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夏州城。

    今年的夏季格外燥热,正午烈日直让人睁不开眼睛。曝晒之下,青石板的热气穿过薄薄的鞋底,直冲脚心。一个身形瘦弱,看起来不过七八岁的小男孩身着青灰色麻布粗衫,背着背篓低着头,不由得加快了脚步,穿过街市,拐入距府衙两条街的柳芽巷。

    柳芽巷深处,有一座普通到毫不起眼的民宅,唯有宅子门口两边立着两块小小的门枕石,显出一丝不甘平庸。从仅容一人通过的木门进去,是一条极窄的通道,过去五六步,才见到小小的庭院。庭院中间种着棵一人合抱粗的桂花树,树冠遮住大半个庭院,树下阴影处摆着一对石桌石凳。

    男孩看了一眼没有动静的正房,脚步未停地径直走入厨房,放下背篓,拿出刚从市集上买来的母鸡,熟练地杀鸡放血,烧水褪毛。

    做完这些,男孩搬来角落里一张小小的矮木凳,站在上面,这才将将够到切菜墩。他拿起一旁的菜刀,像做过无数遍一样开始将鸡剁成方便炖煮入味的大小,然后转身开始起火烧菜。

    鸡汤的香气飘满小院的时候,正屋中终于有了动静。

    不一会儿,身着青绿长衫的男子扶着身怀六甲的年轻妇人走出正房,他眉间微蹙,双目一错不错地紧盯着妇人的脚步,神色紧张,口中还念叨着:“娘子慢点。”

    年轻妇人莞尔一笑,道:“郎君放心,上午张郎中不是诊过了,我这一胎一直都是安安稳稳,定然不会像上一次那样凶险的。”

    男人想起妻子生头胎时经历的那两日一夜,数次濒死的险况,自己在外面担惊受怕的情形,虽过去数年,仍历历在目。

    他眼中闪过厌恶的神色,唾道:“那个晦气的小畜生,提他作甚?”

    说罢,将妇人扶到树下石凳上,朝厨房的方向喝道:“混账!还不速速将晚膳端上来!”

    话音未落,就见那男孩端着托盘快步从厨房出来,托盘上用精致瓷盆装着的,正是小火煨了两个时辰,正在冒着热气、清香四溢的鸡汤。

    他走得虽快,手中的托盘却十分稳当。男孩无视男人不堪入耳的咒骂声,走到石桌前,将装着鸡汤的瓷盆放在桌上。

    男人又骂了几句,方才作罢,坐下准备吃饭。他将瓷盆上的盖子掀开,定睛一瞧,猛地将刚要离开的男孩扯回身前,骤然怒道:“小贼!这鸡怎么这么小?是不是你将钱偷拿去耍了?!”

    男孩愣了一下,随即挣道:“没、我没有!是卖鸡的李媪说,近日多发鸡瘟,只剩了这几只好的,故而要涨价。”

    男人听罢更怒:“狗儿的!她说涨价就涨价?那她说要你当她儿子你去不去?你敢去?!”说着,又抬脚狠踢了男孩几下。

    男孩只觉腹中一阵翻江倒海的钝痛,倒在地上,闪躲中看见,那石凳上坐着的年轻妇人斜觑着他,手中帕子轻掩了下唇角,随后捻起勺子,喝了两口鸡汤,似是毫不在意眼前的情景。

    见状,男孩不再作声,只盼着男人快点出了气,别将他打得起不了身,干不了活。

    直到感觉到像是踹断了男孩的一根肋骨,男人才收了手。他啐了一声,拎着衣领将地上死狗般趴着的男孩拎起来,扔进了角落里阴暗脏乱的柴房,又加了道锁,这才解气地回到桂花树下。

    妇人仍在小口喝着鸡汤,见男人坐回桌前,随口道:“我早劝你,不如就将他给了李媪。那老妇人还愿意出几个钱,咱家也能得了清净,省得你见了他便要烦心。”

    “哼,李媪无子女,要了他去肯定是要继承家业的,岂不是便宜了那讨吃货。要不是小混蛋做的饭菜还能勉强合你的胃口,我早将他打杀了,岂能留他到今日?”男人盛了碗鸡汤,放在妇人面前,随意道。

    妇人接过瓷碗,甜甜笑道:“还是郎君对我好。”

    男人见状亦是笑了,屈起食指轻刮了下妇人的鼻尖,眼中满是爱意。

    ——

    入夜。

    男孩被身上的伤痛唤醒。他躺在破败漏风的窄小柴房里,呼吸轻浅,胸口随着呼吸的起伏传来阵阵刺痛,但男孩却彷佛已经习惯了,并未表现出过分担忧。

    他只是无悲无喜,面无表情地躺在草堆中。

    昨日刚下过一场雨,柴房漏水,打湿了身下的草堆,一日过去,湿气仍未散尽,此刻正穿过男孩单薄的衣衫,往人骨头里钻。可男孩似乎丝毫未觉,眼睛只愣愣盯着穿过木板缝隙探进来的月亮。

    “梆!梆!梆!”

