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见舟挑了条僻静的路,除了交通信号灯几乎没有车,一路劈风疾驰。

    方萧西胆战心惊坐后座,什么声音都被风褫夺,到家时腿还是软的。

    程见舟看她一张惊魂未定的脸,竟笑得出来:“还动手动脚吗?”

    方萧西手背抹掉眼泪,气道:“我要和妈妈——”

    她停住,因为杨典没有立场,也没有资格管他了。程见舟从头到尾,也不是妈妈的儿子。

    “嗯,和妈妈说什么,我把你给欺负哭了?”

    程见舟似乎心情很好,转身在楼梯上坐下来,懒散倚着梯柱,脚尖点踏阶示意东西掉了,慢悠悠地说,“她不会信的。”

    方萧西弯腰捡起发箍,头也不回地上楼。

    程见舟脸色遽变,身子散了架般颓下去,双肘撑膝,拳头抵住下腹,深深吸了一口气。

    方萧西是第二天下午才知道程见舟得了急性阑尾炎。

    他凌晨被疼醒,下楼找止痛药时摔了一跤。

    杨余茵被动静闹醒,发现程见舟撑着墙在吐,身子滚烫,赶紧上楼去叫杨典。

    程见舟被送到医院后做了急诊手术,因为就医即时,没有穿孔,手术很顺利。

    术后需要有人陪床,杨余茵要上班,杨典下午有个会,便让方萧西去照看。

    程见舟住单人病房,方萧西推门进去时,他正在睡觉。手背扎着针,半透明软管从胶贴伸出,一路到延到输液架瓶瓶袋袋上。

    方萧西搬了张小矮凳坐到床边。

    阳光透窗直射进来,照亮程见舟的脸。

    他安静躺在床上,眼睛紧紧闭阖着,嘴唇血色很淡,唇纹干燥,呼吸很轻。

    她第一次见穿着病号服的程见舟,薄薄一层蓝白条纹布,好像把他身上所有张扬凌厉的劲都压住了。

    班主任老周有过得阑尾炎经历,课堂上说起发病过程,连叹疼起来堪比凌迟受刑,苦不堪言。

    方萧西想起她还负气戳他痛处,内疚万分,趴在床上自言自语:“对不起,我还以为你是装的,就算真的难受,也没有那么疼……谁让你以前总爱逗我骗我,有时候我都分不清,你说的哪些是真话,哪些是假话……”

    方萧西突然想起高一时她装肚子疼不肯回家,程见舟虽然不耐烦,却也好好送她去看医生。

    自己的小感冒却没当回事,淋雨后发起高烧,也是这样一声不吭地扛着。

    “程见舟,其实你不使坏的时候,难得温柔的时候,还是挺好的。”

    “我昨天说你讨厌,是气话……”

    “我也不想和你吵架,我也想和你好好说话……”

    空调打得极低,仪器滴滴声仿佛催眠音般环绕在耳畔,她手拢在被底,说着说着就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方萧西被救护车鸣笛声惊醒,正要起身,却发现手却被牢牢握住,根本抽不出。

    她小声:“程见舟,你醒了吗?”

    没反应,又勾起手指轻挠他掌心:“喂,松手。”

    程见舟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方萧西吓坏了,靠近床头脸颊贴过去,感受到有节律的热气喷薄,一颗心放了下去,却瞥见他肩膀微微颤抖,唇角朝上扬着,笑意都快要压不住。

    方萧西反应过来,气急败坏在他腰侧掐一把,程见舟闷哼了声,眉峰蹙起,脸色苍白几分。

    方萧西紧张道:“很疼吗?”

    “你说呢?”

    大病一场的人,声音还是哑的,放开她的手,“轻点啊。”

    “你什么时候醒的?”

    “你猜。”

    方萧西咬牙切齿:“你一直在装睡是不是?”

