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冲回到临川公主府的时候,已经接近黄昏。

    晚风习习,吹动主屋门前的纱帘。普通官宦人家用来裁制衣裳尚觉奢侈的上好布料,被做成门帘和窗纱,只为了公主殿下喜欢看那布料在烛光映照下,由编入其中细如蛛丝的金线折射出熠熠光辉的样子。

    太阳渐落,昏暗的房中点着几根蜡烛。烛光透过屏风和珠帘,将整个房间笼罩出一层暧昧的氛围。

    陵冲进得房中,站在屏风前等候回话。

    萧容照斜倚着美人榻,慵懒的影子被烛火映在屏风上,让陵冲想起,小时候被村民收留时,曾经听过的志怪故事中,狐族的千年大妖。

    半晌,屏风另一侧才传来那个他再熟悉不过的声音:“过来。”

    陵冲一时愣住了,有些犹豫。

    “不得踏入主屋内室”,这是从陵冲被带回公主府第一天,就立下的规矩。

    但还有另一条更重要的规矩,那就是“绝对服从临川公主的命令”。

    于是,他迈动脚步,欲绕过屏风,进入内室。

    然而就在这时,她的声音再一次传来:“等等。”

    陵冲停下脚步,看着屏风上的影子,以为她改变了主意,心中滑过一丝遗憾。却又听到她说:“跪下,爬过来。”

    她的声音不似平日总带着笑意的样子,反而有些低哑,还透着些冷意。

    陵冲在临川公主府的身份虽是陵冲,但自进府之后,便从没跪过,萧容照特许他只行勒苏礼节便可。

    但今日,她却要他跪下,用这种最卑微的姿态爬到她的脚下。

    陵冲并无一丝犹疑,闻言撩袍跪下,一步一步,缓缓地膝行到她榻下。他仰头望着她,眼中浮现的是虔诚而迷恋的目光,仿佛在说,只要能到她身边,是走还是爬都无所谓。

    而萧容照则拿出了一条细鞭,一下一下地抽在他身上。待到十鞭结束,她才缓缓问道:

    “你坏了规矩,知错吗?”

    “知错。”他一边认错,一边放肆地巡视着她。

    萧容照今日并未出门,整日在府中待着,衣着也较为随意。

    她穿着一袭白色纱裙,白皙的羊脂玉肤仿佛透着光。她半躺在榻上,姿态慵懒,双眼微阖,对视的瞬间陵冲只觉得,好像一道闪电从他的头顶劈下,酥酥麻麻的电流从心脏流向四肢。

    再回过神时,他已经被她拉了过去。

    萧容照拥着他,干涸枯燥的内心都被他汹涌的爱意填满。她的双手不自觉地攀上他的脖颈。

    情浓之时,她听见他的呼吸声,二人深情相拥,宛如一对世间最恩爱的恋人。

    ——

    待陵冲走远,萧懿龄才走向摆在侧面的屏风。

    屏风后面坐着的,正是顾定安。

    方才典宾来报,陵冲到访,萧懿龄便将顾定安带来,安排到了这里。如此,既不会在外人面前暴露二人的关系,又能让顾定安听到她与陵冲的对话。

    “如何?”萧懿龄问道。

    “荣惠公主的乔迁宴上,临川公主还曾赠予重礼,未曾想不过两个月的时间,便口风逆转,一团和气瞬间变成了刀光剑影。我原以为那日之事是李镜得罪了人自作自受,可今日临川公主这一手,倒像是在针对殿下您了。”顾定安不免有些担忧。

    “只是,还有一个问题。”他疑惑道,“为何临川公主会用对李镜下手的方式来针对您呢?好像……好像在她看来,李镜是对您十分重要的人?”

    顾定安面色如常,声音也是如往常一般,微微的沙哑中带着常人难以察觉的温柔。如果不是萧懿龄注意到他耳尖有些泛红,只怕会真的以为,他并无什么特殊的情绪。

    她不禁笑道:“是啊。”

    然后就看到他“嗖”地一下转过头,微微睁大的眼睛,茫然中带着惊慌。

    见成功地捉弄到了人,自觉是扳回了在通安河边被他算计的那一局,萧懿龄这才解释道:“在她眼里是这样的。”

    顾定安也看到了她眼中明显的笑意,明白过来自己是被她捉弄了,于是低下头不看她。可下一秒,又赌气似的,重新直视她的眼睛。

    萧懿龄上一次看到他这样,类似劫后余生的神情,还是在她马车失控被他救下那次。

    思及那时的救命之恩,萧懿龄不禁为自己近来越发爱捉弄人的恶趣味感到羞愧,她指尖摸了摸鼻子,笑着哄道:“我明白的,你才是我的朋友嘛。”

    听到她的话,顾定安的眸子好像有一瞬间的涣散,然而马上复又笑了起来。

    他的心也好像一团被揉成团的宣纸,慢慢被展开铺平,抚平了那些褶皱,还神奇地开出了花。

    空气中充斥着融融暖意,二人缓步走在濯园的竹林中,微风吹过,竹叶发出沙沙的响声。

    然而,这一刻的微妙氛围,马上被卫渊打破——

    “将军,殿下!出事了!端王被圣上下旨禁足了!”