    不知过了多久,街上打更人的声音入耳,男孩才恍然回过神来,却猛地闻到一丝焦臭味,同时感觉到一股股热浪,似乎从正屋的方向袭来。

    男孩挣扎着爬起身,扒在墙边透过木板缝隙努力向外看去,却看到了可怕的一幕。

    金红的火焰如怪物一般,张狂地吞食着正屋,院中的桂树也被熊熊大火点燃,张牙舞爪地在一旁加油助威。正屋中传来女人惊恐的尖叫声和男人的呼救声,却被坍塌的木梁挡住了生路。

    “阿爹!阿娘!”

    男孩目眦欲裂,望着正屋中挣扎的一双男女,发出绝望的嘶吼。可惜无论他如何拍门求救,那门外的大锁都纹丝不动,甚至在他替父母担忧的时候,又发现自己也已身陷险境。

    大火迅速蔓延,几息之间便燃到了柴房处,阴湿的柴草无法被点燃,却化为滚滚浓烟,把想要呼救的男孩呛得出不得声,很快便昏死过去。

    再醒来时,已经是在邻居家中。

    还未睁眼,男孩便听到外面隐隐传来几个熟悉的声音,是柳芽巷里的几个邻居婶子在说话。

    “天可怜见的,夫人您是不知道,那对短命鬼夫妇对他本来就不好,动辄打骂,那下手狠得,啧啧啧,我都看不过去。”

    “是啊,这娃子从小就懂事,不哭不闹的,还能干得很哩!四五岁时就能跟着我家狗蛋去拾柴了,回家还要给他爹妈做饭,两个有手有脚的大人天天躺在屋里腻腻歪歪,倒要一个小孩子照顾,真不知是怎么长得这么厚的脸皮!”

    “这个我倒是知道,当年那妇人生他的时候,难产了一天一夜,差点死在产房。后来好不容易生下来了,身子却也亏损了。自那之后,这妇人便对这孩子生了隔阂,道他是来折磨自己的。那男的心疼娘子啊,便时常打骂孩子出气。”

    “这是对造孽的夫妻,他们俩要恩爱便自去恩爱,跟孩子有什么干系!他们俩没了,对这孩子来说,倒是解脱!如今又能得夫人照拂,我看呀,这孩子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说得正是呢……”

    男孩躺在床上,身上盖着薄衾,额头上贴着湿软的帕子,带着丝丝凉意,缓解着他身上被火熏烤的灼热。身上新新旧旧的伤虽已上了药,但仍旧隐隐作痛。

    他听着外面这些话,才知道父母果然是去世了。他本以为自己会像邻居婶子说的,是解脱了,该高兴的,可嘴角一咧,还没笑出来,两行泪珠先无声地浸湿了枕头。

    这时,房门传来吱呀声,床边跑过来两个看起来三四岁的小孩,齐齐望着他,正是邻居卫家的双胞胎兄弟,平日里就爱围在他身边哥哥长哥哥短的。此刻见他醒来,一个颤颤巍巍地端来的水碗,一个迈着小短腿跑出去喊人。

    “阿娘!阿娘!哥哥醒了!”

    “醒了啊,正好,来接他的人也到了。夫人,您这边请。”

    听见这话,男孩微微侧过头,便看见卫家婶子轻手轻脚地,引着一对衣着体面的男女进了房间,停在他床前。

    那位夫人见他一身的伤,面上露出悲悯怜爱的神色,她顺势坐在床边,轻轻握住男孩的小手。

    她微微启唇,却又好似怕吓着他,终是暂时咽下千言万语,只轻声问了句:“还疼吗?”

    见男孩要开口说话,又急忙制止,道:“你吸入了太多浓烟,伤了嗓子,先别说话,且养一养。你只需点头摇头便可。”

    男孩闻言,忍痛摇了摇头。

    那夫人随即拉过一旁的男人介绍道:

    “你父亲顾行和你母亲罗氏已经双双过世。眼下你年纪尚小,无人照料。这位是你族叔,名叫顾衡,论起来也算是在五服以内了,我是他的娘子,姓杨。若你愿意,以后我们便是你的父母。可好?”

    男孩听到杨氏提及他父母的死讯时,眼中仍含悲戚。待听完她的话,男孩垂眸思索了一会儿,随即点头,而后又摇了摇头。

    杨氏正不解,又听他哑着嗓子,以气声吐出两个字:“孝期。”

    正要追问,杨氏听到身边的丈夫突然开口问道:“你的意思是,要我们待你孝期过后,再正式收养你?”

    男孩点点头。

    顾衡思索片刻,道了声“好。”

    杨氏仍有些不解。

    顾衡见状,轻声道:“这孩子是出于纯孝,为夫却有别的考虑。以后他便是顾衡的儿子,咱们这样的家庭,他以后定是要建功立业的。如此等个三年,也是防止日后在言官那里留下把柄。总归是带回家里养着,不急在这两三年。”

    闻言,杨氏也不再在意,只欣喜地握住了男孩的手。无他,实在是她一见这孩子,便喜欢得紧,只想将他赶紧领回家,养得跟家里那个大的一样高高大大,健健康康。

    顾衡继续道:“我查过了,顾行没给这孩子留下个好名字,取了个心思叵测的‘悬’字,顾悬,这不好。不如便改为‘玄’,愿你日后也如水之广博,宽容万物。”

    “以后,你便是顾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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