    不等程见舟回答,护士推车进来,惊呼一声,箭步冲到床前,封闭针头,换药水,重新调流速。

    看到软管中倒流的血液渐渐回落,这才松口气,嗔怪地睨了眼方萧西,对程见舟说:“水挂完了不按铃,真不知道你女朋友陪床还是发呆来了。”

    方萧西窘迫地站起来,连连摆手:“我们不是情侣,他是我哥哥。”

    程见舟半垂着眼帘,懒洋洋地说:“嗯,哥哥。”

    “哎呀,我懂我懂,什么哥哥妹妹的,不就是关系还没突破嘛。”护士揶揄完也没听方萧西解释,风风火火去下一个病房了。

    方萧西坐回去,乖乖盯着吊瓶,眼睛再不敢离开。

    “还困吗?”程见舟问。

    “不困。”方萧西打了个呵欠,眨掉眼里的泪水。

    程见舟拍了拍床:“上来睡。”

    “睡着了我还怎么帮你盯着。”

    “我自己不瞎。”

    VIP病房的床很宽敞,足够两个人并排睡。

    方萧西犹豫片刻,还是拒绝了。

    程见舟随口说一起睡,她本来不觉得有什么。

    但护士刚才那样调侃过,不知为何就生出点不自在来。

    程见舟虽然是哥哥,到底也是个男人。

    况且他们关系再熟稔,从小到大也没在一张床上躺过,她连他的房间都很少去。

    何霏说,她上初中起就开始和她哥哥避嫌,去对方房间要敲门,得到允许后才可以进。

    表达亲昵,也顶多拍拍脑袋拍拍肩,不会有更近一步的肢体接触。

    正想着,程见舟伸直了胳膊,刚好碰到她的手。

    触感微凉,指骨偏硬,粗糙指腹磨着她的肌肤,温度渐渐热起来。

    方萧西缩回手,蜷在衣袖里。

    程见舟眼眸下瞥:“很冷?”

    她还没说话,一件外套罩下来,宽薄掌心覆压在头顶,隔着布料使劲搓磨几下:“套上。”

    方萧西推开他的手,扯下衣服:“我不穿,都是烟味,难闻死了。”

    说完躲到角落椅子里。

    脱掉鞋子盘腿坐着,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

    程见舟单肘撑坐起来,看向她,笑了一声。

    方萧西摸摸脸:“笑什么?”

    “像鸡窝,”程见舟说,“脑袋。”

    方萧西扫了眼他睡得杂乱无章的发型,淡青色的下眼睑,以及穿病号服的颓丧模样,回敬:“哥哥也一样好不到哪里去,还说我呢。”

    “那我们岂不是很般配。”

    “谁跟你般配。”

    方萧西觉得般配这个词怪怪的,还没来得及细想,程见舟已经说:“你是我妹妹,兄妹俩像不是很正常。”

    荧幕正上演一场险象环生的警匪追逐战,她看得专注,心不在焉抬杠:“谁是你妹妹。”

    这句话终于堵上程见舟的嘴。

    方萧西耳根清净地看至结局,换台间隙病床突然传来淡淡一句:“不想当妹妹,索性就别当了。”

    她把声音调小,歪头问:“什么意思?”

    听着像撂狠话,可他神色平和,不像被气到的样子,屈肘侧撑起上半身,垂着眼和她对视。

    眼睫敛住的瞳仁漆黑幽邃,阳光在眼中汪洸摇曳,像藏着一场蓄久的酣雨。

    “求之不得”几个字已经到嘴边,想到他现在是病人,方萧西又心软了:“好啊,那我当你姐姐,姐姐现在命令你少说话,躺下来好好休息,乖。”

    敷衍、应付,哄小孩的语气。

    说完马上转正脑袋,全身心投入到电视剧中了。

    程见舟轻嗤了声,陪着看了会儿无聊的电视,掀开被子就要下地。

    方萧西以为他去上厕所,没在意,直到听得移动输液架哐啷一声。

    她以为程见舟摔了,一下子站起来,却见他推着架子往门口走,于是连鞋也顾不上穿,飞快跑去把门按住,转身问:“你干什么去?”

