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见舟脸色一变,伸手要拉她。

    方萧西已经一脚踏空,直直坠下去。

    程见舟原本拽住她胳膊,形势转变得太急太快,来不及往上使劲,一个踉跄也跟着栽进去。

    木阶重新放下,最后一丝光在头顶湮灭。不一会儿听得“隆隆”声作响,地窖石门也彻底闭合。

    方萧西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

    梦中杨典回来了,坐在庭院的秋千架上,她慢慢走过去,挨着她坐下。

    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杨典搂着她,拍着她的肩,哄她睡觉。

    她沉浸在这令人心安的温柔里不愿醒来。

    可是有道声音烦得很,一直在叫她的名字,拍她的脸。

    她睁开眼,春光与花园灰飞烟灭,有的只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恍惚中以为躺在宿舍床上,口舌发干,打算下床倒水,忽闻头顶有呼吸声,愣了愣:“章燕?”

    一道声音说:“醒了?”

    短暂丢失的记忆涌入大脑。

    方萧西一下子坐起来,后背连筋动骨的痛,皱着眉嘶了一声。

    程见舟冰冷的手贴过来,摸摸肩胛骨:“这里疼?”

    “有点儿。”

    “能动吗。”

    方萧西勉强活动了一下身子,摸到手底下厚厚一层草垫,心想若不是有缓冲,估计不死也要摔个半残。

    “我晕过去了吗?”

    “嗯。”

    “晕了多久?”

    “几分钟。”

    方萧西要站起来,被他按下了,仿佛知道她要干什么。

    “别看了,出不去。这洞起码五六米深,洞壁光滑,一处可以攀登的落脚点都没有。”

    程见舟就坐在她身旁,靠着墙壁,头偏侧过来:“看你惹的麻烦事。”

    程见舟声音有些奇怪,微微发颤,又像咬着牙齿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方萧西以为他是疼的,可马上意识到不是。

    他把可以御寒的衣服都盖她身上了,自己只留一件单薄的衬衣。

    百曳深冬的气温本就低冷,又刚下过一场大雪,白天都能泼水成冰,更别说是夜晚的地窖。

    他是因为寒冷发抖。

    她攥着外套的衣角:“程见舟,你很冷吗。”

    他一愣:“不冷。”

    她已经从衣服底下探出手,摸到他的手,果然僵凉得像块冰。

    方萧西把外套横过来,分大半给他盖,自己抱膝缩成一团,紧紧靠着他,互相汲取体温。

    “你的手机呢,联系过外面吗?”

    “摔坏了,屏幕按不动。”

    程见舟说,“只有手电筒勉强能用,还不太灵光。”

    “我们还能出去吗?”

    程见舟仰头看上空:“丰同不会把我们关到死。他缜密布置一场,处心积虑把你引过来,成功做了个局,不在猎物面前耀武扬威一番怎么行,那不亏了吗,到时才有逃脱的机会。但今晚是不可能了。”

    “明天呢?”

    “难说。”

    “后天呢?”

    “不知道。”

    “到时候我们要怎么逃?”

    “你不会以为我无所不能吧,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方萧西低着头,半晌没有说话。

    “我知道你讨厌我,不想看见我。只是这年恐怕要委屈你和我一起过了……”

    程见舟说着虚轻地笑了一下,“丁隐还在桐沙吧,见过家长了吧,人都还好相处吧?不陪着他们一家和乐过除夕,好端端的跑回来干什么。”

    方萧西抿抿唇:“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你不该管我,不该跟过来的。逃不出去,也是我一个人活该。”

    “逃不出去,死在这里也不错。起码是两个人,做孤魂野鬼也不孤单。”

    “我不要当游魂。”

    “嗯,那样也挺好。你们夷风人是不是有转世投胎的一套说法?”

    不等她回答,他自顾自说下去:“你一直向往健全的家庭,有恩爱的父母,疼爱你的兄弟姐妹,不需要大富大贵,只需要一家人幸福美满,或许转世就可以实现了。我当你哥哥时,做得不好,欺负人的事没少干,常常三言两语把你惹生气,你在我这里,过得也不开心……”

    她突然哽咽,鼻子酸疼,摇摇头。

    黑暗中他看不到。

    他当她默认,笑了笑。

    “你是喜欢,喜欢丁隐、钟鸣那样的人,温柔、和善、永远照顾你的感受。我呢,我和他们正相反,心眼儿坏,脾气坏,人也坏,一身的缺点,我们只要在一起就会吵架。但一个人的性格是天生的,我没法儿改,你也是……

    我最近想明白一个道理,人的分分合合是常态,是和花开花谢一样的自然规律,没必要执着,就像握在手中的沙子,越想留住,漏得越快。

    没有你妈妈的事,我们照样不太可能一直走下去,世上多的是亲兄妹渐行渐疏,更何况我们。谁都没法保证一颗心永远在一人身上,你做不到……”

    他顿了顿,低声,“我,我可能也做不到,因为这件事太难太难。”

    方萧西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来,用手背把眼泪抹掉,可是越来越多,几乎要把半截衣袖都沾湿了。

