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诸葛沆,压根儿不叫这名字,真名汪泽。身份是假的,病却是真的。只不过不是骨癌,而是一种罕见病,叫……”

    李祝辰想了想,“叫马凡综合征!”

    “马凡综合征?”

    “嗯。你看他长得高吧,人瘦,手脚细长,就是这病引起的。据说是基因病,会遗传,具体我不太清楚啊,你可以问问你的医生朋友。”

    程见舟喝一口水:“接下去说。”

    “汪泽父母都在国外,父亲本国人,母亲东南亚人,具体哪国我忘了,名字太拗口。现在两人都在金三角那一带居住,家庭成分不是那么好。”

    “成分不好,什么意思?”

    “他爸以前在国内贩毒,和他妈里应外合,赚得盆满钵满。后来国家严打下行情每况愈下,又怕触碰高压线丢了性命,早早移民到境外。

    他爸迷上赌博,越玩越大,家底亏空不说,还债台高筑。他妈染上毒瘾,过得放浪形骸,有过两个不知道生父的私生子,养到两三岁都卖出去了,就是为了换钱吸毒。

    这两人现在过得穷困潦倒,一直想方设法搞钱。但是能迅速来钱的方法都刑法上写着呢,所以蹲过不少次监狱,出来后也不知道收敛,干起相对隐蔽,不那么容易被抓的电诈中介。

    汪泽还被他爸骗去当过一阵子免费劳动力,在那个臭名昭著的电诈园受了两年苦,逃回来了。回来后也还不忘当大孝子,经常汇钱过去,逢年过节时不时飞过去聚一聚。

    本来吧,调查到这里我还觉得汪泽可怜。但无意间查到一条线,他能脱离吸血爹妈和电诈园掌控,顺利回国也不简单。不过是从一项黑产,涉到另一滩浊水中。”

    李祝辰问:“还在听吗?”

    程见舟把空杯倒扣在盘子里,手指揉着太阳穴:“嗯,然后呢?”

    “目前就查到这里,碰到一些阻力,给我点时间,有进展了再跟你通个气。”

    “好。”

    “你赶紧找西西谈谈,劝分。先不说汪泽的病,这种下三滥家庭出来的人能有多好,配不上你妹妹。”

    李祝辰话锋一转,笑道,“不如给个机会,让我表弟喊你一声大舅哥。这人你见过,腼腆老实,不抽烟不喝酒,洁身自好,长得也仪表堂堂。他父母正直儒雅,仕途一片光明,过两年还能再升。这种门第家风,再适合你妹妹不过了。”

    程见舟:“谢谢,免了。”

    事情再有眉目已是八月底。

    在此之前,程见舟去找过一次方萧西。

    方萧西单方面拉黑他所有联系方式,但只要人还在桐沙,他有的是办法知道她动向,要找到人并不难。

    程见舟没费多少功夫,便知道她在一处弄堂里,替人看管一家书店。

    书店在弄堂深处,被一棵枇杷树的茂盛枝叶覆住大部分屋檐,采光不太好。

    门是带玻璃窗的老式木板门,漆着草绿色,门把手上挂一纸牌,繁体字写着“营业中”。

    他站在阳光下往里瞧一眼,书店内寥寥数人,都是穿蓝白色校服的中学生,书包堆在脚下,捧着书认真翻看。

    前台是空的,电风扇开着,吹得一本诗集书页翻飞,哗啦作响。

    诗集下面垫着一本摊开的笔记本,扉页用钢笔写了名字,那写法他再熟悉不过——第一笔的点总是特别用力,末端还要往上勾一下;第二个字草字头写得最宽,下半部分挤在一起,糊得看不清笔画;最后一个字倒还算规整,方方正正,像座小房子。

    她上幼儿园时,连这个“西”字都写不太好。

    杨典送她上学前班,专门跟老师练字,练字薄是定制的,前几页印着自己的名字。

    杨典来医院照顾方致时,会为她在阳台支起小桌板小凳子,她就趴在那里练习。

    他过来串门,指着本子说“西”这个字印错了,过时了,现在正确写法是框里加一横,写作“酉”。

    她傻愣愣地眨巴眼,举着笔不知该怎么办了。

    他伸手拧了把她耳朵,催促,快改,改了我就当没看见。顺带吓唬道,这么简单的字都写错,拿回去给老师看,老师要拿戒尺打手心的。

    她全心全意信了,一边说“谢谢哥哥”,一边趴桌上把写好的名字全擦了,重新誊抄一遍。

    那时候两人其实还不太熟,认识才一年。

    虽然方萧西在杨典敦促下已经肯叫哥哥了,但每次都很客套,见面了“哥哥好”,要走了“哥哥再见”,然后再也无话。

    他听得不是滋味,没有人对他这么敷衍过。

    她越恭敬礼貌,他偏偏就越想去招惹,去欺负。

    有时候捏住她鼻子不让呼吸,或者两根手指按着她嘴角上支,你刚刚对卖糖葫芦的叔叔不是笑得挺开心吗,来,对哥哥笑一个看看。

    咦,是不是有蛀牙了。

    笑起来好丑。

    看她气得脸涨红,拿圆溜溜的眼睛瞪他,要哭不哭,或者狠狠踩他的脚,大声说要和妈妈告状,和胡簌阿姨告状!

