阙昌摩挲着胡须,深邃的眼眸微微眯起,随口询问逍遥为何凶手要将一个小厮的尸体冷藏。

    那狐疑的表情不似作假,倒是让逍遥心头泛起古怪。

    地上那个已死去多时的人,一副年轻小厮的普通样貌,抛在人堆里都认不出来的普通。身形与脸是两个极端,干瘦佝偻,打眼一看便是年纪很大的老者。

    年轻与垂暮结合起来,说不出的怪异,所以逍遥一眼就认出他是甘罗无误。

    逍遥心叹:这种伪装不及红姑姑教她的易容术万分之一。

    而甘罗这幅并不精妙的伪装阙昌也见过的。

    在三天前的深夜,甘罗伪装成小厮暗杀阙昌。那一晚阙昌重伤,同时阙昌的岳父聂有为不幸身亡,此后甘罗便消失不见。

    许是阙昌和甘罗之间有什么故事,他并未将甘罗的身份透露,山庄内的客人们只知道有魔教徒,却不知“甘罗”这个名字。

    客人们一听说聂有为死了,就下意识认为是魔教徒杀了他,然而只有逍遥亲眼目睹,凶手是阙昌。

    那一晚,阙昌在逼不得已下,使用魔教功法浮生掌杀了聂有为灭口,他本想也杀了甘罗,不料发生意外,重伤的甘罗趁乱逃走了。

    当时逍遥蹲在房顶偷窥,还差点在阙昌面前暴露,幸而随着甘罗的身影一路奔逃才寻到生路,只是她最后在竹林中跟丢了老头。

    之后的三天内,连续有六人死亡,死法皆是被魔教邪功掠夺真气而亡。

    逍遥一直以为,是甘罗杀了那些人——

    甘罗身受重伤,无力脱身,所以使用易容术藏匿在山庄中,为了恢复功力逃出山庄,才会使用浮生掌掠夺那六人的内力,然后挑衅阙昌一般残忍地虐杀了他们。

    虽然逍遥认定是甘罗,但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她不想被阙昌发现自己就是那晚在屋顶偷窥的人。

    现在甘罗死了,她和蓝问真验尸后还确认了他是死在三天前。

    也就是说,这三天内不断以邪功杀人的另有其人!

    可会浮生掌的人,除了甘洛,就剩阙昌了……

    看着阙昌那方正不阿的威严样子,逍遥心中发寒,下意识道:“真凶模糊了此人死去的时辰,也许是要浑水摸鱼呢?”

    较真的心一旦起来,就压不下去,说出去的话一旦开口,收也收不住。

    逍遥伸手撩起尸身的袖子,那惨白手臂上一个笔法凌乱、线条狰狞的图腾跃然眼前,她半试探半认真道:“蓝前辈说,这是魔教特有的夜叉纹,也许他就是那晚袭击您的魔教徒。”

    此话落地,厅内哗然。

    阙昌倏然抬眼看向逍遥,那一眼饱含深意,寒光暗藏,似是能直直刺进逍遥心底。

    逍遥眼皮颤动,几乎收不住情绪,霎时后悔自己一时冲动。

    她捏紧了手指敛住心神,坦然地与阙昌对视:“阙叔叔,您要不要认一认这个人。”

    “恐怕是认不出来了,”旁侧里一个男人突然道,“这个人早已用易容术改头换面,不然如何能在庄中潜藏许久,护卫们可是人手一个魔教徒的画像呢。”

    那声音清润,没什么情绪,泛着丝丝冷意,是阙从洲。

    他神色淡淡,依旧是一袭素淡白衫,与平素穿的别无二样,只是身上戴孝,让他看起来更加冷然。

    他的声音和他人一样,好似和善却无端让人觉得他拒人千里。

    而逍遥硬是从他的拒人千里中听出了些其他意味。

    易容术……

    这三个字从阙从洲嘴里说出来让逍遥深感不妙。

    果然,阙从洲又道:“传闻有一种神乎其技的易容术,能让假面附着在脸上,与真面无二,且无法揭开。”

    他声音很沉,漫不经心的,别人听了只会觉得他是体弱气短,可逍遥知道他在映射自己。

    逍遥端庄的笑容有点碎裂,明明除了阙从洲和蓝问真没人知道自己的秘密,可逍遥就是觉得现在所有人看她的目光都不对劲了起来。

    “从洲哥哥你说的,可是那个源于魔教的易容术?”楼若淳迟疑道。

    阙昌颔首:“正是。”

    有人惊道:“那岂不是自己身边的人换了个芯子,都发现不了?”

    “是啊,这正是魔教秘术的可怕之处。”

    众人嘈嘈切切,声讨诡秘的魔教。

    逍遥只觉得那些声音很远,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红姑姑的易容术竟是从魔教学来的吗?!

    紧接着她就想到,倘若阙从洲把她也将假面融在脸上这件事说出来,那她可就是板上钉钉的魔教徒了!

