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阴身的感觉并不好受,哪怕仅是起效不过几个时辰的模拟药物,昏沉如绞的错乱意识也让人饱受折磨。

    有什么在黑暗里发芽,树藤绞扭出干韧的长声,高低不同的声音念诵着,肃穆、狂热而诡谲。

    时间大概破损了,流淌的三道无休长河落下了一滴容纳万彩的无色水滴,就落进她的眉心,为她展开了一副未曾谋面的画卷。

    波折的黑暗里,拧扭的枝桠繁茂从人的七窍里钻出,痛苦哀嚎尖锐刺耳,身体违背骨骼生长的扭曲。

    光束从头顶打落,朦胧柔化了与黑暗的边界。无数人祭祀般团团围着那团光明,他们念着,越发执着:

    “药王慈怀,建木生发。”

    “莳者一心,同登极乐。”

    以血肉为代价的长生缓缓缔造着,倒地的那人越发扭曲。

    手脚曲折,喉咙里的尖叫被发芽的树枝填满占据,数不清的枝桠钻破血肉,皮肤表面开始缓慢凸起,像是爬满了虫子。

    念诵的人不为所动,甚至变得有些兴奋,语速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而他们每说一遍,倒在中心的人就多痛苦一分。

    茂密的枝桠吸食了眼球,堵塞了喉管。它扎根于每一滴血液,顺着肺腑的纹理伸展嫩芽,将血肉吸干,人的形貌已然不知道哪里去了。

    血管是干瘪的,骨骼被柔韧的藤枝爬满,濒死的哀吼被树枝压得低哑,断断续续。它和黑暗融为一体,再不分离。

    幽暗开始蚕食那片逐渐微弱的光,半透明的黑纱一层层覆盖,将光晕削得更弱。直到永夜彻底降临,她恍然看见细如发丝的金破开了幽黑。

    “龙女大人,辛夷丹士的死……请您节哀,我们知道手刃恩师的痛苦。”

    声音飘在半空,又细又轻,带着演技颇好的惋惜:“丹士舍生忘死,实为英雄……好了,不多说这些,我为您带路。”

    画面跳跃得极快,只一瞬便随着如沙粒四散的话音淡去,眼前收束成漆黑,再次出现的场景已然天翻地覆。

    冰霜无尽攀爬,在银发剑士脚下向四周扩散。女子站在那片泛蓝的零度晶体之上,迈步都不需要,便轻而易举封冻无数想要逃跑的双腿。

    流水翻腾着,矫龙游弋,只一个盘旋便将持着武具的人群悉数掀飞。悠远的吟啸声此起彼伏,黑白交色的圆珠呼唤着海潮,奔涌不息。

    完满的红瓣从剑锋落地,与猝然闪过的金霆席卷了通道,燃起鲜红的火。流紫箭矢携风沸火,紧紧跟在流窜的闪电之后。

    他们分散开来,却又都向着一处而去。

    她看见最幽深的尽头,正中心的古树沐浴着幽暗里唯一的光明,那束光芒逐渐在柔和里变得不详,雾霾般泛起浓稠的猩红。

    冰霜、流水、云雾、清风、雷霆、焰火,六条道路呈射线向外均匀外放的道路被各自占据。而古木的猩红已经越发浓郁,几乎要化为流淌的血河。

    充斥着甜腻气味的液体在红雾里汇聚,随后落地,慢慢储存积蓄。一滴、一捧、一滩。它逐渐壮大,溢满了整片空间。

    下一秒,六道不同的光彩同时抵达了通道尽头——

    拔地的冰霜节节刺向古木,细如脉络的雷霆与长风相对击中在树皮,血雾被薄纱般的银白绞死,沧浪滔天翻卷与血河分庭抗礼,烈焰熊熊逼近,火舌疯狂炙烤树的根须。

    她听见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听见狂风呼啸、雷霆震怒;听见冰凌坠地清脆、海啸摧天灭地。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一万年,矗立的古木被摧折,化作齑粉烟消云散。尖锐的呼喊满是不可置信与不甘,原地只留下胜利者。

