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杨一闲与景宸谈至深夜。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留意天岳,不过说到底,我一直盯着的是冬尘帝君。冬尘靠海,若想进入内陆腹地唯有一条路,就是从天岳借道。”杨一闲叹了口气说道:“那一场仗,天岳和冬尘算是陆陆续续地打了十一年之久……”

    景宸点点头道:“我舅舅与外祖家均是覆灭于那场战争……母后身体不好,得知噩耗没多久就去了,只留下我和胞兄二人,那时我才出生没多久。”

    杨一闲颇有些感叹:“你们兄弟二人实属不易……庆帝那可是生了好些儿子。在深宫当中若是没有母族庇佑,实是艰难,你小时候恐怕过得并不顺遂吧?”

    景宸有些淡然地说:“此前确实谈不上好过,不然我也不会被奸人所害。我与绪宁逃出去后,之所以选择不回天岳,只因我无法确认到底是谁下的手,更明白若是自己回去指认他们害我,非但无法让贼人受到教训,反倒是会招致他们的反扑。三哥、五哥,钰妃、端妃等人……还有那些支持他们的党羽,错综复杂、耳目众多,他们所掌握的资源和眼线,远超我与胞兄二人,我那时以为,若是回去,恐怕只会让自己和哥哥的处境更糟。而且……”

    杨一闲如雄鹰般锐利的目光朝他看去:“而且你知道你是《弃子》,你想给你胞兄留下足够的时间,用你的遇难,来换取更大的利益,是不是?”

    景宸无言了片刻,慢慢对杨一闲点了点头。

    景宸有些恳切地说道:“老师,我最初未与你说明情况,实是因为……”

    杨一闲抬手打断了他:“我明白,你不必说这些。”

    他笑了笑说:“不必拘束,你也说了我曾是帝师,这些个弯弯绕绕难道我会不知吗?”

    景宸有些惭愧地低下头,杨一闲却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似是有些欣慰地说道:“今日你愿意以诚相待向我坦白,已是难能可贵了。”

    景宸感动地一时有些说不出话来:“我……”

    杨一闲有些好笑地看着他:“这样别别扭扭的,方才拿出白衣时那气势怎不见了呢?瞧瞧你现在这样子!”

    景宸似是有些羞郝:“我也不知怎的,出行前竟是顺手将这白袍给带上了。”

    杨一闲斜睨着看他:“我看你这小子早就知道会有今日,这一出戏你可是在脑中排演了千百遍吧。”

    老师这般火眼精睛,景宸所有小心思全都无所遁形。

    杨一闲沉下脸来说道:“上回你们路中遇袭,来犯的人应该就是冬尘国人。”

    景宸露出震惊的神情:“什么?冬尘人来辰墟作什么?”

    杨一闲笑道:“冬尘人怎不能来辰墟?辰墟这般出行无碍,民风又自由,那帮该管事的就只知道躲在归龙岭没日没夜地搞那邪门的祭祀。辰墟本就谁都能来,你与程绪宁不也不是本地人么,你们能来,为何冬尘人不能来?你这话问得蠢,给你机会重新再问一次!”

    景宸点点头,想了想又问:“冬尘人若要来到辰墟,只有海上航行这一条路,而听钱叔上回所说,他们这是找人特地埋伏在商会,这种眼线和布局手法,又刀刀下狠手,若不是为了别的,难不成只是为了……求财?”

    杨一闲喝了口茶:“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景宸有些喃喃道:“我与绪宁商议时,还以为匪徒是我在天岳的仇人所派来的……”

    杨一闲眼睛一抬:“哦?那小丫头如今也知道你的身份了?”

    景宸老实回答:“她只比老师早知道几日。我遇袭后在湖季村睡了好些天,醒来后她就问我,我是不是有仇人,我想着对她我没什么可隐瞒的,就全盘托出了。”

    杨一闲轻轻叹了口气:“丫头倒是冰雪聪明,你们二人也都是历经坎坷,难怪能走到一起。”

    走到一起?

    景宸眼睛一亮:“老师这话可使当真?你也觉得我们能走到一起?可她自从我们遇袭后便老躲着我,态度奇怪得很。”

    杨一闲无奈笑道:“你这又是在说些什么胡话?我方才可什么都没说。” 顿了顿又道:“缘分这事全靠天注定,能否真的走到一起,还得看个人……绪宁那丫头可不是什么软性子的人。”

    是啊,她总是心里有自己的主意和盘算。

    杨一闲喝了口茶,安静片刻才继续说道:“我如今已听明白了你的处境,你胞兄东宫之位或恐不保,因而你着急回去想助他一臂之力。可我想问你,你打算拿什么帮你胞兄?”

    景宸闻言一愣,是啊,他空有一腔热血,可就算他快马加鞭回到天岳,他是否能自证身份都还说不清。若是太子终将被废,他又能做什么呢?