    “透气。”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要去抽烟。”

    “这么了解我啊。”

    方萧西点头:“我还知道你心情不好。”

    程见舟情绪低落的时候,烟瘾就特别大。

    “好得很。”

    程见舟抬眉稍,“让让?”

    “不让,平时我不管你,但今天不行。”

    “为什么不行?”

    “你生病了,生病了就不许抽烟。”

    “你家住太平洋吗,管得那么宽。”

    程见舟笑了一下,抬手拨开她,“别挡路,病了我也能把你拎到一边信不信?”

    方萧西拉住他的手,抬起头:“程见舟,你昨天消失一天,是不是去见你外公了?”

    他一下子顿住了。

    程见舟外公是胡捷,国内赫赫有名的实业家。祖辈因一场机缘巧合发迹,不懈操持下产业逐渐壮大。

    到了胡捷掌舵时,更是如日中天。

    家国大义上,胡捷屡次三番站队成功,又热心公益事业,民间名声很好。

    有惊无险挺过几次重大金融危机,近些年实业衰潮中,胡捷反而逆水行舟,蒸蒸日上。

    人人说他运势旺,人生传奇。

    唯一的缺憾是妻子早逝,留下三个女儿。

    胡捷没有续弦,把女儿们当接班人培养。他教规严苛,谆谆教导,胡箖和胡箴却并不上心。

    她们对如何管理公司、运营公司一点儿兴趣也没有,对胡捷阳奉阴违,后来早早联姻嫁了人。

    唯独胡簌百依百顺,又天资聪颖。

    十岁出头的年纪已崭露商业头脑,跟在胡捷身边,对财务、决策、数据分析等异常有兴趣。

    胡捷对她宠爱有加。

    但偏偏是这个当眼珠子看的小女儿,嫁给了最无权无势的寒门学子程徊南。

    当时还是高中生的两人暗生情愫,背着家长偷偷在一起。司机通风报信,胡捷知道后,震怒之下让胡簌转学,彻底断了两人来往。

    可向来听话的胡簌,在这件事上却毅然决然。

    胡捷让保镖看住她,她便是绑绳子从窗台翻下,冒着摔伤风险也要去找程徊南幽会。

    有次被胡捷抓到现形,要送她去国外,胡簌不惜以死相逼,说这辈子只认定程徊南,就算走到天涯海角也非他不嫁。

    家族里出过好几个爱而不得无善终的痴情种,胡捷怕逼急了女儿真轻生,只好妥协。

    他花大价钱扶持程徊南,送他出国留学、深造,利用人脉为他保驾护航,支持他的从医事业。

    程徊南也确实争气,天赋、才气和勤奋比常人高一截,善于抓住机遇,回国后如鱼得水,平步青云。

    胡簌嫁给程徊南时,胡捷虽还是不太喜欢这个人,却也送上诚挚祝福。

    但两人婚后生活并不如意,生活将柔情蜜意消磨殆尽,只剩下一地鸡毛。

    胡簌郁结之下身体便不太好,后来查出有心脏病,更是三天两头进医院。

    胡捷每次来探望,劝她离婚回到自己身边,最终都以父女俩的争执收场。

    加上那段时间流年不利,两位姐姐胡箖和胡箴相继意外离世,胡簌愈发郁郁寡欢,病情加重,卧床不起。

    后来胡捷领着养子过来,放话要么离开程徊南,要么断绝关系,以后就当没有她这个女儿,家财自有儿子继承。

    胡簌遗传了胡捷的倔脾气,不肯做选择,僵持之下又是大吵一架。

    胡捷怒容满面甩下一句“好自为之”就走了。

    他走后不久,胡簌就因为情绪激动,死于心脏骤停。

    胡簌喜欢花,说过百年后想要葬在开满鲜花的山中。

    可是胡捷迟迟不肯让她入土为安,反而把遗体放在私人冷冻库,每年高价续着安置费,祭日时便叫上程见舟作陪,一起看看她。

    而昨天正是胡簌逝世十一周年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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