    “你把气喘匀了,好好说,怎么回事?”

    卫渊慢慢深呼吸了两口,才慢慢道来。

    今日,顾定安本是派卫渊去户部送两份文书。可卫渊才走到户部门口,便见两个着青袍的年轻官员议论纷纷,户部众人亦是肉眼可见的人心浮动。

    卫渊一向是笑脸迎人爱套近乎的,近几个月又常被顾定安派出来跑各个衙门,很快就同一些底下跑腿办事的小官吏混熟了。

    他上前一打听才知道,不久前宫里刚刚传来消息,端王殿下被圣上斥责,并命他回家禁足三个月反省,连带着端王在户部的差事也被夺了。

    这可是极重的惩罚了!卫渊震惊的同时,又连忙打听端王是因为什么事被斥责。

    可户部众人皆是哀叹连声,心有戚戚的样子。卫渊问了一圈,才拼拼凑凑地得知,事情的起因还要追溯到一个月前。

    三月初,圣上下令要户部整理近年账务。其中最棘手的便是四年前留下的一笔烂账。

    建和十四年夏,天降大水。接连一月的暴雨导致通安河与永济渠水位暴涨,并最终引发咸京及周边城镇的洪水之患。

    朝廷紧急拨出专款用于赈灾,朝中官员、世家、富户义商等也纷纷慷慨解囊,共渡时艰。

    然而,好不容易等到洪水退去,城中又突发时疫。幸而朝廷各方调度得当,官民同心,并未造成太大的混乱。

    可接连的灾害还是给朝廷的正常运转带来了不小的麻烦。就拿户部举例,先有朝廷几次拨款赈灾,又有官民义举捐款,混乱之中本就容易账目不清,甚至还有人在其中浑水摸鱼,中饱私囊。

    而接下来的时疫又导致部中四名官员去世,他们当时正在处理的文书账目,也同随身衣物等一同,为了防止疫情传播而被烧毁。而这无疑是给本就困难的工作雪上加霜。

    后来,又出了户部尚书因贪赃枉法被下狱的事情,这笔烂账就这么被拖了几年。

    一个月前,皇帝不知怎么突然想起来了此事,责令端王整顿户部账务,尤其是四年前的这笔帐。端王焦头烂额地忙了一个月,却未见进展,圣上震怒,一气之下便将端王禁足了。

    “现在户部也是人心惶惶,生怕圣上让他们继续查账,自己成为下一个背锅的。”卫渊总结道。

    “奇怪,”顾定安困惑道,“我入京前,人人都说,皇子之中最受宠的便是端王,当初接待使团这种历来是由太子掌管的大事,圣上也交由端王亲理。这几个月,朝中没少传出风声,说圣上可能会立端王为太子。怎么会如此突然被公然斥责,还闹得满朝皆知?这不是打端王的脸吗……”

    萧懿龄注意的重点却在另一方面:“你是说,圣上突然要端王去查四年前的旧账?”

    “嗯……也不单是四年前,这几年的都要查。不过四年前的账目本就不清楚,还连带着前任户部尚书贪污一案,更是错综复杂,所以那段时间的账是要重点厘清的。”

    “哈,原来是这样……”萧懿龄稍加思索,便明白了皇帝的意图。

    顾定安却仍在困惑:“原来是哪样?”

    “若是我只给你一百骑兵,要你在一个月内攻破狊乌特,你会作何感想?”

    顾定安一愣:“我不敢想。”

    “那若是,我因你没有完成此役,而夺了你的兵权呢?”

    先交给端王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再借机斥责,将户部从他手中收回。

    没错,皇帝从头到尾的目的,就根本不是让端王整理账务,而是要以此为接口,将端王与户部分割开。

    可是为什么呢?

    萧懿龄同端王萧承祐相交多年,她从不会怀疑他对父皇的忠心。甚至可以说,父皇就是他人生的方向和表率,他对父皇也向来是言听计从的。

    当初将户部交给端王掌管,是因为信任端王。既然这份信任并未改变,那么圣上因厌弃端王而夺权的可能性就非常低。

    既然不是因为端王变了,那便是圣上和户部变了。曾经可以交给儿子用来历练的户部,变得比以往更加重要。

    这样一来,答案便呼之欲出——皇帝要用户部做什么,而他要做的这件事,是不能被端王知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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