    杨一闲见面前这孩子明显是傻了眼,只得继续说道:“天岳七皇子的事情前几年间我有所耳闻,据说这七皇子被奸人下毒从而伤了身子,一直养在宫中不怎么露面。”

    杨一闲顿了顿又说:“若太子被废这事儿是真的,那你必然要回去,我也有办法帮你,回去之后该如何行事,这事儿你得听我的。”

    景宸赶紧点了点头。

    ***

    一闲庄,东阁。

    连轴转了几天之后,程绪宁终于可以喘口气。她今日难得睡了个懒觉,中午又大吃了一顿,云意这段时日手艺越发精进,这顿午饭吃得程绪宁眉开眼笑的。

    她放下筷子,摸了摸自己鼓出来的肚子,打算出去溜达一圈就当作消消食。

    本来她也只打算在一闲庄内走走,结果走了两步竟是看见了一个白色毛茸茸的身影。

    云飞飞?

    前段时日她一直不在家,好不容易回来了又总是忙到半夜,一回屋就倒头就睡,程绪宁突然想起自己似是很久没有和飞飞亲近了,也不知道他是否又长大了些。

    那白绒绒的小身影竟在前头等他,他见程绪宁看了过来,便撒娇似地甩了甩尾巴。

    程绪宁心中满意:到底是她心爱的小猫呀!还知道等她。

    飞飞等了她一会儿,又突然转过身向外跑出去。飞飞这是要去哪儿?程绪宁想都没想就跟了出去。

    一闲庄位于辰墟东南方位,四周比较幽静,再往外走些就是渊海,出了城门走上小半日就能到伏波山。

    程绪宁跟着云飞飞出了一闲庄,真奇怪,云飞飞像是要带她到什么地方去似的,既不等她追上自己,又老是一步三回头,生怕她跟不上的样子。

    “飞飞,你是要带我去哪儿?”程绪宁在后头问他,谁知他一边跑一边发出呼噜噜的声音回答:“嗯。”

    这么多日不见,差点都忘了飞飞会说话了。

    云飞飞很是有些灵气,程绪宁这时还未多想,只以为飞飞定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好玩地方,也想带她一起去呢。

    云飞飞走了一条迂回的小径,这地方竟是比一闲庄外还要安静,四下无声,这路可是越走越窄了,云飞飞还在往前头赶。

    不一会儿,隐隐约约间,程绪宁似是听到了一阵哭声,声音不大,好像是孩子的声音。

    程绪宁心下一凛,不再像前头那样闲庭信步地慢慢走了,她快步跟上云飞飞,刚拐了一个弯,就看见了一个小女孩,她看起来像是迷路了。

    小白猫停在女孩儿身前,像是终于到达目的地那般安心地坐下了。一见到小猫,女孩儿马上不哭了,她有些蹒跚地走向云飞飞,一边伸出双手一边嘴里喊着:“猫猫,小猫猫。”

    云飞飞倒也不躲,但他并没有把注意力放在女孩儿身上,而是一直目光炯炯地看着程绪宁。

    程绪宁赶到了这边,云飞飞压低声音说了声:“哼嗯…… 看。”然后马上轻快地站了起来,与小女娃拉开了一些距离。

    “猫猫,猫猫!” 女娃儿身着锦缎,看起来大约只有三思岁的模样,她见云飞飞离开自己,似是有些着急了起来。

    程绪宁一把上前抱住她,这个动作转移了她的注意力,程绪宁蹲在她身前轻柔地摸摸她的头问:“小妹妹,你是迷路了吗?你的妈妈呢?”

    小女娃儿不知怎的,一下子哭了起来:“呜呜……呜,妈妈,妈妈生病了。”

    程绪宁心里有些酸,这娃儿还这样小啊,她轻柔地给她擦擦眼泪:“我是宁宁姐姐,你叫什么名字?你怎么一个人就这样跑了出来?你家里人呢?”

    女娃儿闪着含泪的大眼睛看向程绪宁,她觉得这个姐姐是好人,便马上偎着程绪宁说:“姐姐,姐姐,心心想要去找爸爸。”

    程绪宁见她身子软软的,摸摸她的头说:“心心,你爸爸在哪里?姐姐带你去找他。”

    心心抬起头看着程绪宁,看上去有些迷茫的样子,然后又低下头说:“爸爸在……爸爸在?” 她摇了摇头道:“心心也不知道。”

    “你家在哪里?心心,姐姐把你送回家,然后我们在家里等你爸爸好吗?你还这样小,小娃娃是不能一个人在外面闲逛的。”程绪宁摸摸她的脸,她拉起心心的小手看着她:“好不好?”

    女娃儿看起来有些懵懂,她说不清楚自己家在哪儿,也不知道去哪里找爸爸,她只是看起来特别着急。

    拉着小娃儿的手走起路不是很方便,程绪宁一把抱起心心,心心倒也很听话,像是习惯了被人抱的样子。她伸出小手先摸了摸程绪宁的嘴唇,又摸摸程绪宁的衣襟。

    她袖边这眼熟的东西是什么?

    月亮刺绣!

