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就算达到了仿佛毫无用处的警示目的,大家长们对老幺的审批还没有结束。

    都说打一棒子才给甜枣,但五人显然是棍子都没拿出来,就把甜枣说成苦药的哄小孩吃了。一边吃还要一边递水,嘴里嚷嚷着水里有毒。

    月光幽幽,竹影缤纷,华胥被镜流白珩一左一右地夹在中间坐,开始了第二轮根本算不得数落的数落。

    紫衣裳的狐人故技重施,演技却没有分毫改变:“人人都有秘密,谁都会有点不能说的事,这很正常!”

    “只要是人,那就都会有不坦诚的事,所以小阿胥你不用为此而感到愧疚,因为我们都不介意。”

    三岁孩子也听得出的佯怒声只凶悍了表面三分之一都不到,很快就不自觉地变了回去:“占卜也好,传承也好,我们不在乎它是哪里来的。”

    “我们巡猎六锋里,无论谁有什么样的秘密都无所谓,就算我们当中藏了个星神令使,我也只会觉得很高兴!”

    “若有此事,”镜流端着酒杯抿了半口,出声赞同,“自然应当庆贺才是。”

    “对啊!所以就算是丹枫有隐藏的力量,小阿胥免考进了太卜司,镜流你悄悄进步甩下我们所有人,这都是好事啊!”

    话音落下,少女却霎然愣住了。她双眼惊茫眨动,仿佛被提醒一般:“隐藏的……力量?”

    “对啊,龙尊刚刚亲口说的啊。”白珩同样对她的反应感到不解,扭过头眨巴眨巴眼问,“你不会没注意吧?”

    华胥没有答话,移开了目光,长长的眼睫抖下阴影遮在瞳上,蔽挡了所有过于明显的惊异,有些微妙的后知后觉。

    她刚刚才想起来,丹枫说过感知生命甚至能察觉其命脉的力量,包括在饮月君的传承里。

    但苍龙传承里怎么会有这样多,且可怕至压过丰饶的力量?这在水系中吗?

    勾起的记忆抖露出数日前的疑虑,合适的时机与信息让疑点悉数爆发,脑中纷涌出无数信息,几乎撕破认知提醒着她无数早该发觉的疑点。

    ——五龙尊。

    在她印象中,五龙尊被猜测为对应五方五行的五帝龙王。但炎庭君一人就将金与火占据,冱渊君和饮月君更是凸显出水系力量的相同。

    而在虬龙、应龙、地龙、苍龙与蛟龙之中,唯有蛟龙真正与水对应。假如冱渊君才是司水之龙,那么天风君的风雷之力,便将与饮月君造成木属性的相撞。

    这根本不合理,五行五方说被推翻简直轻而易举,五龙尊根本就不是五帝龙王,而是五尊来源不同的真龙。

    想到这里,她神情复杂地抬眼,望向了坐在她正对面的兄长。白衣的青年把盏不言,兀自品呷,还未曾注意幼妹微微摇撼的视线。

    瞳孔一抖,华胥触电般收回了目光,深藏在记忆中的古文隔世般逐字逐句地浮现:

    “东方苍龙,至仁至灵;角尾之间,赫乎明庭;青旂苍玉,礼祠维肃;蜿蜿蜒蜒,来降景福。”

    这段古文所说的苍龙,就是历代饮月君的真身青龙,根本来自为天之四灵,属四象之首。列东方,司晴雨,掌星宿。其帝太,其佐句芒,执规而治春。

    象征生生不息的木,便能够对应祝祷时,祭台下颂唱饮月君的那段“荡荡龙君,受天至灵。云行雨施,品物流形”的词。

    上天行云布雨,万物受其滋育而不断变化,壮大成形。因此云吟术进可攻,退可愈,除了带来滔天毁灭,还能治愈伤痛,挽救生机。

    这也就是苍龙传承远不止于化龙秘法与云吟奇术,甚至连饮月君尊号都与其他人不同的原因。

    ……堂堂玩家,一败涂地。颠覆世界观似的巨大隐情使少女震撼至失神,双目泛着显而易见的空茫。

    “啪!”

    拍桌声骤起,并不沉闷,反倒是因石桌太沉而发出的清脆响,惊醒她的思绪归拢。

    不知是讨论到了哪里,白珩忽而高昂地一锤定音:“但是对于小阿胥隐瞒我们,完全不依赖我们这件事上!必须予以处罚!”

