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场中央有供人休憩的桌椅,方萧西坐下,拢手握住程见舟腕部:“先说好,我画画不好看,你不许嫌弃。”

    程见舟:“先画。”

    方萧西开始下笔,不消一会儿,一个有棱有角的“圆”跃然而出。

    程见舟眉峰渐拧,默不作声继续看她表演。

    接着是两条宽窄不一的表带,蛇行蚯曲。

    表盘上的数字也是挨挨挤挤,笔墨糊成一团。

    画完方萧西自己都觉得惨不忍睹,程见舟果然嫌弃:“丑死了。”

    方萧西心怀愧疚,难得好脾气:“哥哥,我重新给你画一个,好不好?”

    程见舟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就这么看了半天,突然伸手扯了下她耳朵:“方萧西,你一次都没给我送过生日礼物吧?”

    她被这话砸得发懵:“那是因为你什么都有了,什么都不缺。”

    想想自己每年生日倒都能收到他的礼物,于是问,“你有想要的东西吗?”

    程见舟垂下眼,睫毛覆着层浅薄月光,拢着淡淡一点思绪,良久才开口。

    “以前没有,现在有了。”

    “是什么?等你生日的时候我送。如果是很贵重的东西——”

    方萧西顿了顿,一本正经,“就算了,我没有那么多钱。”

    微风拂来,方萧西额发被吹得散开,露出清晰的眉眼,眼尾那颗小痣若隐若现。鼻尖带一点红,是被冻的,她从小到大一直很怕冷。

    程见舟看着她,慢慢说:“那你给得起什么?”

    她扬扬手中的笔,狡黠地眨眼:“蛋糕,我再给你画个蛋糕怎么样?”

    程见舟抽回手:“谁要你的蛋糕,连表都画不好,画蛋糕肯定更难看。”

    “也是,哥哥生日从来都是众星捧月,有那么多人围着你庆贺恭维,什么样的礼物没有。”

    方萧西放下笔,板着脸,“还要在意我送不送、送什么吗。”

    明明以前私底下都是直呼名字,天天程见舟来程见舟去,除非有求于他才会喊哥哥。

    现在无论生气还是嘲讽,倒挺爱用这个称呼。

    程见舟靠向椅背,在夜色中抬起眼,四肢懒散舒展着,声音也轻漫。

    “哥哥今天开始在意行不行。”

    旁边有对小孩在嬉戏追逐,年龄稍长那个步势急,拐弯时刹不住撞到方萧西身上,看她一眼,头也不回地跑开。

    小孩母亲见了,将他喝止,领了人来道歉。

    小孩有着一双桀骜不驯的眼睛,不甘不愿地低了头:“对不起。”

    声音含混不清。

    方萧西揉揉他脑袋,轻声哄:“没关系,你跑的时候小心啊,别把自己摔着了。”

    小孩母亲又是一番连声道歉,临走前在桌上留下一个花灯作为歉礼。

    程见舟明显是倦了,指节敲敲桌面,声音带着乏气:“回家?”

    方萧西摸着花灯,看了眼时间,摇头:“再等等。”

    游神虽已结束,广场上却聚起更多的人。

    手里拿着各式各样的花灯,交游寒暄,好不热闹。

    程见舟问:“还有什么仪式?”

    “大家在等献神。”

    “献神又是哪个神?”

    方萧西解释:“不是哪个神,我们会在每年元月最后一天的午夜,放飞花灯向神明祝祷,这个仪式叫做献神。”

    程见舟蹙眉:“你们夷风人奇奇怪怪的信仰可真多,这神——”

    “程见舟!”方萧西拍桌而起,“不许说对天神不敬的话。”

    他愣了下,反倒笑了:“这么凶,我还什么都没说。”

    “你心里这么想了。”

    “心里怎么想你也要管?讲不讲道理。”

    方萧西不搭理他,铺开白棉纸制成的灯,问程见舟:“你有什么心愿,我帮你写上去。”

    “不用,我不信这个。”

    方萧西当没听见,仍然提笔,打算写上“愿哥哥天天开心”,刚写了个开头,一道阴影笼下来,程见舟懒洋洋的嗓音从头顶落下。

    “你哥哥那么多,祝的哪个哥哥?”

