张张地从他面前闪了过去,组成了他生命存在过的碎片……他多么爱自己的生命啊,多么喜欢他曾经拥有的世界,而不是这片带给他无尽痛苦和屡次绝望的死寂黑暗。

    他的身躯仍然在遥遥地下坠,不间歇地沉沦,把他往窒息的墓园里掩埋……

    告诉我,无论是谁都好,告诉我,我在做正确的事吗?

    不知从何时起,周围的环境似乎发生了变化,黑暗中浮现出隐隐可见的复杂感知,斑斓而满怀恶意,急切地盘旋涌动……浓雾在周围呼啸疾驰,充盈涌动,比任何时候都要汹涌,疯狂地抓挠着网道的外壁――而马格努斯早已在重塑图特蒙斯的同时,加固了他所能加固的一切。他希望这真的能顶上用场。

    有一个瞬间,恐怖的纯粹黑暗狠狠揪住了他的脖子。他被某种凶恶的力量间接地击倒在地,摁在网道内弥漫的浓雾里。眼球脱手甩出。

    怀中的帝皇之光闪烁了一刹,马格努斯担忧地颤声喃喃:“没事的,父亲,别管……”

    他盲目地一手摸索着,颤抖不已的手臂仔细扫过周围每一寸崎岖的路面,直到他的小指触碰到受符文保护的圆球。灯火再度亮起。

    他挣扎着站起来,试了三次或者四次,全身都在不受控制地抽动,他抖得太厉害了,他的呼吸里也涌动着黑暗冰冷的气味,而他的力量像流逝的水汽,从他的意志力颤颤巍巍地飘散。

    “别管那些东西,父亲,”他说,“我带你离开这儿……”

    他仿佛看见了帝皇的背影,那一袭微微晃动的长袍,那些蜡烛,那些等待着他仰望的星光……

    他侧耳倾听,好像还能听见帝皇稳定的脚步声,就响在他身旁,还有那抬手便被挥散的亚空间风浪。他亦步亦趋,看着周围每一点闪烁的纷繁色彩――现在只剩一盏火烛,燃烧在他自己的掌心。

    马格努斯用力地吸气,撑着地面站了起来。他怀中的光是否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内侧?

    他的脸颊湿润了。

    离开普洛斯佩罗后他就担任起领导者的职责,他率领自己的战士兼学者为人类作战,就像现在这样,他挤出一些残存的力量,撑开一层薄薄的护盾,用于抵挡混沌拍击网道带来的风浪。

    有时他位于战阵的前端,有时他坐镇高空的舰船。上千乃至上万灵能者众心合一,将超越现实的危险力量倾注在同一场战役中时,他便是与他们一同撑起守护坚盾的那一个最后的主宰者与引导者。他重复着他曾在百万士兵的战争中履行的职责,只不过如今他孤身奋战。

    近两百年前他不再是一个孩童,一个少年。他成年了,当上了领袖。多数时候,他受人尊敬,甚至畏惧。尤其在验收年度研究成果时,连阿里曼都躲着他跑。他挥动兵器,指引方向,在广阔的银河中目视远方,将一颗颗繁星纳入囊中,然后呈递给帝国的光辉。

    有无数决策经由他手,数不胜数的命令由绯红君王在羊皮卷底部亲笔签名。他被一些星球圣化为至高的君主半神,被一些地方视作玩弄术法的无情霸主,也有凡人称他为神圣光辉下的杀手。

    他欣然接受这些不祥的称呼与指责,即使偶尔心有不忿,自觉委屈。他从未怠慢职责,他敢以普洛斯佩罗立誓。

    他是他人的明灯,他的身影也是他的战士们辨识道路的路标。上万名千尘之阳,以及无以计数的辅助军和船员……他们光芒万丈……

    “会成的,父亲,”马格努斯悄声说,这声音像一阵无终的气流,里面满是奇怪的惶恐和掩盖不住的茫然,“我们会成功的,一切都会好的。”

