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见舟终于垂下眼睫,看见方萧西递来的衣服。

    从善如流地伸出手,勾住衣领。

    方萧西正要松手,程见舟突然三下五除二用衣服绕住她胳膊,隔着衣料盈握住她的手臂,一下把她扯进怀里,鼻尖抵着她的颈窝轻笑:“宝贝,你怎么不帮我穿?”

    方萧西立马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寒毛倒竖。

    她从来没听过程见舟用这样旖旎情动的语气讲话,简直像变了一个人。

    变得......好恶心。

    “程见舟。”

    她挣扎起来,“我不是韦姐姐,她已经走了!”

    程见舟手臂依然箍着她,牢牢锁住。

    温热的酒气喷薄在肌肤上,烘得人直发痒,好像有无数只蚂蚁爬来爬去。

    方萧西生平最怕痒了,全身发软,一边躲一边求饶:“哥哥,真的好痒,你放开我。不然我把韦姐姐叫回来,好不好……痒,程见舟别出气了你!”

    程见舟简直蛮横无理:“不好,不行。”

    深知和醉酒的人没道理可言,她只得忍气吞声,大声说:“帮你穿,我帮你穿总行了吧!”

    程见舟这才放开她,眼眸半阖,后靠在椅子上,懒散地伸着手,等着她伺候。

    方萧西这辈子没替人穿过衣服,拙手拙脚地套好一只袖管,才发现左右手反了。

    要褪下来,程见舟却攥住袖口不松手。

    她扯不动,索性将错就错,像给小孩穿围兜一样,把衣服从前胸包抄过去,抬起他另一只手穿进袖子。

    拍拍他的肩:“好了。”

    程见舟低低“嗯”了声,兀自撑着脑袋,眉峰微蹙,仿佛难受得要吐似的。

    方萧西生怕他把老板的桌子弄脏了,连忙用手紧紧捂住他的嘴:“你别吐啊。”

    掌心温热,一呼一吸间像在挠痒痒,她忍住要抽回手的冲动,用空闲的左手掏出手机,打算叫车。

    刚定位好地址,屏幕倏然暗下,跳出小圈圈烁转着,然后自动关机。

    没电了。

    方萧西蹲下身去翻程见舟的口袋,没找到手机,只摸出一包烟,一串车钥匙。

    以及她送的伪劣钥匙扣。

    手指蓦然一疼。

    方萧西缩回手,指肚赫然一道牙印,薄皮底下的血丝弥漫。

    抬头,程见舟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看样子好像清醒了。

    因为只有清醒的程见舟,才会做这么讨人厌的事。

    她跳起来:“程见舟,你属狗的吧?”

    程见舟虽然恢复清明,声音却依旧懒洋洋:“那你咬回来啊。捂那么紧,想憋死我是不是?”

    方萧西还要做个人,不和狗计较。

    她问:“你的手机呢?”

    “落车里了,干吗?”

    “我手机没电了,叫不了车。”

    程见舟站起来,突然动作一滞。

    低头看,没好气地扯下衣服,重新套一遍:“去路边拦辆出租车。”

    双鹊巷口正对群山,高架桥依山而立,一列货运火车轰隆驶过,消失在雾沉沉的黑暗中。

    冷风吹得两颊发麻,方萧西仰头,看见天空劈下一道电光,紧接着便是闷滚的响雷。

    不消一会儿,雨便淅淅沥沥浇下来。

    这样凄寒的雨夜,连过往的车辆都很少,更别说出租车了。

    程见舟等了一会没等到车,只好带着方萧西回校拿手机。一路拣着檐底走,来到校区地下车库。

    车库暗昧潮冷,气温比地面低上几度,程见舟的车泊在第三层,更是如窑洞般寒凉。

    有辆辉腾的前照灯亮着,一对情侣在灯柱中接吻,发出难以言说的靡靡之音。

    方萧西打了个喷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站住了。

    男方回头,见是个小丫头,若无其事地继续和女方温存。

    “好看?”

    程见舟面无表情扳过她的肩,向前搡推,“快上车,把——”

    “我不上车!”