    她心头发紧,越来越心虚,越来越后悔。后悔自己多嘴道出了甘洛死亡的蹊跷之处。后悔自己刚刚对阙昌出言试探。

    她想:“我是来杀人的,又不是来破案的,谁死谁活本就与我无关,今日如此莽撞,平白给那狗东西攻坚自己的机会!”

    逍遥瞥了阙从洲一眼,见男人眼角眉梢动都没动一下,完全猜不透他下一步要说什么做什么,让逍遥很是烦躁。

    不能如此被动,让人牵着鼻子走。

    思及此,逍遥垂眸敛去心绪,沉声道:“那么此人是魔教徒无疑了。”

    “没错,”楼若淳托腮怪道,“可如果他是魔教徒,那这三天内虐杀宾客的是谁?”

    阙天晟嗤笑:“不是说有他们有两个人么,定然是他们起了内讧,另一个人杀了这小厮,又连续杀了诸多侠客。这其中的内情也太好猜测了。”

    阙天晟唇角勾起一个带着痞气的笑,他挑起眉毛打量了一眼楼若淳,那眼神好像在说:你果真四肢发达、头脑简单。

    楼若淳气得牙齿咯咯作响,她瞪着阙天晟恨声道:“那可未必!”

    她收回目光又道:“这三日来庄内戒严搜寻歹人踪迹,那两个魔教徒躲还来不及,怎么还有时间有精力起内讧?”

    “杀人藏尸?”楼若淳不屑地冷笑一声,“据我所知,魔教向来恣意而为,杀了就杀了,何必还要藏尸。藏也就藏了,又何必再将人丢出来?”

    主位上的阙昌神色深沉,捋着胡须颔首道:“这番话颇有几分道理。”

    不只是阙昌认同,厅内其他人也收敛了轻视沉思起来,逍遥更是垂下眼帘掩去了眸中的光亮。

    她第一次觉得这两人斗嘴斗得好,她只起了个头,没想这两人就把她想说的都说了出来。

    她见火候差不多了,于是开口道:“能将尸身藏在隐蔽的冰窖内三天不被人发现,可以来无影去无踪地杀害这么多人,此人应该很是熟悉山庄才对。”

    “你什么意思?”阙天晟抬眼斜睨着她,眸色有些森然。

    逍遥水眸柔如春风,缓缓扫过四周:“我斗胆猜测,与其说另个一人也是魔教徒,不如说,是蛰伏在山庄里的内鬼。”

    “他今次将冷藏的魔教徒尸身丢出来,为的不就是浑水摸鱼,混淆视听。”逍遥最后这句话说得很慢很有力度,让人还来不及反驳,就一下子就想到了背后关节。

    如果今天不是逍遥和蓝问真查出尸体有问题,那么整个山庄的人都不会知道那晚刺杀盟主的魔教徒死了一个,他们依旧会认为是两个人在合谋杀人夺取他人功力。

    “说得对!”楼若淳眼角眉梢含着笑意,整张脸更加明艳灿烂,她斜了眼阙天晟道,“两个魔教徒,这个早就死了,另一个却在山庄内这么久还没露出蛛丝马迹,可不就是有内应么。”

    逍遥看着楼若淳,唇角微微勾起一个弧度,霎时冲散了她平日的冷若冰霜,露出了一丝张扬,她颔首:“是了。否则,刺杀阙叔叔的这个小厮,是如何轻易进入山庄的?这个小厮又如何悄无声息死去的?这三天内死了这么多人,连箭塔上的弓箭手都抓不到凶手踪迹,可见此人是很熟悉布防的。而且,他……”

    话未说完,她忽地脊背一紧,无形的杀气如喷薄的迷雾般将她瞬间笼罩,死死扼住了她的喉咙让她无法再多说一个字。

    一种近乎于动物的本能让她想拼命逃离这里,逍遥手脚不自觉地颤抖起来,她死死捏住手心才忍下了奔逃的冲动。

    她想抬眼看看这股杀意是不是来自于阙从洲,可她努力了几次,逼得自己眼眶都红了,也不敢直视过去。

    逍遥从小生活在乡下,自由恣意惯了,哪怕有许如清教导也没学会那种“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气度。

    就如此时,她的害怕全在脸上,任谁都一眼可见。

    旁人不知内情,只当她是娇滴滴的大小姐,被隐藏在暗处的凶手,和连续多日的危机给吓到了。

    见她花容失色,立马有人冷嘲道:“就欧大小姐这胆子,还是安安静静当个花瓶,少说几句吧。不然小心下一个死的就是你。”

    说话的正是那个一直怀疑逍遥是凶手,跟她处处作对的络腮胡男人——吕信。

    他说的这番话简直是诅咒,旁的江湖中人虽然也有看不惯“欧蝉枝”这种娇小姐的做派,但也觉得此话不妥,纷纷劝他别说了。

    楼若淳更是不忿地骂道:“快闭上你的狗嘴吧。死的那些个人中,有好几个是你的兄弟,不如自己想想,你们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引来杀机连累了大家。”

    谁都没想到,楼若淳这句无心之话,却道破天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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