    她光速强行改变了方才还有些善解人意的态度,信誓旦旦要下定判决。

    收敛去面容里的震诧,华胥抬起头,打眼便是狐人色厉内茬的模样。少女微妙地抵咬住齿关,将试探的目光从其余人身上转过。

    没有人出声,他们静静地端着属于自己的杯子,平淡且不出意料地望着拍桌而起的狐人,仿佛连期待都没有。

    没等到反响的白珩眨了下眼,在那几秒里透出些尴尬与无措,为正威严,狐人板起脸道:“罚你给姐姐倒酒!”

    “……”

    移目撇头,众人皆是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应星将嘴角小幅度地一拉,颊边软肉被短暂堆起柔软的弧度,随后又放下。

    弯下身,他从随身的包里摸了摸,像是在通过动作确认着什么。片刻后取出一样晶莹的东西,摆在了几人围坐的石桌上,往白珩的方向推了推。

    “!”

    双耳与尾巴瞬时激动得竖起,蓬松了一大圈毛。狐人双眼如同放光,紧盯着桌上精巧的玉壶,想伸手去触摸,又回神般顾忌地缩了回来。

    白珩仿佛忘了刚刚在做什么,她深深吸了一大口气,然后别过脸向工匠殷切询问道:“给我的吗?!”

    应星点头,语气就像只是陈述一样普通的物件,仿佛那些浑然天成的精密纹路是他挥挥袖子就有的:

    “闲来无事雕的,容量比你现下用的这个大了几倍,用用看。”

    “你是塞了一个洞天在里面吧!”白珩喜形于色,爱不释手地摸了摸莹润精巧的玉壶,“哎呀,那看来小阿胥的罚是没有了。”

    “高。”景元言简意赅,对工匠比了个佩服的手势,“不愧是应星哥。”

    “多谢应星哥。”被助力置身事外的华胥从善如流,也莞尔着跟了一句,没有被方才的思觉影响什么。

    然而话音出口,原本还颇为自在的应星便浑身一僵,神情都凝固了,像是分外不适应这个称呼,杯中酒都洒了些许。

    杯中月影摇晃破碎,丹枫微滞,继而不动声色地瞥过眼,他眼神里不知有什么,短暂而意味深长地望了幼妹一眼。

    琉璃青眸里的情绪让人看不透彻,仿佛隔水相观,总给人种捉摸不透的混淆感,但这次却是极度明显的。

    那眼神里浅淡地盈了一层不满,又含着些失落与幽忿,华胥大抵是因与骁卫聊天没发觉,但白珩却是看了个清楚。

    狐人的手抱在玉壶上,不大自然地摸了摸,感受到凹凸而温润的纹路硌在掌心。她左右乱瞟着,不知道怎么提醒,便干脆站起来大声转移注意力:

    “哎呀!今天这么好的机会,还有应星送我礼物!来!”

    她置放好宝贝玉壶,绕过石桌站在了眼前的空地上:“我来给大家跳一支我们曜青狐人的舞!这可是我最拿手的!”

    “镜流!奏乐!”

    不知是否是老天都看不过眼他们出现什么诡异氛围,剑士竟然真的从袖子里抽出支竹笛子,横在唇边欲奏时,却被从林影外扑腾来的造物打断。

    镜流移目看去,入目是飞得歪歪扭扭的造物,它一反常态地没有将东西置放到架子上,而是扑腾着往石桌子跟前冲。

    眼见造物就要撞上玉壶,在狐女的尖叫声响起前,景元眼疾手快扑过去抢救下险些罹难的酒壶。

    少年将玉壶抱在怀里,而后迅速倒回座位,给机关造物让出了立足的位置。没成想这机巧笨得出奇,直愣愣往华胥跟前扎。

    漂亮的造物没头没脑地冲过来,少女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伸手,摁停了机巧村头大鹅一样鲁莽的行为。

    “机巧鸟?”

    尖叫声被咽了下去,看着像是被冻住一样暂停的熟悉造物,白珩惊异睁圆了眼:“它怎么会飞到这里来?平时没见它送到订货人面前的啊?”

    机巧鸟不会回答她,保持着奇怪的姿势站在桌面上,嘴里叼着考究的信函。漂亮的细丝带装饰着边角,活像一张舞会邀请函。

    白珩三两步跳上台阶围过来,转了好几个方向打量信函,歪着脑袋猜测:“难道是玉阙来的举荐信?”