    他狼狈地在黑暗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进,环抱光芒的手冷得无法感知,就像一团悬挂在他肩膀上的薄雾。他喉咙里冒出一阵结合着心跳的呜咽。前方的道路支离破碎,有时凛冽的空气将他拍到墙壁上,他像一张被撕开的帆布一样裂开。

    即使无法真正进入网道,混沌的力量依然足以摧毁一个几乎烧尽一切的原体。

    为计划的演算、为谋杀兄弟、为摧毁网道,为抓住帝皇的手,他的血流干了。他变成一块参差不齐的木料,被巨斧劈开,扔进水里再用火烘烤。

    他太累了。他太累了。他的力量已经耗尽了。

    然后马格努斯小跑起来,以某种没有生气的形式小步跑起来,他听见自己的身体里正持续发出细碎的破裂声,黑暗诸神与第五神的力量在他附近交锋。他能觉察出那股毁灭的伟力重击在他的身体上,通过他的皮肤传入他的血管还有骨髓。

    他突然想起来那座观星塔对面的阿斯塔特塔,没有理由地,白色大理石的幻象在他的眼眶前摇晃。很明亮,白闪闪的,摇着亮光。

    “就是那儿,”马格努斯嘟囔着,“父亲,我在那儿向你发誓过。哎呀,我可一点儿不害怕。我确实有些累,或者有点别的什么。我确实跑得慢了点儿,毕竟我不是最擅长运动的那个原体呀……”

    他的脚步声在网道里回荡,不,这里还是一片黑暗,一片寂静。他的脚步声在他自己的心里回响。一声又一声。

    “快到了,肯定快到了。”他轻声说,怀里的光芒悄然地明灭着,愈发黯淡失色,“快点儿,马格努斯……”

    不知不觉地,他周围的时间似乎开始减缓,向着水平的方向扭曲。

    时间停滞的十字路本身的能量凝聚起来,将其他的力量向后推拒,这时候马格努斯意识到维格贝拉赫如今抗拒的还有他本身――直到帝皇的精神在维格贝拉赫停滞,全部的光辉之路才能被点亮,死亡的力量才能在帝皇的主导下沿启明的路径抵达时序的开端。

    阻力仍在加大,而不屈不挠的无情力量也拥有尽头……

    马格努斯摔倒了,手臂撞在地面,他的头狠狠地磕碰了一下,疼痛滚过他的精神,从漏风的残躯里飘走。他以意志构建的身躯正在消散,疼痛的冲击力还在蔓延,从小腿和肩膀开始,将他的意志形体渐渐蒸发。鲜血与眼泪覆满了他的脸庞,组成一张冰冷的绝望面具。

    他失败了。

    他再也起不来,他的最后一丝力量在他意识到十字路的情况时就烧尽了。那颗眼球落在他的脸颊附近,闪烁的光芒也熄灭了。他渺茫的意识在绝望中哭泣,他离这儿足够近,但最后的阻碍是他不可能有机会突破的。他的希望在他的胸腔里痛苦地炸开,炸出一个巨大的无与伦比的空腔。

    他失败了。

    在某种无效的凶狠中他颤抖着咒骂混沌,咒骂洛嘉奥瑞利安,咒骂光明会,诅咒它们落入更大的失败,诅咒它们步入终结。接着他开始斥责他自己,斥责他自己的失败和不足,反悔他生命里许许多多没做好的事……有那么多隐藏的机会,他错过了那么多细节……

    他一败涂地。

    他的垂死挣扎毫无价值,他在黑暗中的孤独前进不过一场笑话。没有人知道马格努斯消失在何方,但图特蒙斯被破坏了,力量失衡将会累积,网道计划将会崩溃,而绯红君王将带着他的罪恶消失在时间的尽头。