    其实不止是杨典这个原因。

    还有很多很多,无论是误会还是别的什么矛盾。

    可杨典的死,确是横在他们之间最大的隔阂和阻碍。

    她没办法忽视掉这份仇恨,若无其事,毫无芥蒂地继续和程见舟在一起。

    害怕,害怕午夜梦回的时候,在妈妈眼睛里看到悲伤和失望。

    更害怕,明知不可为,仍深陷于情爱的致命吸引里不能自拔。

    曾经诸葛沆祝她能一辈子问心无愧。

    她不敢回答。

    因为早就没有做到了。

    杨典被他推下去,她该憎恨他的,该不共戴天的,却还是一如既往喊他哥哥。

    好像这样就能让时光倒流,哥哥还是哥哥,妈妈仍然在世,家庭还没分崩离析,他们一家人依然像年少时那么好。

    她不是孤孤单单。

    也不需要在两难中做出选择。

    上珉村没有银行,需要开车去町镇取钱。

    途经一座废弃矿坑时,辛誉往左急打方向盘,撞上防护墙,图省事没系安全带的两人狠狠撞上上侧门,一个晕厥过去,一个趴在座椅上不能动弹。

    辛誉解开安全带,迅速下车。

    前不久刚来这里拍过探险视频,凭记忆找到防护墙一处被偷猎者掘挖的洞,钻进去,顺着荒沙铺就的小路向下跑,跑进一间摇摇欲坠的铁皮棚。

    正打算报警,惊觉手机落在车上,回去太过冒险,躲了一会儿,从闸窗看见矿坑对面的草原上有一群羊。

    几匹狼在侧翼逡巡,鬼鬼祟祟,不时回头瞭望盘腿坐地上生火取暖的牧羊人。

    他一路挑着隐蔽的地方走,气喘吁吁问那个只露了双眼睛,裹得严严实实的牧羊人:“请问,能借我手机打个电话吗?”

    牧羊人年纪大,口齿不清,叽里呱啦说着他听不懂的话,辛誉比划半天,终于让他明白自己意思。

    他摆摆手,指着一辆电动三轮车,又指指远处位于低地的村子,做出打电话手势——跟我回村里去,村里有电话。

    辛誉坐上三轮车,老人赶着羊慢吞吞回村,不久后来了个中年人,笑着把手机递给他。

    低头拨号码的时候,骤然被人从背后一棍子砸在脑袋上,失去意识。

    昏睡整整一晚,醒来又回到地下赌场。

    脸上被泼了一盆冷水,昏头涨脑睁开眼,七八双鞋子映入眼帘。

    一人蹲下来,手背拍打他的脸:“醒了?”

    辛誉抬眼,是丰同。

    丰同皮笑肉不笑:“小瘪犊子,花招还挺多。”

    “哎呀丰同哥!”

    辛誉露齿笑,牵涉到后脑勺的痛处,龇牙咧嘴得不是那么好看,“你之前不是说要请我喝酒吗,怎么是白开水啊?”

    丰同把剪断线的窃听器甩他脸上,冷冷道:“你送我这个,不讲义气在先,我不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吗。”

    辛誉一脸吃惊:“这是什么?”

    人群哄然大笑,嚷道这小子还装疯卖傻。

    丰同压了压手掌,声音戛然而止。

    显然,他是这群人的头儿

    而这群人,长相就不是善茬。

    人高马大,吊眼粗眉,全身肌肉结实,手里掂铁棍抛刀子,虎视眈眈盯着他。

    辛誉慢慢抹掉脸上的水珠:“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你猜。”

    丰同不早不晚,正好在元旦假期后,方萧西和丁隐去登记前两天发现家中门柱里的端倪。

    他秘而不宣,心中有个猜想,让丰息配合演了场戏,果然把两人给诈出来了。

    这两人,一个是毛都没长齐自命不凡的小屁孩,一个是涉世不深愚蠢好糊弄的小学女老师。

    自以为看清他的真面目,其实来家里调查也好,叫警察也好,那些伎俩于他不过是隔靴搔痒,不痛不痒。

    他不是丰同。

    真正的丰同早死了。

    死在迢迢千里外的渡山。

    死的那天下着小雨,他戴着防高温手套搬钢铁原料。

    往钢水炉子投最后一块料时,手套被料子勾住,加上投掷的惯性,倒栽葱掉进去,瞬间被熔得渣都不剩。

    他工友只来得及抓住一只鞋子。

    鞋底磨平了,补纳了块软橡胶,上面用记号笔写着刚满周岁女儿的名字——丰息。

    那时监控坏得恰到好处,人无父无母,无儿无女,鳏夫一个,走得悄无声息。

    唯一见证者是他手底下的小弟,拿了钱嘴巴闭严,别人一问三不知。

    世上再没有比这还完美的壳子了。

    他就顶着丰同的身份,回到百曳。

    两人本就长得相似,连身高都一模一样,除了丰同留守在上珉的妻子,没有人怀疑。

    那个女人也好解决。

    威逼利诱让她老实,对外宣称人受刺激痴傻了,若有什么胡言乱语请不要相信。

    实际上被他揍过几次,按头往墙上哐哐撞过后也的确变得疯疯癫癫,没过两年就死了。

    他装窝囊,装谦逊,装单身抚养女儿的父亲,身份是平平无奇的护林员和瓜农。

    完美的伪装让他泯然众人,任谁都想象不到大西北名声远播的地下场子,是他在看管,少了很多风险和不必要的麻烦。

    如今冒出来的疙瘩刺,掀不起大风大浪,他原本没放在心上,直到探查出家中有窃听装置。

    曾经在这玩意儿上栽过跟头,触到了他的逆鳞,下决心把刺拔出来——你们不是千方百计要打听赌场的位置吗,不是处心积虑要调查我吗,不是要追求真相吗,那就死个瞑目再上路吧。

    他想了个主意,把方萧西诱骗回来,让丰息去取钱,故意留下线索,引他们上钩。

    他们年轻,果然追来了。

    一进入防空洞,所有动向都被人监控,层层向上通风报信。

    他慢悠悠打着牌,在后方扮猪吃老虎,让手底下的人去坐庄,再使一计笑里藏刀,关门留寇,瓮中捉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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