    “玉阙的举荐信,”丹枫蹙眉,神情怀疑地审视着信封,“不会是如此轻浮的装整,许是寄错了。”

    “但这只机巧鸟没有任何问题。”检查着造物的应星忽而抬头,又屈指去敲打其他位置确定构造,“这是明显合格,甚至组装优于其他的造物。”

    闻言,景元即时扫向信封垂下的粉蓝色丝带,他目光从勾着花纹的浅色信封转至精确的桃心火漆,眉尖向上攒起,俨然同样感到了难以言喻。

    比起举荐信,他确实更愿意相信这封信笺是来自仙舟外文明的情书。少年拧紧了眉头,不大高兴地看着信笺。

    “……等一下。”

    造物口中的信件在风里晃悠悠地打了个转,翻过来的一面印着格外瞩目的图样,华胥眉头一皱:“这是从博识学会寄过来的……?”

    银白花纹连缀的位置旁,笔画飞舞地写着“to”这标注收信人的字母,华胥倾身弯下腰去,仔细在浅色信封面上分辨出一个姓名:

    “华……给我的?!”

    横笛的剑首瞬间收回了笛子,转而将支离剑握在手中,神情和声音在刹那变得直冷:“不如龙女打开看看,我们皆在此处,若有陷阱,也好应对。”

    感觉她的语气显然是读作应对写作撕碎,本能告诫华胥先打个圆场。但少女大抵是太信任这几个人了,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就先条件反射地点了头,等到半秒后才发觉不对。

    “无妨,打开。”丹枫伸手扶在她后背,目光泛着些许水影的波澜色,瞧得人不由自主心惊,“若是当真有何僭越,我们自会替你处理。”

    “……”

    手一抖,信封上压得精确的心形火漆被无意扯下,华胥语声不禁飘忽:“不会的吧……兄长。”

    她都根本没去过仙舟和战场之外的地方,怎么想也收不到什么逾矩的书信,而且仙舟也不是不给自由恋爱的地方,逾越……

    这个东西太主观,她不能评价。

    从中抖出一张被正式而规整地叠起信纸,墨痕清晰,并未透出纸背。少女试探着将信纸展开,见信上只写着一句话:

    “变色龙属蜥蜴目避役科,于情于理都不是龙,这只是一个冷笑话。”

    ……冷笑话。

    好脾气又一本正经的回答刺激了挥别不久的两段记忆,华胥指骨一僵,散雾般在脑中浮现遗忘的梦境一角:

    “听说你给了博识尊一个恶作剧,祂真的上当了!你收到祂的来信了吗?”

    脑海中泛着回音的人声令她更加浑身僵硬,最后的甩锅对象洗清嫌疑,她绝望的目光被慢慢移到信纸的落款。

    最小款式的信纸上依旧留有巨大空白,而署名的位置落了三颗字,那是一个全博识学会都没人敢冒充的名字:

    博、识、尊。

    一股不知是恼窘还是懊悔的情绪淹没了她,齿关不自觉用力咬紧,华胥瞬间捂紧纸条,试图以催眠进行自欺欺人:

    这是一个属于阿哈的恶作剧,博识尊根本没有看见她的脑热问题,也根本不会回复!

    放眼寰宇也罕见的珍贵纸张被她压紧在手掌中,严丝合缝地被盖住,可惜严阵以待的五人早就看了个清楚,现在遮掩已经晚了。

    “遍智天君……”

    真心实意地感到了疑惑,应星表情有些一言难尽,大抵意外和尴尬都有,极力平和且不冒犯地问:“真给你回信了?”

    “?”动作一顿,华胥迟缓地扭头,不可置信的色彩伴随着惊恐到空白的情绪在眼底蔓延,“你们……”

    “玉兆。”白发的骁卫抿住嘴角,不知道是不是在忍耐什么,好心地提示了一句。

    即时有相对应的印象翻涌脑海,华胥攥着信件的手下意识收紧,双眸在闪烁间化为空白,仿佛心如死灰。

    但就算如此,她还是强作镇定地用梦境来催眠自己,嘴硬道:“一定是欢愉假借博识尊名义的恶作剧。”

    虽然问题在为什么华胥会把锅甩给乐子星神,但看她这样,众人也知道,再说下去一定会冒犯到小龙女的自尊心,于是纷纷默契地交换一个眼神。

    “……没错!”景元最先反应过来,第一个出声附和,“这是常乐天君会做出来的事,如此包装,实在不符遍智天君的风格!”

    心领神会的应星低头装失忆,抱起机巧鸟就开始研究。镜流见状也不动声色收起了支离剑,若无其事地拿出了笛子:“继续吧,白珩。”

    “好嘞!”白珩摇着尾巴跑走,强势在配合下岔开了话题,“我们曜青狐人的舞可是相当漂亮的!绝对不比持明的祝祷之舞差!”