    火焰缩小了,再没那般声势汹汹。海啸减缩为水流,缠在同伴身上。浅紫的风一摇一晃,分外欢快,没几下就被冰凌固定住,不许动弹。

    雷霆断电似的颤抖,像是在笑,被紫风“唰”地扫过去才老实下来。云雾依旧温和,从遮天蔽日收敛成一小团,被紫风亲亲热热地黏住。

    这是结局,这就是结局。

    意识这样提醒着她,眉心湿润的时间之水终于蒸发,眼前再次归于黑暗。她沉睡入海底,随着黑水慢慢漂浮起来。

    到了该苏醒的时间了,也许这一切都会被忘却,但意识已经解答。她知道未来一切都好,那就足够了。

    ……

    时过三日。

    在十王司倾巢出动与云骑军的配合下,藏匿于寒泉洞天的药王秘传悉数落网,叛党龙师于牢中入灭,其所属被连根拔除。

    炎暑与雷雨并肩在日历上勾画提醒,但好在今日的光照依旧明媚。洞天被笼罩在蒸熏般的晴朗日光里,透过窗户照进来。

    框着木雕的玻璃将光晕滤成白水晶的颜色,淡淡落入空间,照亮飞舞的尘粒。不规则的白芒极力触碰到病床边,边缘便开始毛边似的朦胧起来,筋疲力尽。

    竭力拉伸成长条却依然无法盖住全身的暖意仿佛蔫了,又减弱了些许,好在休养的人并不在乎。

    女子靠在软枕上,盖着薄被的膝盖曲起,垫着一盘洗净的葡萄。她面色泛着恢复如常的红润,高兴得弯起嘴角:

    “我都听说了,你们通过得很顺利,看来可以准备退休了。”

    站在床边的两道身影不说话,就这么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辛夷毫无自觉,甚至笑眯眯地拔下几颗葡萄递过去,作势要往她们手里放,一边问赤桐道:“我准备的资料你拿到了对吧?”

    赤桐相当不乐意提及此事,她一问,医士英气的面容立即又变得羞恼而震撼起来,苦不堪言地道:“您知道您准备了什么吗?!”

    “我气势汹汹走进十王司,证据呈上去一看,前两页写得前言不搭后语!后面的还全是实习医士的论文!”

    语气痛心疾首,甚至有些不堪回首,赤桐深吸一大口气:“您知道我看见内容的时候有多尴尬吗!十王甚至说您不如写份台本当参考!他们还方便演戏!”

    “哈哈哈哈。”辛夷笑得仰头,又招呼她冷静,“好啦好啦,我改日会亲自去赔罪的。”

    手心里的葡萄滚向掌根,华胥没有吃,而是收拢掌心拿好。少女有些疑惑,不禁问道:“资料不是枝桃放置的?”

    “不是呀。”辛夷摇摇头,笑容里难得浮现出快意,“药王秘传惜命得很,却不理会他人生死,为了方便放弃暴露的莳者,他们下命令都是单独且碎片的。”

    “这点,你一定猜到了。”

    说着,女子将笑意弯盈的绿眸投向她:“想栽赃我不光得徐徐图之,还不能真把所有研究都暴露出来,这样太浪费,因此他们需要时间准备。”

    “可惜他们不该让我听见龙师的名字,更不该为了随时自保下碎片式的命令,封闭的线索太容易使局势失控了。”

    温婉的笑还是挂在那张可亲的面容上,她娓娓说着,语调与平日授课无甚不同:

    “在我们寻找丹鼎司里的药王秘传时暴露出枝桃,让我起疑将她放在身边。然后借我之手杀害无辜龙师,再慢慢给我下诱发魔阴身的药。”

    “等待药量累计到一定程度后爆发,我与枝桃都将死无对证。而被替换的龙师也将干扰龙尊,从中作梗。这就是药王秘传的打算。”

    辛夷笑着,习惯性地推了推发间的钗子。在触手并非温润玉质时,她只迟疑了一下,随后更扬弧度,补充完最后的话:

    “但枝桃做得不干净,被我发现了。”

    “仅凭龙师名单与枝桃暴露的破绽就猜到全局,一力安排破局之法,”华胥不禁抽气,又蓦然笑出来,“怪不得将军也赞不绝口。”

    “这并不难,我的这则计划说白了就是行骗使诈,专门叫人露破绽,难在入局者能否彼此心意领悟而已。”

    辛夷笑吟吟地挪了些位置,将软枕往下压了压:“药王秘传和龙师并不相互信任,因为利益站在一起的短暂结盟,若有丝毫的利益冲突,那么也将刀戈相向。”

    “我突堕魔阴,在丹鼎司将嫌疑人悉数炸出来,你师姐再以假资料扣押枝桃,带冥差抓人审问。”说着,她指尖位置一转向前,又指着华胥:

    “而你将名单修改,使龙师诬陷落空,被龙尊抓住破绽判罚。接下来就会轮到他们两方为了保命,争分夺秒倒信息。”

    想到了什么大快人心的场景,辛夷噗嗤一声笑出来,恢复春芽新绿的眼眸弯成两道月牙:“我的计划便是如此,但若真到事情发生,难免也会出些岔子。”

    “目下这般,是你们给了我一个惊喜。”

    然而赤桐的关注点却不在这,医士难得忽略了师父的夸奖,转过去伸手就要拍身边的少女,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我就说师父没给你安排深入敌后的环节!”

