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家见人匆匆而去,去而复返。

    看一眼他带回来的女人,知道是美人计奏效,笑得见牙不见眼。

    牌桌上许久没见这样出手阔绰的人,留得越久,他赚的提成越高。

    地下赌场不是没有年轻人过来捧场,但能上这个厅的少之又少,钱和权总要沾一个。

    这种人脾气通常不好,加上年轻气盛,真输多了照样急眼,赖账、詈骂、掀桌子闹事。

    但这个人不。

    不在意牌面好坏,不在意输赢。

    懒得绕开陷阱套路,一马平川把牌出完,懒洋洋靠在椅子上等结束。

    似乎也知道这一桌儿除了他自己,陪客和坐庄的都是一个鼻孔出气,目的是让他掏钱,越痛快越好。让他沉浸,越痴迷越好。

    他神情坦然,照单全收。

    庄家心道年轻人有钱没处使,不是特地来这儿做慈善的吧,欢天喜地迎人坐下。

    可他坐下却像变了个人似的,每一局照样下大注,却一改温吞打法,每局都赢得干脆利落,叫人抓不出把柄。

    输掉的钱很快赢回来,一次翻倍后池子累积到六十万。

    庄家冷汗淋漓,看见他回头,问那个一直站他身边一声不吭的姑娘:“还差多少?”

    “什么?”

    “你们输的钱。”

    谜团顿时拨云见日。

    原来是被美人给绊住了,勾了魂,知道她欠了钱,要帮她解燃眉之急,要在她面前出风头。

    方萧西不知道程见舟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知道她欠了钱,想问不能问,牌又看不懂,只好偏头看向外面。

    谈伊去了斜对面的隔间,俯身搭上一位赌客的肩,笑得妩媚动人,间隙抬起头来,朝她眨眨眼。

    她回了一个笑,撤回视线,却猝不及防扫到门口来人。

    是当初看守她却溜走玩乐那两人其中之一,光头,长脸,眉毛粗浓,抓住路过的叠码仔就比划着问,有没有见过一个女人,大概那么高,穿浅驼色羊毛衫,白球鞋,头发盘起,很瘦。

    方萧西忙不迭侧过身,低下头,心如擂鼓,手指攥到泛白。

    男人一间间查过去,敦实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眼看程见舟又要赢了,庄家脸色越来越难看,正要朝手下使眼色,却见这人带回来的女人一下子扑入他怀中,坐他大腿上,搂住他脖子,脸埋进胸口,乱糟糟的发丝垂下来,遮得只剩一点鼻尖。

    来这儿的陪酒女多少有些心思不纯。

    讨巧话一句不说直接投怀送抱的,却是头一个。

    他一愣,啧了声,瞥见程见舟原本要出黑桃A的牌错带了张方块八,不知是被怀中软香温玉弄得心乱了,还是单纯手抖,霎时眉开眼笑,“哎哟,下棋讲究落子无悔,玩牌也一样,出了就不能撤回。您输了!”

    程见舟一只手抚着方萧西的背,牌在桌沿敲拢,丢向弃置区,表情挺淡然:“嗯。”

    庄家美滋滋给他倒酒:“有气量。”

    “请问。”

    与此同时,搜查的男人在桌前站定,视线梭巡一圈,在程见舟身上略顿,看向庄家,语气熟稔,明显是相识的:“福三哥,有没有见过一个女人……”

    没等听完描述,福三就摆手:“没呢没呢,没见过。”心思全在怎么抓紧开下一把上。

    他算是看出来了,这个人到底年轻,女人一挨就心猿意马,白白奉上这么多钱,不趁热打铁他傻啊!

    男人要走,突然指着方萧西:“抬起头来我看看。”

    程见舟轻拍怀中人的背,瞥了他一眼:“她睡着了。”

    福三开始轰人:“陪酒女有什么好看的?人家浓情蜜意,别打搅老板好事。”

    “场子里有人赖账,现在男的取钱路上不知所踪,两个人都没看住,女的又跑了。人肯定还在这儿,不掘地三尺找出来,我不好对老大交待。”

    “人跑了你找去啊!这边没你说的那个人,冒犯到贵客,老大那里就好交待了?”