    “还未曾见识过曜青狐舞,”丹枫放下了杯盏,捧场地接话,“今日有幸开眼。”

    景元动作麻利地剥好了橘子,将冰凉的果实往她手里递过,笑着打哈哈:“祝祷之舞和曜青狐舞我都没见过,不知往后能否借龙女的光,瞻仰一番。”

    “下次便是百年后了。”熟识一后也没了那么多客套,华胥从他手中接过橘子,眉眼间还残留着些不自然,“我还未曾学这祝祷之舞,其余的倒是能跳。”

    听闻有舞伴,而且还是自己最喜欢的小龙女,白珩立即喜笑颜开:“那太好了!小阿胥来跟姐姐一起跳!”

    “啊?”捏着橘瓣的手停在了半空,意想不到地发出一节疑问的单音,华胥惊诧,“我不会狐舞,贸然加入,恐怕要打乱舞蹈节奏。”

    “很简单的!来来来小应星我知道你也不会伴奏!拉上景元一起来跳!”

    “啊,那个,白珩姐我四肢不协调……应星哥你别真拽我啊!”

    “要去一起去!走!”

    “骗谁呢,四肢不协调武都学不了,快来,可好玩了!”

    明快欢泼的笛声在竹林中奏响,乐声如飞鸟般跳跃,并不全然连贯,而是数节清晰平均的短音在指下舌尖连绵,欢快得有些衬不上女子冰昙的气质。

    但镜流并不介意演奏这样的曲目,她伴着远处隐约入耳的节奏,指尖起起落落。高洁清冷的白衣青年膝头搁着透明的水琴,难得附乐欣快的曲调。

    狐人就是会以最热烈的歌舞,最醇厚的美酒来妆点盛宴的快意种族,豪放洒脱,这点在白珩身上展现的淋漓尽致。

    狐女欢放地领着舞,动作自在随心,节奏踩得舒服极了。她穿梭在剩下三人之间,动作带着最适意的开放,引领起这场略显静谧的狂欢。

    若非要形容,这样的舞蹈给华胥一种十分近似故国西北境地的感觉,辽阔无垠的天空属于他们,因此言行举止中皆充满了豪迈与自由。

    顺手拉过并不习惯的应星转过一圈换了位置,工匠的动作显然很僵硬,大抵是没跳过舞的原因。

    而白珩相当开心少女的舞蹈功底,伸手挽住她的胳膊,踩着舞步跳起来,蓬松的尾巴跟着动作左摇右晃,毫不顾忌地在挥手抬手间拨动了灯花。

    绦钗琳琅动,灯影朦胧下的身影拆破了浮游的风。从曲折的回廊里向下极目远眺,隐隐也只瞧得见碎萤灯火围绕着的几点雾化的色彩。

    新芽初生的碧色衣裙荡漾如春水,依栏自坐,身边立着个不怎么起眼的年轻女孩,模样有些怯生生的。

    辛夷没管她,只笑眼弯弯地打趣着凭栏远眺的女子:“都要将我的学生抢去太卜司了,还这么望眼欲穿做什么?”

    “自然是看巡猎六锋啊。”韶琉将微扶在廊柱的手收回来,回身面向她故意打趣,“你是真不心疼我抢了龙女?”

    “疼得很。”

    玩笑语声被拉长了些尾音,辛夷瞥她一眼,温柔双眸里的生机春绿被灯火染上些秋色:“你也不怕将我气出魔阴身来。”

    韶琉显然不吃这一套,从容答道:“你可没有魔阴身征兆,还远着呢。”

    “当然,”丹士笑了,神情里隐隐流露出些许镇定自若的傲,却并未破坏一贯以来的柔和,“我离魔阴身还远着呢。”

    不起眼的年轻女孩低着头,时不时抬一下偷偷看着两人,拘谨的模样不禁令韶琉想起了自己的卜官优昙:“这就是你新提拔上来的医助?”

    辛夷抬起眉眼,温笑反问道:“你不会是想将枝桃也拐进太卜司吧?”

    “将龙女拐带已然是帝弓司命开恩了。”韶琉言辞夸张,但语声里没有一点惶恐,“岂敢再打你的主意?”

    丹士隔空虚点她额头,示威得跟玩笑没有区别,收了手后,两位忘年故友对视着,忽而噗嗤一声笑出来。

    辛夷半掩唇,笑意莞然:“你可得好好带我们龙女,不然我可是随时要把人领回来的。”

    “这是自然的。”韶琉从善如流,神情中温然优雅的欢狡之意,与对面女子有着八九分的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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