    “这个确实没有。”辛夷语气轻快地否认,“枝桃身份我有些犹疑不定,起初猜疑是否是丹鼎司的药王秘传故意派人,但种种线索也并不符合如此推测。”

    “我拥有的线索太少,不敢随意确认。因此借助龙女的情报网,以龙师名单助力的同时,也分辨是否当真存在第二支药王秘传。”

    “所以您拿自己的魔阴身做了场局。”赤桐的声音带上了明显的不赞同。

    “不。”丹士尾声如叹,神情依旧温柔,“在名单故意暴露后我就知道,这是一个不能错过的绝佳机会,如若不能传递出去,那么龙师与药王秘传都会察觉并抽身脱离。”

    “这不是我想要的。”

    那轻柔的调子像一阵穿过柳枝的风,连带着那双眼眸也解冻开情绪的琥珀,化开一泓不浓不淡的悲伤,牵连了嘴角的笑意:

    “在枝桃暴露出对突然魔阴身的好奇后,我就隐隐觉得,当初朝颜的死,和他们脱不了干系。”

    “我是计划中极其重要的节点,衔接无数个环。”她的目光投向了窗外,满意地喟叹,“古话说一步错步步错,若起源的我脱离了计划,那么一切都会分崩离析。”

    辛夷回过头,稍显自得地向她们抬起脸,眉眼里洋溢着适惬:“这是理所应当的。”

    “……老师,我还有一点想请您解惑。”

    “想知道我是怎么看出药王秘传下令特殊的,对吧?”她眨眨眼,愉快地预判了学生的疑问,真情实感地快乐道:

    “在枝桃下药暴露后,我就有些猜测,试探了几个怪异的孩子,自然就诈出来了。”

    面面相觑中,赤桐脸上的为难逐渐扭曲,英气的眉眼皱起,眉尾低落下垂,怪异而无可奈何。

    “说起来,”辛夷忽而转变了话题,转目向窃蓝衣裳的少女,“龙女眼下,已经就职太卜司了吧?”

    “这是自然。”

    回答她的是另一道声音,隔着门扉从楼道里悠悠荡过来,伴随着不轻也不重的脚步声,声音的主人打开了门。

    丁香紫的衣角率先映入眼帘,全貌尚且未露,辛夷就向门扉的缝隙探过头,笑着出言调侃道:“我这才醒,没跟龙女说两句呢,就来招呼人上班啦?”

    “那我也太冷漠无情了。”戏言回她,韶琉轻轻将门关上,笑容得体地两个打招呼的姑娘点点头,取出来一样东西,“这个给你。”

    那是一只长方雕花梨木盒,细嗅还有属于梨花木的清香。辛夷略显惊喜地接过,转而带着些狡意扬眉问她,显然有所猜测:“里面装了什么?”

    “是什么,打开看过不就知道了?”韶琉展颜,笑眯眯挡了回去。

    丹士没再和她四两拔千斤地玩,而是噙着笑打开了精巧木盒,见软垫丝绢包裹得极厚,将其中物件保护得极好。

    她垂着眼眸久久端详着其中崭新的碧玉钗,半晌才伸手,将钗子置于眼前。清澈近水的日光淋漓洒透碧玉,晕染出寸余淡绿柔光,浅浅镀在指腹。

    “旧的还没修好,你先将就用这个。”韶琉适时出言解释,当看见丹士将玉钗细摩挲的喜爱模样时,又露出一点放心而宽慰的喜色。

    辛夷分明未曾看见她的神情,却还是察觉了太卜细微变化的心情,丹士笑叹一声:“那支钗是朝颜所赠,前些日落地折断,向来便是过往了断之意。”

    “尘埃落定,水落石出。”

    玉兰钗在理顺的长发里缓缓挑入,盘起熟悉的发髻,辛夷抬眼,向她们弯眸道:“我盘发的手艺可好呢,当初辗转战场也未散过,偏就那日掉了。”

    “那是朝颜叫你吓得险些去求帝弓司命救救你。”韶琉拉下脸,“分明有不伤自身的办法,你还用药把自己吃成魔阴身。”

    “这样才更好动手抓人呀,帝弓司命都说从来无命是英雄,你们要反驳我吗?”