    他的身体和灵魂都烧尽了,帝皇的光辉落在他最后一缕意识附近,正在缓慢消散,而黑暗之王的力量愈发靠近。

    黑暗之王无法从马格努斯的残躯中获得任何一滴力量,因为他的一切都献给了网道和维格贝拉赫,但第五神的降临已经无人可挡。

    从黑暗之王的初啼中,人类将湮灭在永恒的混乱和邪恶深处,一切现实都不再有意义,一切过去都将走向终结。混沌将席卷世界。不再有银河,只有无生的万魔殿。

    无论是谁,不要原谅我。

    黑暗的潮汐就在他身边卷动,它的力量近在咫尺,这曾经被帝皇所限制的庞大伟力,如今反而夺取了帝皇的冰冷力量,并即将千百倍地报复这个令人憎恶的残酷世界。

    结束了。他已经听见了毁灭的回声,隆隆地滚动在世界的黑暗背面,将现实的表皮撕扯揉搓,捻成一颗不值一提的脆弱纸球,然后化作片屑,向着深渊里无尽地落下去。

    这曾经是帝皇的力量……

    不。还有一个机会。

    还有一个机会……是的,是的,马格努斯,站起来,不要放弃,快想想……既然那曾是帝皇的力量,那么,或许,值得一次尝试,最后一次了。马格努斯,最后一次了。

    他站起来。

    他已经不再是一个存在于世的实体,而是变成了一个独立在外的单独角度,一只空无一物的眼睛。

    他俯视着静滞在地上的最后一缕光,然后他飘浮起来,任凭自己向后倒退,落进无尽的黑暗里。

    他的视野超越了现实,在纯粹的能量洪流中飘行,平静地穿过黑暗的无尽恐怖,越沉越深。

    世界从他身边飞驰而过,他不断坠落,平静地凝望天空,凝望帝皇的最后一丝光辉。他什么都不再是,什么都不再有。一条绯红的尾迹拖在他坠落的存在轨迹上,像一根悬落的蛛丝。

    直到他抵达他所期望的深度。

    咒缚的上帝之城。

    在黑暗的至深处,这片曾属于帝皇的领域仍然存在着,其中的魂灵被无向的黑暗约束,无处可去。

    而马格努斯感知到他们的存在――被一个与曾经的原体等同的清醒意识固执地庇护着,共同抵御黑暗的侵蚀。

    他们将上升。

    他落在上帝之城的边缘,绯红的丝线将黑暗至深的孤独城池与外界相连。

    渐渐地,他看见一些光芒向上方升去,顺着那根丝线,从黑暗与绝望中找到一条可循的道路……成千上万的天使振起双翼,光亮的大潮从他身边涌过,没有哪个灵魂觉察到一片微不可查的绯红星屑的下坠。如此明亮,如此光辉……

    他们向着上方攀升,直到光点消失在他可见的黑暗尽头。

    黑暗回归死亡的静默,虚空再度覆盖了一切,那一缕绯红的线也渐渐消散,没有一丝痕迹地消失了。

    马格努斯平静地等待着最后的裁决。

    他目送光芒消失,继续在黑暗中下落。他的自我早就燃烧殆尽,但他依然坚持存在,以某种他自己也说不上来的形式。他的最后一部分持续地凝望着黑暗的尽头,他已经无法活着见证那决定性的一刻,但他仍在注视。

    不知多久之后,一道闪光突然在极远处亮起。

    一颗星辰在时间静滞的远端骤然击破黑暗,放射出奇妙的光。

    ……看啊,天使将帝皇带入了维格贝拉赫,不论出自哪一种命定的感知,还是本能的感应,他赌赢了……

    帝皇升入了光辉之径的交叉路口。所有路径的流向逐渐逆转,他更改的阵法正在发挥作用,从此死亡与终结的供给将归于星辰。

    有朝一日,总有那么一天,那颗星辰将重新化作人类种族的太阳。

    啊,他要是能与任何人分享他的喜悦就好了。他要是能和别人说上几句话,问问他们自己是否尽到了职责就好了。

    他真想听听别人的表扬,或者鼓励。他希望有人能告诉他,他弥补了自己的过错。他做得真好。就像在两百年前一样……

    那时候的阳光如此温暖,普洛斯佩罗远处的金字塔沐浴在明澈的光亮里,万物都没有毁灭的预兆,仿佛这份宁静将永久长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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