    “看一眼她长相我就走,一路都是这么查过来的。”

    男人说着扯下方萧西的披肩,露出一件单薄的T恤,松松垮垮罩在她身上。

    锁骨处还有一点红迹,像暧昧的吻痕,长发大半卷在脖子间,可以窥见丝缕下水涔涔的肌肤。

    地下错综复杂,五脏俱全。

    自然有比照酒店布置的房间,方便男男女女看对眼直接一度春宵。

    男人干咳着撇开眼,重新遮上,朝程见舟笑笑:“不好意思。”

    转身朝谈伊那边走去。

    方萧西松了口气,正要起来,身子却被按住,耳畔传来淡声:“趴着,人没走远。”

    程见舟体温比她高上不少,窝在他怀里像贴着火盆,通身暖和。

    淡淡香气从他衣领口散出来,那是基地特制的香皂,原料萃取自空间站培育的植物,闻起来有股被烈日晒过的燥气,尾调则是清新草叶香。

    这个香气和蒲桃花很像。

    一瞬间把她带回到从前,回到多年前那个春暖花开时节。

    程见舟站在高高的树杈上,替她解风筝缠线,杨典在楼上推开窗,叮嘱他仔细脚下,下来时小心。

    她仰着头,一边担心风筝被树枝刮坏,一边被万里碧空吸引。

    那时天真蓝啊,云朵被阳光填充得如棉花般蓬松,洋洋洒洒铺满天空,风也轻柔至极,把树叶吹得沙沙响,吹奏起初夏曲调……

    她闭着眼睛,意识朦朦胧胧,几乎真的要睡着了,忽而听见程见舟道:“今天就到此为止,我带她去休息了。”

    福三明白此休息非彼休息,不该坏人好事,于是站起来送客:“这几盘您手气不够好,不过风水轮流转,下次就该转运了。”

    他笑道:“借你吉言,那我下次再来。”

    替方萧西理了理凌乱的头发,围巾裹好,牵着她出去了。

    走到无人的甬道,方萧西慢慢把手抽出来:“谢谢。”

    程见舟一言不发,脱下外套,罩在她身上。

    她低着头,又是一声“谢谢”。

    程见舟原本还想说什么,此话一出转身就走。

    没走几步又折回,把她逼得连连后退,后背撞在坚硬的石壁上。

    “方老师。”

    她抬起头。

    “这里,好玩吧?”

    她呆呆地看着他,不明白什么意思。

    他看似在笑,眼里没有笑意:“我还不知道方老师这么有本事,能进到地下赌场来。辛誉冒险是为了他视频的流量,为了名气和钱。你图什么?

    钱是他欠下的,人早跑得没影儿了。唯一的良心是给我发了消息,让我想办法救人。我要是没看见,你是不是得留这儿一辈子了?

    觉得你学生可怜,要查明真相?好得很。天底下可怜的人这么多,你一个个都管,管得过来吗,就算要管,需要你以身涉险吗?

    你是警察还是救世主?几条命够你这么折腾?

    方萧西,你不该当老师啊,当小学老师屈才了。你得进联合国,当秘书长,管天下不平事,是不是?我看你下学期也别支教了,明天我就帮你买机票,你飞联合国总部去,让人给你让个位,怎么样?

    不说话?哑巴了?”

    方萧西被训得一愣一愣,渐渐地也有了火气,仰头直视他:“我不说话,不是觉得理亏,是因为我不想和你在这里吵架。程见舟,你别以为救我一次,就有资格对我说三道四!

    你以为你是谁,我哥哥吗?早不是了。朋友?更谈不上!我们已经两不相干了,我欠你的,也还清了。你出手相助,我心里感谢你,你不救我,我也无所谓。至于辛誉,逃一个总比两人都被困住好,他跑出去了,至少能搬救兵。”

    她冷冷说,“如果我知道他找的救兵是你,我宁愿他别管我了,出不出得去也是我自己的事,我自己的命。”

    程见舟点头:“是,我来这儿碍你的眼了。辛誉说话好听,围着你姐姐长姐姐短,你心里高兴坏了是吧。就算把你带沟里,你还对他毫无怨言,我说话难听,道理再对你都不爱听,一定要和我争个输赢高下,骨头反着长的?”