    “帝弓迹躔歌是这么用的?”

    “师父!”

    辛夷一点害怕的情绪都没有,乐呵呵地抓了蓝衣少女挡在身前,依旧眉开眼笑:“龙女快拦着你师姐和韶琉老师。”

    几乎一句话说不上的华胥已经有些麻木,仍由坐在床上的女子伸手把她拉到身前,然后又叫韶琉拐走。太卜失笑,揶揄道:

    “龙女可还得往神策府去一趟呢,救不得你。”

    “嗯?”辛夷流露出些许惊讶,“这是难道是又要出征?”

    “这我不太清楚,但据说巡猎六锋的其他五人已然到齐,就等龙女了。”

    “?”华胥即时转过头,惊慌的神色在眼底震荡,连带着浓墨色的眼眸也是一派剧烈摇撼,“……都在等我?!”

    韶琉沉吟半秒,中肯地回答:“兴许。”

    “别问了快走吧!再不走没等也要变成全都在等了!”

    见华胥脸色越发惊惶苍白,赤桐比她都风风火火。医士大力拽开门,直接将少女推出了门外,看样子是恨不能将她当火箭飞出去。

    ……

    迟到向来是一个极具杀伤力的词,对任何人来说,大概都是这样。

    下了星槎,华胥便避着人群驱使云吟御水术赶路,比景元迟到时的风驰电掣来说也不遑多让。路人只见一道海浪纷飞的蓝影如风般飞掠,刹那便远去。

    恢弘威严的大门外一如既往地守着威风的石狮子,这群平常不怎么出声的造物今日难得反常,在观望见流水逶迤而来时,石狮子忽然出声:“没有迟到。”

    少女蓦然驻足,愣了半秒:“什么?”

    “意思就是让你不要这么着急啦,”身后传来欢脱的声音,随后便脚步加快向她跑过来,从后头将她抱住,“镜流流也还没到呢!”

    萦绕鼻尖的花果香甜暖无比,在阳光里被烘烤得暖融融的,毛绒绒的触感拥簇在耳廓与脖颈。还没等她回过身去打招呼,白珩便疑声惊呼:

    “哎?小阿胥受伤了吗?!”

    “没有啊?”华胥比她更迷茫,下意识想要扭头,叫身后的狐女制止了。

    “先不要动,我刚刚瞧见你脖子后面有个疤痕一样的印子,痕样尖锐得像箭头似的,怎么一转眼又瞧不见了……”

    白珩低声念着,疑惑显而易见,俨然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她小心撩开少女右侧垂散在肩的长发,仔细寻找着那个在眼中一闪而过的痕样。

    “啊,在这!”须臾,狐女发出一声轻呼,指尖点在她肩颈处,“真的有!完全就是箭镞的样子!”

    说着,白珩从旁边探过头来,故作严厉地肃容道:“你是不是受伤了瞒着我们?嗯——?”

    最后那个单音被她拉得极长,一边发声还要一边靠近,企图以眼神令少女乖乖和盘托出。可问题在于,华胥同样对此不明所以。

    伸手抚摸上印痕处,指腹下是与平常无异的皮肤,无论如何也摸不到什么类似伤口恢复后的疤印,华胥狐疑,蹙着眉头:“真的有吗?”

    “真的!”白珩用力点头,明光缩聚在眼瞳过渡成孔雀绿的虹膜处,“就在你摸的位置,大小模样都完全是箭簇的模样。”

    华胥缓缓放下手,神色复杂而微妙:“可我……没有受伤啊。”

    出征时的伤早就好了,药王秘传压根没本事近她身,更何况还有镜流在,怎么回忆她也没记起来有哪支箭矢贴近她了。

    奇怪至极。

    白珩也开始思索起来,狐女拧着秀美的眉头,身后的大尾巴都不摇了:“也不像晒出来的,也不是伤……难道是最近过敏了吗?”

    没接触任何过敏原的华胥摇摇头,表示也没有。她抬头,抿着习以为常的笑对狐女道:“算了,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或许几天就消了。”

    “我们先进去吧,别让将军他们久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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