    方萧西转身一下子抱住程见舟的腰。

    程见舟整个人一僵。

    方萧西抱住他往外拖,说得大义凛然:“程见舟,虽然你这人很讨厌,但毕竟是我哥哥,我不能眼睁睁看你知法犯法。”

    程见舟:“你在说什么?”

    方萧西仰起脸:“你不是要酒驾?”

    话音刚落,额头被狠弹了一下。

    程见舟皮笑肉不笑,不知哪儿来的火气,声音阴沉沉:“想什么呢,后座有件冲锋衣,我让你上车把衣服换了。”

    方萧西低头,淡蓝色的运动服几乎被雨雾洇成深色,湿漉漉和里面的羽绒服贴一块儿,显得邋遢又狼狈。

    她松开手:“……哦。”

    想说不换也没关系,今天衣服穿得多,水汽浸不到里面去。

    程见舟已经躬身进车,甩出来一件外套,正正好罩在她头上。

    方萧西手忙脚乱扯下来,难看的墨绿色,皱巴巴一团。

    也不知道放多久了。

    她两根手指捏起,很嫌弃似的:“干净吗?你是不是穿过了。”

    程见舟声音冷冷的:“别穿了,还我。”

    “我不。”

    方萧西埋头闻了闻,有洗衣液的清香,这才放心地钻进车里换衣服。

    程见舟一时想不起手机放哪儿了,开顶灯翻找,在扶手箱里找着了。

    他摁亮手机,随手点开通知里的新消息。

    韦薇的声音响起,柔润又带着点绵哑气,连狭厢内的浊气都驱散几分。

    “你到家了吗?明早有没有课,要不要和我去看电影呀?”

    方萧西想起程见舟认错人的事,边套衣服边说。

    “程见舟,你挺变态的。”

    程见舟要按语音回复的手一顿,转身:“我怎么变态了?”

    “你喊我宝贝来着。”

    两人四目对视。

    程见舟率先垂下眼帘,改为单手打字,语气很淡:“你做什么白日梦。”

    好不容易有程见舟的笑柄可以奚落,见他反应平平,方萧西不由争辩:“我骗你做什么!”

    她嘁了一声,“你喝了那么多酒,醉后把我当成韦姐姐了。不仅喊我宝贝,还要我帮你穿衣服。原来哥哥平时都是这么喊女朋友的,真老土。”

    “你叫钟鸣什么,说来听听。”

    程见舟叫了个代驾,手机揣兜里,手撑扶手箱倾过来,洗耳恭听的模样,“我倒要看看多有新意。”

    方萧西猝不及防被这样问,声音因为心虚没底气,“就……就喊名字啊,还能怎么叫。”

    顿了顿又说,“我才没你那么肉麻。”

    “那你们这感情也没深到哪里去。”程见舟唇角扬起讥讽的弧度。

    “过家家?”

    方萧西没再搭腔,只是穿好衣服说:“开门,我要下车。”

    程见舟未动。

    她习惯性地踢前座:“程见舟,听见没有。”

    “方萧西。”

    程见舟突然喊她全名,语气难得的正经。

    她以为有什么要紧事,凑过去:“怎么了?”

    顶灯不算暗,但几乎照不到后座。

    方萧西这一动,脸才显露在金灿灿的光下。

    许是淋过雨的缘故,整个人都浮着潮意,连瞳仁都是雾蒙蒙的,眼睫毛一眨,又湿又亮。

    程见舟看了片刻,朝她伸手。

    方萧西以为他又要故技重施。

    连忙捂住额头。

    结果程见舟扯了下她的头发:“要期末考试了,好好复习,别把心思花在谈恋爱上,嗯?”

    方萧西吃痛,反驳道:“哥哥高中不也是一直在谈恋爱,还要我帮你打掩护,讨厌死了。”

    程见舟笑了笑:“哥哥照样每回考第一名,你能做到吗?”