    方萧西顿住笔:“我哪有那么多哥哥,不是就你一个。”

    “张迅啊,不是挺爱喊人哥哥。”

    方萧西想了好一会儿,才模糊记起这人是程见舟同学,曾经找她帮过忙,但她不记得有叫过他哥哥,于是蹙眉:“程见舟,你不要找茬。”

    等她写完这句祝福语,程见舟又来挑刺:“你是觉得我现在过得不开心?”

    “那不一样。”方萧西趴在桌上,另起开头,一笔一画写得认真。

    “我祝愿你永远开心,永远。”

    程见舟没再说话,无所事事地眺向远山,直到她搁下笔,才倾身过来看。

    一阵薄荷冷香袭来,挟着点呛人的烟草气。

    方萧西紧了紧鼻子,念给他听:“愿哥哥天天开心,愿妈妈长命百岁,愿焦饼小鱼干自由,愿全天下流离失所的人都有家可归。”

    程见舟嗤笑一声:“愿全天下流离失所的人都有家可归?联合国人权理事会主席都没你这么会写。”

    “像哥哥这么冷血的人,当然会觉得这个愿望可笑。”

    程见舟问:“你自己的愿望呢,怎么没有?”

    方萧西认真道:“外公说,向神请愿时不能太贪婪,天神不喜欢贪心的人,如果写太多祂会不高兴,给人带去坏运气的。”

    程见舟看她说得一板一眼,煞有介事,本想出言挖苦,又怕真把她惹恼了,兀自忍了,笑着在桌底踢踢她:“行了,放你的灯去。”

    方萧西抓着灯下摆的系带,往两旁轻轻一扯,扁平的纸瞬间膨成一朵莲花灯。

    她拎灯跑到视野开阔的好位置,等待午夜十二点来临。

    程见舟陪着等了一阵子,百无聊赖,寻了处人烟稀少的角落抽烟。

    指尖猩红明灭,风将雾扯成丝缕,很快消散。

    一位年轻女孩过来搭话,两人顺势聊了几句。

    她旁敲侧击想要联系方式,程见舟礼貌地推脱了,等他碾掉烟回去,原地已不见方萧西踪影。

    有人指了指北面的山丘,告诉他小姑娘的花灯飞走了,她追花灯去了。

    山丘不算高,但走势陡峻。

    程见舟觑眼看去,很快锁定一道模糊的人影。

    方萧西已经攀到坡顶,正扶着一棵细疏的矮树,踮脚去够花灯。

    风将她的围巾吹散,高高飘起,如一团火焰。

    花灯缠在树枝间,方萧西跳来跳去够不着,找来一根棍子,捅半天也还是无用功。

    索性就爬上去,踩着一根稍粗的枝桠,慢慢伏低身子,朝前方颤颤巍巍伸出手。

    快摸到灯时,底下倏尔传来细枝开裂的声响。

    她吓得赶紧抓紧主树干往回退,然而为时已晚。

    方萧西一个失重,跟着断枝直直下落,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传来,而是跌入一个怀抱。

    “小心!”是程见舟。

    地上乱石多,两人双双没有站稳,从内坡滚下去。

    眼见要撞上低地一截削尖的木桩,程见舟护住她一个翻身,用自己的背挡过去,闷哼一声。

    突然,疾风骤起,灯在风的推助下挣开缠困,飘向山林深处。

    方萧西爬起来还要再追,程见舟咬牙切齿扣下她手腕,狠狠往身前一带:“方萧西,你不要命了?!”

    “你放开我!”