    他心里那个疙瘩就平了,就舒坦了。

    身后突然传来敲锣打鼓和嬉笑声,一行穿着水红色长袖舞服的女人从巷间穿堂而过。

    随行还有位老大爷,举着卡片机,身姿矫健地穿梭在队伍中,指导她们摆姿势,咔嚓咔嚓拍照。

    枇杷树后有条一臂宽的窄巷,走出十余步,眼前豁然开朗。

    这里本来有幢带院子的房子,被个精神病人一把火烧了,人去楼空,地基也被填平了。

    空出来的地成了小广场,夏天有人乘凉,冬天有人打太极。周围居民想举行室内施展不开的活动,首先想到的地点就是这里。

    老大爷拍完照,注意到莺莺燕燕中多了个年轻男人。

    男人很高,双手插兜,戴着一顶浅灰格纹棒球帽,站在墙阴里,盯着那些风姿招展意气风发的女人们看,也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

    附近有歌舞厅一条街和电玩城,不少不学无术的二流子出没,长相和打扮也这么好。

    晚上三五成群过来耍酒疯,摇着喷筒在墙上画鬼画符,脱裤子往墙根儿撒尿,或者对年纪可以当他们妈的女人吹口哨。

    今儿天还没黑呢!

    就敢这么明目张胆。

    他气血上涌,眯起眼睛观察半天,到底把相机往脖子一挂,人招到一边:“你,干什么来了?”

    程见舟给了他一包烟,倒是挺客气:“我来找个人。”

    老大爷抗拒地往后仰,手摆到一半,见是好烟,赶紧揣进怀里,神色仍然是狐疑的,眉心拧成川字:“找人?您可不像找人啊。”

    程见舟笑了:“那像什么?”

    “像踩点。”

    他朝人群一指:“我来找她。”

    大爷看过去,看到了里头唯一年轻的身影。

    小姑娘穿了件纯色T恤,袖子挽得高高的,下摆有点长,掖了一半进运动裤里,踩着一双不合脚的拖鞋,走起路来啪嗒响,正满头大汗帮忙搬纸箱。

    纸箱垒好后,伏在汽油桶加木板搭成的简易桌子上检查扇子瑕疵,登记数量,然后一把把分发出去。

    她脚边趴着一条长毛狗,是赵美茹的爱犬。

    通体纯白,戴粉色项圈,头顶绑一蝴蝶结,扮相花哨。

    这狗神经质,对谁都龇牙咧嘴。

    此刻却乖乖把下巴搁她脚背上,眼珠子随踏来踏去的鞋子转动。

    “噢,西西呀!”

    大爷脸色和缓下来,背着手打量程见舟,笑眯眯问,“你就是她说的那个哥哥吧?”

    “她提过我?”

    “经常说,耳朵里老茧都听出来了。”

    “说我什么?”

    “说你好呗!夸你有风度有礼貌有爱心,待人真诚,为人善良,连路过的蚂蚁都舍不得踩。”

    这人挨了夸,脸上也不见半点笑意。

    大爷有些讪讪,摸着烟盒说:“你等着,我喊她过来。”

    “不用,让她忙。什么时候能结束?”

    “说不准,西西发完扇子,要帮赵美茹她们看动作,打节拍,调音响和三脚架。起码要排练一个小时吧,算快的,有时候练得不顺畅,得延长到七八点,你可有的等了。”

    程见舟点头:“我去书店等她。”

    “去书店干什么,那里只有风扇,怪闷的!”

    大爷给他指了间平房辟出的小屋,“去那儿,是弄堂里的公共休闲区,有空调吹,有沙发坐,柜子里还有上好的茶叶,等结束了我让她上这儿来找你。”

    方萧西把拉杆音箱万向轮固定好,蹲下来选歌。

    第五首是相对轻快的音乐,前奏刚响起,赵美茹招手让她过去:“西西,和阿姨一起跳。”

    “不不,我不会,我不行的……”

    方萧西一个劲往后躲,被大家抓住了,推到赵美茹身边,七嘴八舌催她,劝她……

    ——别害羞呀,半老徐娘跳舞哪有小姑娘好看,看了这么多天也该学会了,快给阿姨们看看,跳错也没事,阿姨给你指导一下。

    她骑虎难下,只好依葫芦画瓢做了几个动作。

    同手同脚不说,还把自己一只鞋踩掉了,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赵美茹捏着她胳膊:“奇了怪了,明明身体这么软,怎么跳起舞来就硬成钢板了?”

    方萧西难为情:“我,我还是帮你们录像吧。”

    结束时已是傍晚,她帮忙收拾东西,有人拍她的肩,大嗓门喊:“西西,空啦?你哥找你呢!等好一会儿了,就在小平房里头,快去吧,剩下的我帮你干。”

    方萧西一愣,马上想起诸葛。

    这片弄堂的人和她混熟了,知道她有个关系好的哥哥。这个哥哥厨艺好,学识渊博,人细致体贴,经常来接她下班。

    诸葛沆也的确说过今天要找她一起吃晚饭。

    他请客,去外面吃,已经在一家日料店订好位置,还有一份重要的礼物要给她。

    方萧西思来想去,今天既不是自己生日,也不是什么特殊节日,不知道有什么值得送的,只好叮嘱千万别破费,太贵的她也回不起礼。

    诸葛沆回应得模棱两可,很快岔开话题。

    她推门时还思量着他到底要送什么,看清人影,变了脸色,转身就走。

    程见舟已经先行一步把门关上,拧两圈反锁,拔下钥匙攥在手心里。

    “聊聊。”

    他转身,低头看着她,“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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