    方萧西手指摸着袖扣,好一会儿才慢慢说:“是啊,我做不到,我没有你那么厉害。”

    她成绩说好谈不上,说坏也谈不上,排名永远处于不温不火的中游。

    不像程见舟那样天资聪颖,吊儿郎当也能站在山巅。

    所以她只能付出比他千百倍的努力,才能以毫厘之距稍微缩短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天堑。

    这种感觉,她不喜欢。

    年底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

    方萧西期末考试破天荒拿了个前所未有的好名次,杨典高兴之余,听她整日嚷嚷家中太闷,回夷风岛祭祖便捎上了她。

    原本程徊南允诺会同行,临行前突有要事抽不开身,便让程见舟代替他去。

    杨典失望归失望,也没有多言。

    桐沙市和夷风岛虽属异省,距离却不远,中间仅隔着道窄束的海峡。

    天色明朗的时候登上高山,还能隐约瞧见岛上灯塔的轮廓。

    他们是乘渡轮去的,正赶上大风浪,船身摇曳不休,在海上艰难破雾而行。

    方萧西一连吐了好几次,满嘴酸水地下了舷梯,踩上实地仍觉两脚发软。

    她上次晕车晕成这样还是在去年开春,程见舟刚拿到驾照,开车载她去书店买课外教材。

    一路风驰电骋,原本二十分钟车程,硬是十分钟就把她送到了。

    方萧西连滚带爬推开车门,蹲在路边吐得昏天黑地,就差把胆汁也呕出来了。

    程见舟倚着车门毫无愧色,还笑她娇气。

    但是今天杨典在,他倒是装了回好哥哥,在她步履虚浮要摔倒时扶了一把。

    杨典见她这么难受,找出晕车药,看着她就水服下,这才去路边拦了辆专门接客的小车。

    车离开港口朝美几里村驶去。

    一路颠簸,方萧西止不住地发困,身子抵着车窗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被尖锐的刹车声惊醒,几个小孩掌心撑窗,好奇地往里瞧。

    等到推开车门,他们又一哄而散,没入泥墙白瓦中去了。

    自从外公三年前去世,除了祭祖迎神,方萧西便很少踏足这里。

    三年前的美几里还是蛮荒之地,到处是破败的板岩茅草屋。近两年夷风岛旅游业兴起,全岛修葺一新,连带偏僻的美几里也沾了光。

    村子古貌未变,却干净整洁很多,还增加了很多便民设施。

    贯通村庄的主干道浇上了沥青,夹街的栅栏花圃户户相衔,里面的花草苗木千姿万态,生机勃勃。

    杨眉住的三层小楼在村子深处。

    得知杨典今日来,早早便在门前候着。看见方萧西来了,眉开眼笑,一把搂进怀里,又热情洋溢地招呼程见舟进去。

    杨典大包小包安置妥当,携女儿上楼给父亲上香。

    程见舟是第一次来。

    看惯灯红酒绿的都市,初到依山傍水的小乡村,见什么都新鲜,出门随意走了走。

    美几里村不大,地势像个倒扣的山丘,数百户踞在丘底,蜂房似的密密匝匝挤一起。

    村民们知根知底,平日串门走户熟稔得像自家人,自然也藏不住秘密。

    程见舟模样俊朗,招摇过市。

    很快街巷便传遍了杨典继子来村里做客的消息。

    杨典二婚嫁得好,合村艳羡。

    不过逢年过节,她总是孤身一人回来。时间长了村里便起了非议,传她遭新丈夫倦厌,早就被抛弃了云云。

    杨典好面子,不可能不往心里去,却也无法发作。

    这回程见舟一来破了流言,她内心积霾尽散,说起话来格外意气风发。

    有些人打听到程见舟长得周正,便存了别样心思登门,小楼里逐渐热闹起来。

    程见舟转几圈回去,刚踏入门槛便被阿姨婆婆们团团围住,问他何时来几时走,又问他年纪、学业以及是否有女朋友,要不要相亲。

    杨典笑着挽上他臂弯:“待三五天就走,没有女朋友,裕湖大学生。什么相不相亲的,他还在读书呢,心思不在这上面,也不懂这些。”

    方萧西斜窝在沙发上剥橘子吃,闻言半瓣噎在喉间,不上不下,连咳好几声。

    程见舟转头。

    隔着攒动人群睨她一眼。

    那目光锐利,似乎在警告她别乱说话。

章节目录

若你刀尖悬爱意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理冬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理冬并收藏若你刀尖悬爱意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