    方萧西咬了他一口,趁他吃痛松手的瞬间溜走,在荆棘山路中跌跌撞撞跟着灯跑。

    不知跟了多久,来自广场的人声彻底消遁,取而代之的是东一阵西一阵的喧噪虫鸣。

    凛冽的旷野气息在眼前铺陈开来,月光下影绰的树荫将她笼住,罩得严严实实。

    一股凉意从后背蹿起,方萧西倏然转头,身后空无一人,程见舟没有跟过来。

    再回头,灯已经不知所踪。

    漫天盖地的幽寂中,突然传来灌木分拂的窸窣声,她顺着响动看过去,赫然和一双褐幽幽的瞳孔对上视线。

    方萧西怔在原地。

    全身血液热度骤降,大气不敢喘。

    那是一头熊。

    就站在五米开外盯着她。

    课外书上说,野外遇熊可以装死躲过一劫。

    但是她不敢冒险,怕一旦躺下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

    方萧西垂下眼睛避免对视,试着慢慢倒退,一步、两步、三步……

    熊没有跟来,只是翘着头左顾右盼,鼻子嗅了嗅,眼睛重新锁回她身上。

    她继续后退,小心翼翼,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

    倏然一脚踏空,掉进坑洞中。

    所幸洞不太深,一人高,洞底还铺着软泥和厚厚一层落叶,她没怎么摔疼,撑着泞滑的墙坐起来。

    这应该是个人工开凿的洞,墙是用粗砖垒成的,摸着十分硌手。

    她靠着墙抬头看,洞口杂草丛生,月光透不进,薄雾般堆积在草叶上,景色朦胧。

    心还在狂跳,窸窣声又响起,由远及近。

    方萧西僵住,害怕得连呼吸都忘记,只见一道人影跃进来,洞内新增了道紊乱的气息。

    “哥哥。”

    方萧西站起来,眼睛一下子红了,哽咽道,“我、我以为你真的丢下我了。”

    “我可不就是丢下你了。”

    程见舟站稳了,出言讥讽,“以为我是来救你的?也太看得起自己了。”

    他的言语尖锐刻薄,好似刀子般。

    “我来替你料理后事。你的命不值钱没了不要紧,但妈妈这样宝贝你,至少要留个完整的念想给她吧?”

    程见舟微躬背,双手扶膝,眼睛平视她,嘴角挂着嘲讽的笑,语气柔慢下来,“那么紧张那个破灯,干脆把你自己献祭给天神好不好?每年祭日呢,正好也是献神日,以后无论是祭还是拜,只需回一趟岛就能把事儿办了,省时省力,方萧西你说是不是?”

    方萧西脸色发白。

    即便是两人最水火不容的时候,程见舟也没对她说过这样难听的话。

    她喃喃:“我不是紧张灯,灯没了就没了,可是平安符被勾走了。它是你用那样珍贵的礼物换来的,我不能弄丢了。”

    程见舟一愣,直起身来。

    方萧西低下头,攥着衣角说:“可最后还是丢了,对不起,哥哥。”

    “咔嚓——”

    一道踏枝声划破寂静,方萧西后颈骤寒,猛然扑进程见舟怀里。

    程见舟被冲得连连后退,连鞋都掉了一只,后背撞上粗砺石壁,倒抽凉气,低吟一声。

    方萧西在他怀中颤栗,连声音都是抖的:“熊、熊是不是又来了……”

    程见舟个子高,眺眼空旷的寂野,熊早已离开,一头衔嚼着叶芽的梅花鹿慢悠悠走过。

    他低敛着眼皮,听见自己轻声。

    “嗯。”

    方萧西更紧地埋入他怀中。

    程见舟垂下的手指微动,终是抬起胳膊,手掌覆上她伶瘦的背脊,慢慢收拢。

    背上的伤口因为这个动作,湿意愈发汹涌。

    但神经仿佛被极致的愉悦所取悦般,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痛楚。

    悠扬撞钟声遥遥传来。

    午夜十二点,献神时刻到。

    无数花灯凭风腾空,好似千千万万逆飞的流星,朝月亮倒坠而去。

    群山外欢呼雷动,经久不息,随着花灯尽数归天,声音才渐渐消止。

    人们纷纷仰起脸,虔诚眺望辽远夜幕,双手合十向天神祝祷。

    祈愿神明赐福,保佑来年事事顺遂。

    海潮杳渺,昏星寥落。

    这样寂静而热烈的晚冬,程见舟拥着方萧西,清晰地听到了深陷于血脉的心跳声。

    云隙飘下飞雪,洋洋洒洒,烟雾般将全世界敛束进去。

    一如他声势浩大却无法宣扬的隐秘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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