    “我就是一身反骨,我有手有脚有脑子,不是你的附属品,凭什么要听你的?你身边一个个都是讨好你的,听你话的,对你阿谀奉承的,还不够吗?”

    程见舟冷笑:“你有脑子,有脑子你来这种乌烟瘴气的地方?有脑子,自个儿肾都不要去救个死刑犯?”

    她怔住。

    “你说谁是死刑犯?”

    程见舟垂下眼睛,伸手拨开她就走。

    不欲多说。

    她一路小跑跟上去,扯住他胳膊不让走:“程见舟你什么意思,你说清楚。小表姐还在看守所,没有经过法院判决,只是嫌疑人,不是犯人,你凭什么说她是死刑犯!”

    他停步,转身捋下她的手:“公安部重点督办的案子,十几条人命,手段卑劣残忍,影响恶劣,怎么判不了死刑?

    是,是没定罪。

    但渡山官媒前两天刊登了整整两版的事件梳理,你可以看看。

    现有的证据链,走访调查报告,知情人爆料……所有箭头都指向你的小表姐,就缺个盖棺定论的结果,这槌得法官来敲,也自有法律来审判她。我们拭目以待。

    话又说回来,这件事和我无关,我压根不关心别人死活。但方萧西你不是大善人吗?你大马路上看见一条被车撞伤,奄奄一息的流浪狗都能抱着哭上半天,现在十几条人命,十几个失去丈夫儿子兄弟的家庭摆在你面前,他们的血泪你看到了吗?

    你看到了,还要为你小表姐辩护吗?失去至亲的痛,你自己没有切身体会吗?你觉得我自私、冷血,没有人情味儿,你自己不也是一样吗?还是说,你方萧西家里人的命是命,别人的就不是命了?”

    程见舟看她眼睛迅速红了,泪水在眼底凝结,一颗一颗掉下来。

    那眼泪像火星子,烫灼在他心上,他捏着拳,张了张口。

    其实还想说。

    你小表姐是亲人,我就不是了吗?

    我和你认识二十多年,朝夕相处长大,你这么多年哥哥白喊了吗?

    我对你没好过吗?

    我和你没情分吗?

    真相大白前,你愿意相信杨余茵是清白的,就不愿意相信我是吗?

    我在你心里当真如此不堪吗?

    我自问无论对别人如何,对你总是百般迁就,能退让则退让,就差把一颗真心都剖给你了。

    你可以对所有人好言相待,对所有人温柔体贴,唯独到我这儿,就只剩一句凭什么,一句两不相干,一点旧情都不念是吗。

    她一直在哭,眉毛鼻头蹙得紧紧的,泪水涟涟,头发湿乱贴在脸颊,身上盖着他宽大的衣服,看起来委屈又可怜。

    这些话到底没忍心说出口。

    有时候他倒宁愿她放完狠话后有骨气一点,有气势一点,继续和他争锋相对。

    但更多时候他还没说几句,她就丢盔弃甲了,一句嘴都不会回,只会啪嗒啪嗒掉眼泪。

    她一哭,他这心里就刀割般疼。

    他最受不了这个。

    见不得这个。

    心里有道声音。

    程见舟你就哄一哄吧。

    她小时候哪次生气了,被你惹烦了,犟劲上来扬言这辈子要和他划清界限,一旦稍微给点甜头,长辈面前不还是乖乖喊哥哥。

    哪怕是装的,装来装去,到后来连自个儿都忘记发过的誓,兴致勃勃拉上他做这个干那个。

    可马上,另一道声音占了上风。

    她随便掉几滴眼泪,你就心软了是不是。

    别看她现在哭得一塌糊涂,心硬着呢。

    哄好了有什么用,出了这个赌场,转头就不认识你了,可以躲你七年,何尝不能能躲你十七年……

    你在她那里算什么啊,什么都不是。

    她是杨余茵妹妹,不是你妹妹,她对你没有半分情意和留恋。她的心全扑在那个摄影师身上,年后你还得笑盈盈站在喜宴里,祝他们新婚快乐,百年好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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