    程绪宁心中一惊,这女娃儿是朗月国人!不仅如此,她的父母恐怕还是朗月高官!这样的孩子……怎么会来到辰墟?

    程绪宁一边抱着女孩一边试探地问:“心心,你爸爸是在朗月吗?”

    女娃儿专心玩着程绪宁的耳垂一边童言童语地说:“爸爸找了个坏女人,爸爸坏!”

    程绪宁又换了个法子问:“心心原来是住在这里的吗?”

    怀中的女孩儿马上露出义愤填膺的表情生气地说道:“不是!”

    说完,她就瘪着嘴哭了起了:“心心想妈妈了,妈妈……呜哇……”

    程绪宁手忙脚乱地给女孩儿擦眼泪,可能是哭声有些响,终于引来了旁人。

    只见一个女人慌慌张张跑了过来,一看到程绪宁怀里的女娃儿,马上冲过来说道:“姑娘,这真是对不住,这是我家的孩儿,有些贪玩刚刚独自乱跑,你……你要不还是把她还给我,我带她回去。”

    结果心心一看到这女人上前试图吧啦程绪宁,马上用小手打她:“不要,不要!坏女人!”

    她将脑袋紧紧贴在程绪宁的胸前,程绪宁有些尴尬地想:心心看起来明显是认识她的,难道这位就是心心刚才说的爸爸找的坏女人?

    她倒也不想这样就走,心心年纪小,她问不出什么信息,但这个女人看上去慌慌张张的,说不定会是个突破口。

    程绪宁不在意地对她笑了笑道:“没事,小孩子这是撒娇呢,这样吧,反正她也不肯下来,不如我索性将她抱回去,你来给我带路就成。”

    那女人看起来有些左右为难的样子,但她又看了眼完全不愿搭理自己的心心,只能勉强地点点头说:“那好吧……姑娘,真是麻烦你了,我家就在前头,你跟着我走就行。”

    三人往前走了一段,程绪宁脚边还多了一个毛茸茸的白色身影,她低头一看:云飞飞也跟过来了。

    心心此时正趴在程绪宁背上,她瞧见了云飞飞,便一边挥舞着手臂一边重复喊着:“猫猫,猫猫。”

    ***

    他们显然是才搬来没多久,院子里不起眼处还堆着一些未拆的箱子。这院子有些年头了,虽是没什么生活气息,但看起来像是刚刚被人打扫过。

    那女人进了院子便马上将大门关了起来:“都是我前面忙着整理,忘记把这门关上了,是因为我不小心,心心才会跑出去的。今日谢谢姑娘了,我,我去给姑娘泡杯茶,劳烦你先在这儿等着。”

    程绪宁点点头,那女人转身冲向厨房。

    心心已从程绪宁身上下来了,她坐在小凳子上专心致志地摸着小猫。

    程绪宁抓住机会拉起她另一只手细细看了眼她袖口的月亮刺绣,然后轻声问道:“心心,这是谁给你做的衣服呀?袖口上的图案可真好看。”

    女娃儿奶声奶气地回答:“妈妈。”

    程绪宁怕再问妈妈的话题,心心又要哭起来不好收场,便不再搭话,只是环顾四周细细观察着。

    这是一间不大不小的宅子,大约有四五间屋子能住人,院中堆着一些箱子,有些才开了一半,看上去明显有些乱糟糟的,此地除了心心和这个女人外似乎并没有其他人。

    那女人很快就走了出来,然后有些着急地说:“不好意思姑娘,茶叶我没有找着……我看看是不是在这里。”说着又跑到一堆箱子那儿翻找。

    她在自己家中竟然都这样着急慌忙的,这样子实在是有些可疑。程绪宁赶紧贴心地说:“没事儿姐姐,我不渴,你就别忙活了,看这院子,你们这是才搬来不久吗?”

    那女人直起身来答非所问地说:“今日谢谢你把心心带回来,我,等主人回来定会登门拜谢。”

    程绪宁上前一步问道:“姐姐,你们是从朗月国来的吗?”

    这女人看起来犹如惊弓之鸟。程绪宁单刀直入,她回答什么其实并不重要,她会做出如何的反应才更值得揣摩。

    果然,这女人看起来大惊失色,好像程绪宁问了什么了不得的话似的,整张来呢瞬间苍白,然后扯出一抹假笑对程绪宁说:“什,什么?姑娘你这是在说什么,朗月?我,我怎都没听说过。”

    她马上上前跑去抱起一旁还在玩猫的心心,小跑着把孩子抱进房间,一路上程绪宁还瞧见心心不满地用小手打她。

    这女人看上去慌乱极了,已顾不得维持面上的体面,她直直将程绪宁推出门外,然后说道:“姑娘,今日谢谢了,可主人还未回来,实是不能招待,还请姑娘不要介意!”

    砰地一声,大门紧紧关上了。

    程绪宁和脚边的云飞飞面面相觑,她一边记下周遭环境和这宅子的位置,一边在心里想着:这女人定有什么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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